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絨似乎在陷入一個重要的思考。


    邊寧靜悄悄地等待她的回複。


    她捏了捏眉心,“當初,那個義體也是你在控製吧?”


    “沒錯。”


    “那一次,我印象很深刻,可能對你來說,這不算什麽,你隻不過是覺得我是個良知未泯,還有得救的小孩,你放過了我,但對我來說,意義是不同的。


    “我一直在思考,每當我因為恐懼死亡而失眠的時候,我就在想,你這樣的人存在,是否是在預示著什麽,對我個人而言又代表著什麽。”


    “你有想法了嗎?”


    “沒有,一直想不通,然後我就靠吃藥入睡,早上再通過吃藥醒過來。”


    “沒必要這樣。想不通就不去想。”


    “你說這話的時候,總算有點人情味了。”榮絨下意識從口袋裏摸出一支鯨油煙,隨即歉然地把煙收起來,“不好意思,習慣。”


    “抽煙不是好習慣。”


    “沒幾支了,等抽完就戒了。”


    “你們可知道,提取這種油的鯨魚,是怎麽來的?”


    “我不了解這些,你知道我的,沒什麽本事,也就是個愚蠢的凡人,那你能告訴我,那種鯨魚是怎麽來的嗎?”


    “那是一種被稱為利維坦的鯨魚。當人世間有社會構造體死去,海裏就會多出這樣一條鯨魚。”


    榮絨愣了一下,“這種說法,你是在講一個寓言故事嗎?”


    “不,我隻是在闡述事實。”


    “你告訴我這些,是想說明,這個世界是有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在主導的嗎?”


    “不,我隻是在闡述事實。”


    “也就是說,人類殺死利維坦,其實是一種變相的自殺?”


    “不,我隻是在闡述事實。”


    “難不成,你想告訴我,抽這種煙,其實是在喝人血?”


    邊寧這次不說話了。


    榮絨把鯨油煙掰斷,丟在一旁,“謝謝。真的。如果你不告訴我,我至少還挺享受它的,現在我隻覺得有點反胃。”


    “何必呢,你們這麽多年,一直都在吸人血,隻不過換了個方式而已。”


    “喂,沒必要這麽說吧,首先,這些我也沒得選,再者說,我們不是創造了工作崗位嗎?”


    “你確定要和我談這個?”


    “對不起,我錯了。”榮絨依舊掙紮在某種重要的思考裏。


    “你應該明白,你的選擇其實無足輕重。”


    榮絨對這話並不服氣,“假如我把你揭發出來呢?如果我告訴所有人,是你把鼓山封鎖了,那還會不會有人相信你?”


    “我早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


    “比如呢?把我滅口了?”


    “不,在數十種革命方案裏,並沒有哪一種是需要你的犧牲。你也並沒有那麽重要,革命不是個人的生死榮辱,而是一種必然的世界潮流,隻要人類社會繼續存在,必然會走向共和。”


    “真的沒法回頭了嗎?”


    “從來沒有回頭路給我們,如果你願意就此拋棄過去的一切,加入我們的隊伍,你會獲得新的身份,全新的生活也在等待著你。”


    “這句話,你不覺得有些卑鄙嗎?億萬家財,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


    “不需要。”


    “那我問你,假如你沒有超能力,你還會選擇這條道路嗎?”


    “當我真正走上這條道路之後,超能力對我來說就不再是財富,而是工具,工具丟了,可以再想辦法,而道路會一直指引我前進。”


    “你居然不生氣?”


    “為什麽生氣?我覺得一切都好。你也該有這種想法。”


    他們兩個交流如同聊家常,各自搬了一把椅子,中間擺一張玻璃茶幾,沒有瓜果,茶幾上幹幹淨淨的,一點也不像是待客的禮節,邊寧坐得板正,榮絨卻像是很困乏地倚在扶手上。


    她上下打量邊寧,突然很感慨地歎了口氣。


    “假如,我是一個出生平凡的人該多好。”


    “假如你不這麽庸俗,那我們的談話會更有營養一些。”


    “不,你別打岔呀,你聽我說,自從你把鼓山變成這樣子,我被困在這裏出不去,外麵到是不斷在發信息進來,單方麵我還能和我父親連上線,因為他一天發七百遍命令,公司這邊沒人敢反對的,我呢,就突然之間成了這個公司聯盟的掌舵人,其實我什麽都不懂啦,但就是因為我的身份比較特殊,然後,也是一夜之間,一大堆事情都擺在我麵前,我連著兩周,每天隻能睡四個小時,真的好累……”


    邊寧聽她在那裏抱怨,保持著自己極大的耐心。


    摒棄偏見地說,在待人處世方麵,榮絨是個叫人討厭不起來的姑娘,不過邊寧還是沒有忘記她曾對成然做的事情,或許是他看不懂這些人的情趣。總之,隨著更頻繁的接觸,榮絨身上叫人捉摸不透的特質在漸漸消失,處在兩個世界間的隔閡也淡化了很多,好叫他真正去分析她的行為動機。


    榮絨是一個普世意義上的社會精英,這是她的社會身份,有良好的教育,長年累月的奢侈生活,看待事物的角度與平凡人有極大的出入。不過從性格上來說,她居然還算得上陽光健康,生理性別為女,但性取向比較廣泛,喜歡的小動物是人類,常常以飼養和控製人類為樂,但並沒有變態的嗜好。叫她殺人是做不到的,有時候還會因為太喜歡小動物而受傷,哪怕這樣也不會責怪人類。


    她會追逐偶戲師,或許是出於一種孤獨,對同類的渴求。


    現在她正在向同類分享自己的信息,這是一種示好,就像兩條狗會主動嗅對方的氣味一樣。某種程度上,這是在進行身份認同。


    這些是邊寧自己分析出來的,他說不準,不過也有幾分把握,機械心髒用多了,他現在也非常擅長剖析一個人的心理。


    因為邊寧長時間的沉默,榮絨主動透露更多自己的生活瑣碎,她說著說著,突然就緘默下來,就像有人按了靜音鍵。


    但沒人按靜音鍵。


    她隻是自己不再說了。


    邊寧略略點頭表示自己又在聽。


    榮絨眼睛裏再次迸出歡快的火光,正要繼續滔滔不絕。


    戴麵具的偶戲師這樣說,“你應該知道,就算你表現得再友好,我們也不可能成為朋友。”


    榮絨眼裏的火焰跳動著,稍稍黯淡下來。


    “如果沒有了超能力,我還是那個革命者,你如果沒有了自己父親賜予的財富與地位,你又是誰呢?說到底,你不用在我這裏尋求安慰,也不必將我當作是你的同類。因為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


    榮絨眼裏的火焰徹底熄滅了,她棕黃的眼睛泛著水光,如一對浸入水底的太陽,心底已經是潮濕的炭灰,再沒有半點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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