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十二軍第六機甲陸戰團占領了怒州市,周邊小城鎮的聯邦部隊望風而逃。我所在的小隊因此得了一個月的休假。我的老家就在不遠的客平古城,打從我參加自由派鬥爭算起,已有兩年沒回去看望,這次的機會如果錯過,下一次經過又得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於是我搭隊裏的空輸船回了客平,打算看望闊別經年的老母。我的父親前些年死的,他偷偷舉報伊爾科技的食品有安全隱患,六月的中旬一天回家路上被幾個流氓無產者給毆打,十多分鍾的時間,他躺在地上苦叫,不論如何也站不起來。一個小時後才有好心人為這個衰老的人叫了救護車,聯邦的警員是不能指望的。後來父親在病房裏離開了人世。可恥的是我們並無能力為他購置一片小小的墳地。


    母親見了我,便拉著我的手,問前線的戰況是否危險,問我能不能提前退伍呢。


    答案是不能,我的好媽媽,你的兒子如今已經完全把自己全部的生命,全部的熱情和信仰,奉獻給了偉大的人類解放事業。


    “你喜歡怎麽做就去,我管不著你,可你不能忘了你爸,他死了五年。”


    “是,是有五年了。”


    “當初頭七的時候被那些壞種來鬧過,沒辦成,這麽多年來我心裏一直不踏實,前段日子你爸一直給我托夢。”我的母親已經實在很老,說著這些胡話,可她明明是非常認真的,“你別不信,我記得清清楚楚,他穿著的衣服,是他出事那天早上穿去的。一模一樣。說話的聲音,臉上的麵孔,都和以前沒有變化。這種事情你要說沒有吧,可多多少少是有一點的,不管別人怎麽說,你得去想辦法,找個會做法事的人來,你爸爸在地下過得不安心,就因為沒人祭拜他,還沒錢花。也沒法買通判官好早點投胎,你去的時候再多買一點紙錢,記得要印《金剛經》的紙錢。”


    我不能和這樣一個糊塗的老人爭辯,我生怕她在氣憤裏生出什麽急病。於是我茫然無措地被趕到大街上找做法事的人。


    客平城早年有個算命的,自稱是什麽半仙,似乎是真的有一些法力的,能掐會算,也會畫黃符,施水法。我聽街坊說,他就住在老車站紅燈街的第二個路口,一直往裏,轉兩個彎,能瞧見一家賣紙錢、花圈的店,玻璃門板貼著“占卜十元”的就是。


    我去拜訪的時候,半仙正有一門生意,一時無暇接待我。任我在店裏瞧。這窄小的門店裏蜷著一百件大家什,六百個神仙羅漢,數不清的三教法器,地上滿是木屑和損爛的紙元寶。空氣濃得讓人打噴嚏。


    半仙就在一張“乚”字形的鐵皮櫃台後麵,來看相的女人坐在他對麵的一張爛皮凳上,勾著腳,從背後看,穿了很厚的黑棉襪,高幫靴,在這裏出沒的女人能有什麽人呢?她一定也是做雞的,可憐的人。


    “你的運氣壞在名字上,改個名就好了,回去呢,再請一尊觀音菩薩,每天早晚三柱香,可多不可少,你用心拜祭了,這樣不出半年,運勢就會好起來的。”


    “別聽他瞎說!”


    半仙抬起頭來瞧了瞧我,眼睛像是能刺出電火花一樣紮人,準是在盯著我的肩章,一身筆挺的軍服騙不了人。他露出神秘的笑容,“我認得你。以前住在東鼓樓那邊的,是不是?”


    “你說對了,但那也是蒙對了。”


    “你先回去吧,明天找個時候再來一趟,菩薩像我幫你請好,都會好起來的,甭擔心這些。”


    女人唯唯諾諾地走了,從我身旁經過的時候深深埋下頭,腳步小心地連一張紙錢都沒驚動。


    “你別怕,同誌!”


    她一聽這句話像是嚇壞了,頭也不回,隻大聲咕噥著:“是是!明白了!”消失在街角。


    多可憐可悲的人!她滿腦子都是封建的毒!


    半仙戴上老花鏡,多皺的臉像是烤過的番茄皮,笑容又滿是精怪妖鬼的那一套,如果隻瞧他的麵貌,倒不像是什麽道法術士,像是做苦工的那一類人,舊社會在街頭挑著擔子賣煤球那樣的臉。


    這種人,他們是跑江湖的。說的話裏八分客套,兩份心酸。我們都明白,同一個階級的好夥伴,不是每一個都是像模像樣的戰士,我在戰團這些年,也見過這樣的江湖人。許多自由派裏的誌士,平日裏行事就頗有任俠之風。


    聽那些戰友們說話,他們一致認為,江湖永遠是逃不開的一個話題,隻是江湖這東西不能離城市太近,離近了就幹涸了,被鐵網罩住,魚蝦要麽死絕,要麽就變成癩疙寶。隻有客平這樣的縣城還保留有最原汁原味的江湖和狐精蛇怪的喘息空間。


    半仙又瞧了我一陣子,“小同誌,不是來給自己辦事的吧?”


    他說話的語氣叫人油然而生一股尊敬,“您是?”


    “我以前是海盜派(無政府海盜主義的一個黨派,崇尚去中心化的社會製度和互聯網信息的流通與隱匿),後來跟了大大小小六七個自由派,現在已經很老了。”


    “這樣就太好了,您可以加入我們的事業來。”


    “是,我可以加入你們的事業,但你今天來是為了什麽?總不能是找我這樣一個老頭加入你們的機甲部隊吧?”


    於是我誠懇地將母親的心願敘說了,半仙思考了一會兒,突然笑起來,“明天上午來一趟,我把東西準備好,回去知會令堂一聲,叫她今晚做夢可以告慰亡魂了。”


    事情很順利,我又依依不舍地逗留在店裏同這位老同誌聊我們的理想和理論,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這才握著他的手告別,臨走前,我給他留了一筆錢,“很快就用不到了。請盡快花出去吧。”


    等我沿著傍晚黑透的巷子走到街麵上的時候,瞧見冷風裏,先前那個要改名的女人在等候,她看到我時便小碎步跑過來,又鼓了極大的勇氣才與我說話,“這位,軍老爺,您沒衝撞半仙吧?有些東西您可做不得啊!要損陰德的!”


    她是純粹的好心人,我完全明白。


    在給父親做了法事後的第三天,我們的戰團開進客平,將這裏的寡頭和罪犯們清洗了一遍,我認得當初毆打我父親的幾個流氓無產者,他們被槍斃,屍體倒伏在冷冰冰的路邊。


    可惜我未能親手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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