除夕,燕城市燕北商業廣場。


    邵曦坐在停車場的崗亭裏,縮著脖子裹著棉大衣,一邊不自覺的抖腿,一邊看著窗外一排排擺放整齊的車子。


    崗亭的空間很狹小,除了麵前這張小小的桌子和自己屁股下的椅子,就隻剩下旁邊那台電熱取暖器了。這崗亭冬天像個保鮮櫃,夏天就像個電蒸箱,邵曦不明白這麽大一個商業廣場為什麽連一台空調都舍不得裝?


    邵曦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又抬頭看了看遠處購物廣場和美食廣場人頭攢動的景象,不禁撇了撇嘴,“年關,年關,別人過年我過關。”


    邵曦,二十六歲,北方人,來燕城打工一年多了,在燕北商業廣場當保安也快一年了。邵曦原本在老家中專畢業後是在一家化工廠工作,誰料還沒工作幾年工廠居然倒閉了。


    邵曦是單親家庭,老爸因為酗酒早些年已經去世了,老媽一個人帶著邵曦直到他讀完中專參加工作。可有句老話:“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偏偏就在化工廠倒閉邵曦失業的同時,老媽又被查出了乳腺癌晚期。家裏這些年本來就生活艱難,沒有什麽積蓄,老媽的這場大病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雖然明知努力的意義已經不大,但邵曦還是跑遍了所有的親戚朋友,希望能夠借錢為老媽治病。可他低估了人性的冷漠,在滿世界作揖下跪的情況下,也隻有生活本就不寬裕,已經守寡的舅媽借給了他兩萬塊錢。


    從那時起他明白了命運從來不會眷顧苦難的人,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的跟命運抗爭。邵曦義無反顧的賣掉了家裏唯一的房子,陪著老媽直到送她走完最後一程。


    當一個人一無所有的時候還會因為失去而痛苦嗎?至少邵曦不會了,現在的他反而活得很樂觀。對他來說,每天活的快樂便是他賺到的,於是從此也開啟了他的逗逼本質。


    不得不說的是邵曦這個名字。當初他問過老媽是不是寓意希望自己像清晨的陽光一樣充滿朝氣?結果老媽告訴他想多了。


    取這個名字是因為他出生的那天,是十幾個軍人輪流抬著軍用擔架幫忙把老媽抬到醫院的。邵曦的老爸為了感謝這些軍人跑去買煙的時候,在醫院的院子裏看到這些軍人正在整理隊列準備離開。那一聲洪亮的“稍息,立正!”給老爸帶來靈感,於是便給他取了這個名字。


    這讓邵曦覺得很無厘頭,這麽說起來自己身上的逗逼基因還是遺傳自老爸的。


    邵曦掏出用皮繩掛在脖子上的那枚平安扣,這是老媽留給自己的遺物。銀元大小,摸著圓潤飽滿,看起來溫潤通透,不像是瑪瑙的,也不像是玉石翡翠的,上麵平行排列著白、黃、橙、紅、紫、黑、綠、藍、青九種不同的顏色。聽老媽說這是祖傳的,並囑咐他一定要保管好,千萬不能弄丟。


    此刻的邵曦望著四周張燈結彩的節日景象,心裏暗暗的嘟囔著“過年跟我這種無家可歸的打工人有關係嗎?食堂中午就下班兒了,說好的年夜餃子呢?大年三十又得在宿舍吃泡麵。”


    正在邵曦滿肚牢騷的時候,保安崗亭的門被推開了。推門進來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個子不高,一張娃娃臉堆滿笑容。


    “邵哥,你在啊!這天兒是真特麽冷!”


    年輕人一進來就蹲在電熱取暖器前烤起手來,一邊烤還一邊抖著身體。


    “你不在外邊兒巡邏,跑到我這兒來偷懶,要是被隊長發現了不弄死你才怪。”邵曦一看是他就笑道。


    “我又不是牲口,在外邊兒轉了大半天兒了,凍都凍死了,隊長要問我就說到你這兒來稍息稍息。”這年輕人看起來跟邵曦很熟。


    “哎呀!你大爺的夏君奇,還敢拿我的名字開玩笑,好像你丫的名字比我好多少似的。”說著,邵曦抬手照這小子的後腦勺就來了一巴掌。


    夏君奇嘿嘿一笑,“下軍棋就下軍棋,被他們笑話慣了,老爸給取的名字改又改不了,認了。邵哥,我過來主要是有點兒事兒要跟你說。”


    “有什麽事兒在對講機裏說不是更方便嗎?”


    “私事兒在對講機裏說多不方便,會造成不良影響的。”夏君奇撓了撓腦袋,還是一臉的笑容。


    其實連豬都知道他是怕隊長聽見。


    “快拉倒吧!就你夏君奇還私事?還不方便?還造成不良影響?你丫的以為自己誰呀?大明星啊?”


    “別別別,邵哥您口下留德,我嘛都不是,我就是一小保安,求您高抬貴手,放小弟一馬。”夏君奇嬉皮笑臉的做出了一副求饒的樣子。


    邵曦也擺出一副正襟危坐,正兒八經的架勢問道:“嗯!說吧!何事見朕呐?”


    夏君奇見狀,急忙兩手交替拍打袖子後雙手同時一甩,單膝跪地做了個請安的姿勢。


    “啟稟老佛爺!今兒值班的哥兒幾個打算下班兒後一起聚餐,過大年三十兒。不知老佛爺是否恩準?”


    這小子不知道看了多少宮鬥劇,演的還有模有樣的。


    邵曦憋著笑說道:“嗯,朕見你們平日裏甚是辛苦,你等今日所求朕就準了。”


    剛說完,又覺得哪裏不對,“等下!你小子剛剛叫老子什麽?老佛爺?老子特麽是公的!”


    夏君奇一副“那都不重要”的表情,“其他人都說妥了,就差邵哥你一個人了,你就說你去不去吧!”


    “那下班兒以後咱們就宿舍見。”


    “別介啊!大過年的,咱能不能別搞那麽寒酸?到外邊兒去吃才有氣氛嘛!”夏君奇用看鐵公雞的眼神看著邵曦。


    “我靠!大年三十除了那些高檔餐廳,哪兒還會營業?人家不過年啊?你們是不是平時燒烤店去多了,把腦子都吃秀逗了?”


    “花大姐呀!我們打電話問過了,他們兩口子今年不回去,咱們過去跟他們一起熱熱鬧鬧的過個除夕。”夏君奇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邵曦白了夏君奇一眼,“原來你們都預謀好了,那還跟我講那麽多廢話幹嘛?就花大姐那裏見吧!”


    “得嘞!那就這麽說定了,咱們下班兒之後見。微臣告退!”


    “嗯,跪安吧。”邵曦看著夏君奇那一臉的不正經也是相當的配合。


    夏君奇一屁股撞開保安崗亭的門閃了出去,臨走前還不忘在窗子前擺個怪樣,邵曦也是哭笑不得。


    邵曦又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快下午三點了。這會兒進出的車輛也不多,所以幹脆打開了小說網站,看起了自己最近一直在追更的連載。


    這種事隻能偷偷的做,如果被隊長發現了少不得又是一通態度決定人生的高談闊論。說起來,隊長自己的人生貌似也不太如意,不知道對別人的態度改變一下,會不會對他有所幫助呢?


    邵曦正在低頭看著手機,窗子上傳來“咚咚咚”的敲窗聲,把他嚇得一激靈,手機都差點扔了出去。


    “難道是被隊長發現了?”邵曦心裏有點忐忑。


    抬頭望向窗子,看到的卻是一張俏臉,柳眉,瓊鼻,櫻桃小嘴,一雙大眼睛,長長的睫毛撲扇撲扇的,好像在跟自己打招呼。


    “我靠,人嚇人嚇死人。”心想著起身開門走了出去。


    當第一眼看向那女孩時,隻覺滿眼的紅色。紅色的羊毛呢短風衣,紅色的長褲,腳上穿著一雙紅色的棉皮靴,頭上戴著紅色的絨線帽,帽頭兒上還有兩隻絨線球時不時的晃來晃去。


    “我去,這是個福娃嗎?”這是邵曦在心裏喊出的第一句話,可冬奧會早就結束了啊!


    女孩似乎並不介意邵曦看她的眼神,笑著對他說道:“保安哥哥可以請你幫個忙嗎?”


    這聲“哥哥”叫的邵曦很受用。


    “你遇到什麽困難了?”


    美女的請求通常是很難拒絕的,尤其眼前的這個美女看起來並不是那種有公主病的女孩。


    “我車開不出來了。”


    邵曦聽到對方的回答後,心中暗暗念叨“唉,又是個女司機。”


    心裏雖然這樣想的,但嘴上還是問了句“怎麽會開不出來呢?”


    “我把車停到了最裏麵,就是緊挨著綠化帶的那邊。”女孩抬起手朝停車場有綠化帶的那個方向指了指。


    聽到女孩的回答,邵曦大概明白了原因。


    由於停車場車子存放量的增加,早些時候不得不增加了一部分停車位,而綠化帶那一側的過道現在已經被劃成了停車位。所以開到最裏麵的車是沒辦法倒進停車位的,隻能車頭先進去,出來的時候也隻能朝出口的方向倒車,直到停車場的小廣場才能掉頭。這樣一直倒車出來對男駕駛員來說可能不算什麽,但對很多女司機來講就是個問題了。


    “走吧,我去幫你開出來。”


    邵曦說完,朝那個方向最裏麵的停車位走去,女孩也趕緊跟了上去。


    邵曦回頭又多問了一句“今天停車場的車子不多,你為什麽要停到最裏麵呢?”


    女孩聽到這問題笑了起來,頗有見地的解釋道:“我平時不論去哪裏,都習慣把車子停在最裏麵,這樣我的邊上就隻有一個停車位,可以減少別人開車門時刮到我車子的概率。我也不喜歡停在最外麵,因為外麵來來往往的車太多,也會增加刮到車子的概率。”


    聽到女孩的解釋邵曦也是哭笑不得,於是笑著對女孩說:“你要是不好好練練倒車,還會增加你出不來的概率。”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戳到了女孩的笑點,她捂著嘴“咯咯咯”的笑個不停。


    看到車的時候邵曦傻眼了,這特麽是最新款的寶馬740li,別的不知道,隻知道這款車百萬起步。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開這個車出門?


    “呃——,這個車我沒開過,你能跟我講一下基本操作嗎?”


    高端的食材往往采用最簡單的烹飪方式,高檔的汽車也往往使用最簡單的操作方式,在女孩的指點下邵曦很快便掌握了檔位的操作。


    他先是將車從現有的車位中倒了出來,然後找到一個空車位,將車倒進去,再從車位裏出來時,車頭已經對著出口的方向。


    邵曦從車上下來對女孩說:“好了,現在可以走了。”


    而女孩卻並沒著急離開,而是歪著腦袋若有所思的說:“這麽簡單,為什麽我沒有想到?”


    “執念唄!”邵曦順口說了句。


    “有道理。今天非常感謝你,我要走了。”女孩俏皮的伸出了右手。


    邵曦禮貌性的和對方握了握手,順便囑咐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然後看著女孩開車離開,心中又重複了一遍之前的那句“唉,女司機。”


    邵曦因為回宿舍換了件衣服,所以是最後一個到“花大姐”的,一進門就被夏君奇喊過去坐下。因為今天店裏沒什麽其他客人,所以先到的同事把裏麵的兩張桌拚了起來。


    花大姐過來打過招呼後,見人已經到齊了,便和她老公忙著準備烤肉、烤串和加工一些冷菜,還有在這個日子裏最重要的餃子。


    桌上的這群同事早就聊嗨了。邵曦和夏君奇也跟著插科打諢,吹牛抬杠,各種逗逼金句頻出。一群身處異地他鄉社會底層的打工人,在這一天盡情的宣泄著自己內心的情緒。


    夏君奇喝的滿臉通紅,兩眼發直,一臉傻笑的他搭著邵曦的肩膀問:“邵哥,你知道我為什麽叫夏君奇不?”


    “難道不是你老媽生你的時候你老爸在下軍棋?”說著,邵曦還比了個下棋的動作。


    “得了吧!跟那玩意狗屁關係都沒有。”


    夏君奇擺手接著說道:“我老爸當年是師範中專畢業,跟邵哥你的學曆是一樣的,這在我們山溝裏大小也算個文化人。”


    “這些年,他一直在民辦小學裏教我們這些山裏孩子讀書。他就想教出幾個有出息的學生,讓他們能走出這個山溝溝,等將來他們長了本事回來建設家鄉。”


    說到這裏夏君奇眼睛有些濕了。


    “我出生的時候,我老爸說‘君子以正立身,以奇謀事’,他希望他的兒子將來別像他一樣。要做一個聰明人,要能把想辦的事辦到,想做的事做好,所以就取了君奇做我的名字。老天作證,我老爸從來不玩軍棋那玩意。”


    “軍棋也就罷了,好歹是個名詞,可我特麽偏偏姓夏,好好一名詞變成動詞了,我找誰說理去?”


    邵曦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夏君奇說:“哥們兒,本來好好的一個勵誌又煽情的故事,怎麽好像被你聊的要歪樓了!”


    “嗯?有嗎?哎呀算了,不聊這個了。”夏君奇撓了撓腦袋,又開始嘿嘿的傻笑。


    午夜過後,大家都吃過了花大姐包的餃子。眾人把錢湊湊結了賬,又額外給花大姐夫妻包了一個兩百元的紅包,這也許是這些人一年當中最放肆的一次消費。


    離開花大姐燒烤店,夏君奇差不多是被幾個人拎著回的宿舍。邵曦沒有跟著大夥一起回去,他想在這個平時車水馬龍的街上走一走。


    老媽不在了,房子也賣掉了,他現在是一個沒有家的人,他不知道這座城市裏有沒有自己的未來。


    想著心事又酒精上頭的邵曦踩著斑馬線向街對麵走去。就在這時,他感覺有一個黑影朝自己衝來。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黑色寶馬,第二眼看到的是車裏麵坐著的女人,一個穿著紅衣服的女人。在一陣輪胎和地麵刺耳的摩擦聲後,他確定自己第三眼看到的是路燈。接下來是車門聲和腳步聲,再就是驚慌的打電話聲。


    當邵曦確認了自己看到的最後一眼時,心裏無奈的歎息道:“唉,怎麽又是女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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