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茂峰的喪事辦得很大, 他死的意外,因此波及的衙門很多, 南都尉那邊,刑部那邊這些日子不知道多少人吃了板子, 好在國公府對此事並不想追究,因此那邊的壓力還算輕的。


    當然對於顧府的態度,真正的階級認為那不過是一個區區庶子而已。


    顧昭自從出事,第二日就住進了哥哥家,還休息在他的老院子裏。


    家中停靈七日後,便是連續三個月的各式各樣的儀式,雖死的是個晚輩, 對於顧茂峰的妻子子嗣來說, 這是滔天大事,老爺子心裏總是由愧疚,因此那邊怎麽辦,都由了他們。


    一場喪事從頭到尾帶走整個春季。這日晨起, 上京街頭出現了各式各樣青騾子拉著的樂車。


    那樂車足足有好幾百輛, 自遷丁司一直排到東南西北四個城口,那隊伍從昨兒半夜起不知道打那裏來,怎麽出現的,總之今兒一大早上上京的老少爺們便看到了這等從未聽聞過的盛況,於是這城裏的人等,是生意也不做了,行當也停了, 俱都堵在家門口看熱鬧。


    嘿,多新鮮,瞧瞧,這清一色的烏漆彩繪,清油平頂篷車,拉車子的人均身著青布短衫,腳上穿著同顏色的千納底兒厚幫布鞋,衣衫背後有個漂亮的圓形圖騰,那圖騰中間還寫了個樂字兒。


    他們打扮倒是簡單,可是好幾百人穿一樣兒的衣衫,那就頗為壯觀了。


    這都是什麽人?穿成這般要做什麽事情?他們要去那裏?人們議論紛紛的。


    天越來越明,終於風馳雲動,晨鍾暮鼓紛紛翹起,上京四門吱呀呀緩緩推動消息,隨著咣當聲落下,也不知道那一位得了訊息,那些趕車人忽從手裏亮出兩塊竹板,開始有次序的響了起來。


    呱唧,呱唧,呱唧,那些聲音匯集成一片,無數驚鳥飛起,旁觀人等均猶如心神被敲打一般,無不熱血澎湃,隻覺肅穆莊嚴,心馳神往不已。


    那些車子,慢慢的被牽引著一輛,一輛的離開了上京,出得城門便往四麵八方去了……


    顧昭與金山主站在東城外的高坡上遠遠看著。顧昭覺著,他在看著種子,這些說書人就是種子,是他為這個國家精心培育的一粒一粒推廣國策,聚攏民心的種子。


    他卻不知道,身邊的金山主卻看到了野心,古人做事修身,皆為名氣,在鄉裏修橋鋪路是,在廟裏捐贈香火是,災年施衣施州是……


    這樣一股強大的力量也許旁人看不出什麽,但是金山主卻看到了,他金山多少年來,耗盡心力方有今日成就,但是,顧昭卻簡簡單單隻廢了幾年功夫便有了這樣的雛形,此這一點當世同齡人竟無人能比肩的。


    隻有一點,金山主卻百思不得其解,旁人控製言路,名錄皆是道理文章,著書立傳也好,行善積德也罷,那是控製在有資產階級的圈子裏的,顧昭此舉卻與當世之人走了相反的道路,卻是為何?


    這些庶民,奴隸,佃戶,在金山主看來,並無什麽拉攏的價值,雖民心可用,可是民嗎,自然是手裏的工具,他們不需要智慧,隻需要你幫他們安排好要走的道路,要遵守的法度就可。


    工具可用,如此費心竭力的去巴結,甚至這些樂人如今都認得幾百字,甚至可以寫一些簡單的文章,他們平日除了宣傳之外,還會教鄉間民眾識字讀文的機會。這就過分了。


    金山主看著那些隊伍消失之後,終於忍耐不住問了出來:“小友此舉耐人尋味,老夫卻覺得,反其道行事,太費力了,如此為那些人安排……老夫卻覺得……”


    金山主的話,隻說了一半。


    顧昭卻笑笑,心裏實在不以為然,他懂得這老賊怎麽想。這老家夥不過與這天下的讀書人一半,都把普通的民眾當成了指揮行走,沒有腦子的木頭。說白了,他們看不起文盲,此天下自有文化起,便是士大夫控製的天下也,雖口口聲聲民心可用,奈何隻是說說,民心這個東西卻從來都沒放在這個特權階級的心裏。


    他顧昭從前來自庶民這一世換了殼子,他骨子裏卻依舊是個潘慷選


    顧昭伸伸懶腰,舒服的抻抻身體歎息了一句:“老先生,顧某不過是遷丁司的一介小吏,顧某行事均聽從陛下安排,我主心懷天下,他怎麽想,豈是我等能夠窺見的。咱拿著俸祿,吃著陛下的米糧,踏踏實實的辦事兒吧!”


    說吧,他拍拍金山主的肩膀便下了山坡。跟在他身後的金山主撇撇嘴巴,心道,這小子日日吹枕頭風,這時候卻毫不要臉的裝起忠臣來了,真真臉比城牆厚。


    樂車遠去,京中人群消散,最初人們日日談論,待談的久了便有了新的樂子,不過他們卻不知道,自這日起,坐在朝上的那位君主卻將天下庶民的言論,民心,下行政策都牢牢的把持在自己手裏。君不見這上下幾千年,都是農民在起義,卻從未聽說過士大夫起義的。


    顧昭來至後世他看到了,懂得這些,隻輕輕一解釋,阿潤便懂了,所謂帝王視角便是如此。因此顧昭不願意跟金山主去解釋,解釋了那老家夥怕是不以為然,甚至他會反對,甚至他會使用非常手段抑製這件事情。因為金山主手裏的特權都來自於士大夫階層的吹捧,他壓根跟顧昭也不是一國的。


    京中樂車散去第二日,顧允維與顧茂明帶著顧茂峰的靈柩回了平洲,顧岩顧國公終於上了朝,不過這一次,他是真的離不開那根禦賜的拐杖了。


    至於顧昭與阿潤,這兩人卻也不知道怎地,卻進入了相戀以來的第一段冷淡期,也說不出誰對誰錯,終歸是階級對立,思想碰撞,有些東西無法交流,便隻能冷一冷再說。顧昭回到裏,雖日子依舊是那般過,不過他的話卻是少了很多,也再也做不出老梆子裝嬌嫩,故作可愛的那等矯情事兒。


    卻先冷著吧……


    卻說這一日,莊成秀自朝上下來直接去了衙裏處理了三兩小事後,聽得今日律法大家嶽雙清水鏡先生在國子學開律課,聞言大喜,因此便約了雲良,許東興,嚴鬥等人一起去聽。


    水鏡先生代表的德惠嶽家,乃是法學魁首,他家研究律學足有三五百年的曆史,因此這位先生一旦開講,自刑部乃至各學派的大儒多少便都會來聽聽。


    今日國子學本空出一個大講堂,奈何來的人越來越多,甚至一些身份高貴的六部長官,名學大儒都匯聚於此,因此國子學大博士忙命人將課堂移到最大的中堂院子,又去借了不少有腿的矮塌,區別於直接鋪在地上的跪席,虧了國子學常有盛況,一一做來倒也不見慌亂。


    莊成秀來的晚了,因此有腿的矮塌俱都有人,因此,那接待的博士便有些訕訕的。虧得莊成秀算是學科晚輩,他雖做過文科狀元卻至今未在某一學科立言,因此姿態倒是非常謙虛,隻要了一張跪席便與雲良二人跪坐於人群之後,跪好後自袖子裏取出隨身的小硯台,裝訂好的上等其葉紙,拿著小號毛筆認真的記錄了起來。


    雲良身體不好,便虛空告罪,要了軟墊盤腿坐著聽,他這人對律法不太感興趣,因此,便四下打量,一不經意卻看到了一個非常意外的人,卻是顧昭那廝帶著他的走狗付季並同三個胖乎乎的幼童坐在考前的位置。這廝腹內空空,區區紈絝,竟怎麽敢與各位大儒並作,還坐的是有腿的矮塌?


    雲良頓時矛盾了,他這人口直心快的,因此便也不遮掩,直接用胳膊肘輕輕動下莊成秀道:“成秀,你說顧昭那廝麵皮也實在是厚。”


    莊成秀聞言看去,看完便悄悄笑了低聲道:“你不知,水鏡先生與那廝卻是親親的甥舅關係。”


    雲良頓時一驚,沒成想那家夥竟有這般好的出身?他聽完頗有些酸酸的感覺,他看看莊成秀,莊成秀也是一臉曖昧的微微勾嘴,是呀是呀,這樣的不學無術之徒,偏偏生於平洲顧家,又有個護帝星的祖先,嫡枝兒不說,少年封侯,鐵卷丹書,這王八蛋還有個出過無數大儒的舅舅家,這還叫別人活不活了?


    雲良微微歎息,也不知道是該鄙視還是該嫉妒,如果他來自現代,倒是有個詞匯很適合他這會子的心思,那就是他真真的羨慕嫉妒恨了。


    堂上,水鏡先生今日開講,講的乃是不是古板的法學刑律教條,刑法這個東西其實一點也不古板,尤其是在古代的刑法上麵,雖法在各學說中常有雙刃劍之稱,就是法學雙刃傷人傷己。不過,水鏡先生的律法學,開課卻說得是《刑戒》隻說。


    水鏡先生說,法學雖法製嚴明,並不主張隨意寬容,但刑有鬆緊當與民眾息息相關,當有悲天憫人的心思在內,世人常道刑乃聖人都無可奈何之采用,但有寫刑卻是可以適當放寬的,所謂刑官者“善”用刑律,這個善便有大大的講究。


    水鏡先生道:用刑求的是刑的結果,刑就是打,在他看來,“打”這個字有很大的講究,如:年老者不可打,幼年者不可打,有病者不可打,衣食無著落者不可打,人打我不打。又說輕易:宗室輕易不打,官輕易不打,學生輕易不打,上司派來辦差的輕易不打,婦人輕易不打。又說五不要急打:人在急迫時不可不要立即就打,人在氣頭上不要立即就打……(呂新吾刑戒)


    水鏡先生將刑的真髓都說破了,這簡直就是一本為官用刑寶典,於是課下學生心有所悟,記錄不已,生怕自己落下一段。


    以前顧昭對古人的刑頗有意見,今日他舅舅開課,他不來也得來,聽了也就是聽了,他早被現代刑律洗過腦,不過倒也聽過法律有彈性之說,後又有和諧之說,怕是跟這個是一個意思吧,古人卻也是真真有大智慧的。這些古人跟自己還有血緣關係,因此他便更加覺得感覺微妙了。


    水鏡先生講課完畢,那課下不分老少,階級均抱手恭送。老先生心裏洋洋得意卻不表露出來,大袖一甩走的飄逸無比,那台風簡直沒治了。


    水鏡先生下去後,顧昭待人散了多半,便拍拍身邊的豬官兒道:“允譚可聽懂了?”


    豬官兒大是得意的點點頭道::“回叔爺爺,聽懂了,侄孫是年幼者今後阿母,阿爹不可打我,待我長大了才可以打!”


    “哧……”瓜官兒在一邊嗤之以鼻,表示不屑。


    顧昭無奈的笑笑,拍拍他的腦殼,這家夥腦袋裏長的不是腦子,包子餡而已。


    他們幾個說的正熱鬧,卻不想那邊有人在喊顧昭,回頭一看卻是顧昭的表哥,水鏡先生的大兒子嶽渡之。


    他父親講學,嶽渡之在下麵鋪關係網,無論是大儒門下,六部各司他都要代表父親表示感謝,所謂文二代那也是不好幹的。


    “表哥?剛才怎麽未曾見你?”顧昭笑眯眯的打招呼,並簡單的介紹了付季,還有家中晚輩,雙方見禮之後,付季帶著他們先告罪離開。


    嶽渡之今日認識了不少他所欣賞的,所想結交的人物,因此臉上難免帶著一絲強抑製住,來自興奮,乃至骨子裏那份虛榮的暈紅。


    他故作平淡道:“阿父講課累了,我代阿父送下各位先生。”


    顧昭輕笑著點頭:“啊,這樣啊。”


    嶽渡之隻當表弟年幼,並不懂這裏麵的道道,出於私心他也不願意講給顧昭聽,甚至他覺得顧昭是聽不懂的,因此便說家常道:“表弟,今日正巧了,家裏在做德惠菜卷,你定沒吃過……”


    話音剛落,一隻手伸出直接強拉了顧昭,也不聽他反抗直接拽到外麵他的輕車上,這一路他都在叨叨:“表弟往日神出鬼沒,幾次請你你都不去,去歲我回老家,祖母一直在問你,相貌如何,可知道還有個外祖母……聽聞你從不家去,對阿母也是幾多責備!多冤枉,阿母一直叫我尋你的,隻是你家門檻高……算了算了,怎麽說,你也是我弟弟,無論如何,今日就是綁了你也得家去一次,邁邁舅舅家門檻的。”說罷……他有些驕傲的看看國子學外還未曾散的車輛人流,頗有些傲氣的小聲道:“別人求都求不來,你還不願意!”


    顧昭哭笑不得,暗暗對身後的人擺擺手,連連掙紮,他家舅舅表哥倒也沒有什麽功利心,那是真正的讀書人,行事頗有些文青孩子氣而已,他心裏雖不親厚,可卻不討厭。


    “表哥,你就這般拽我去了,我手裏空空,去了失禮於人,待我回去準備一下……”


    嶽渡之氣憤,很是不以為然道:“又不是旁人家,那裏那麽多講究,趕緊趕緊……”說罷,使勁踩踩車板,那車便晃悠悠的動了。


    那車晃晃悠悠走了許久,終於來至光興裏。光興裏這邊對於上京來說大約屬於四環五環交界,說不上好壞,比城內房子要便宜許多。嶽家雖在文人當中頗有地位,不過,他家骨子裏卻是收租子的地主出身,因此來至上京卻也無法在一環二環買房子,那邊的房子那都是三朝下來今上賞的的宅子,三環左右是後起之家早期置辦的產業,新來的如今大約就是住在光興裏這一圈了,都是新宅,不過三二十年的新磚新瓦片而已。


    顧昭心裏無比別扭的被自己表哥拽下車,心裏頗有些掙紮的看著自己舅舅家這簡單的大門。


    嶽家如今無人在朝,因此修的隻是三階台階的文人門,他家房子不大這邊看圍牆長度至多是個三進,運氣好的話大約裏麵有個不帶水池的小院子夏日聽聽蟬鳴。


    才剛站穩,那門裏跑出一個老家人過來笑眯眯的對嶽渡之慈愛的笑笑道:“阿鹿少爺問到飯香了?”


    嶽渡之頓時臉色漲紅,他乳名阿鹿,很是愛吃,著出來的這位老家人在他家侍奉了五十多年了,對他來說雖是老仆心裏卻是當長輩的,他喚他福伯。


    “福伯又亂說,你看看這是誰?”嶽渡之岔開話題,很是得意的將顧昭往前推了推。


    那福伯看看顧昭,表情換了幾下後來眼睛一亮,忽然神色微妙起來,一臉的老褶子強撐出一些笑容道:“難不成,是……阿夏小姐家的?”


    嶽渡之撫掌得意的笑笑道:“果然瞞不住您,可不是,正是我家姑姑的親生兒子,咱家的表少爺……”


    嶽渡之正要得意的介紹下去,卻不想那福伯臉色越來越撐不下去,開始強笑,最後卻哭了起來,哭了幾聲後忽然一臉憤恨渾身都發起抖來。


    “如何……如何……如何竟然有臉來了……如何有臉來……”


    顧昭聽這老人強壓抑住憤慨,悲聲怨恨。他翻翻白眼,心裏歎息,他就知道。對於舅舅也許可以原諒,對於外祖母也可以原諒,這些原諒都來自於血緣,可是對於嶽家旁係,先帝殺太狠,戰亂中的事情誰能說得清呢,哎,說白了,還是有疙瘩的吧,自己也不過就是戰爭中的強暴產物,對於嶽家來說,自己的母親阿夏永遠是一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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