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冽的西風吹鼓歸人的衣袖,他們策馬狂奔,顧茂丙騎在馬上向著大梁的方向一路疾馳,越是接近,他越是情怯。


    眼見著從寒夜奔到天明,顧允藥卻帶著他繞了神水潭,顧茂丙拉住馬頭,那馬被揪的一驚,稀溜溜一聲雙蹄騰空起來。


    若是從前看到這樣的騎術怕是會有無數人喊好,可如今誰有這樣的心思呢?


    顧允藥拉住馬頭,翻身接近顧茂丙道:“小叔叔,我們不去邊關,我們去杜勒斯,小叔叔的奶兄在那邊建立了大梁七郡商行,到了明年我們繞邊界歸國……”


    顧茂丙的心忽然猛的一抽,他凝神看著顧允藥,顧允藥扭臉看那邊已然寸草不生,失去活氣兒的草原。


    皓拉哈所在的草原一路西北直上便是杜勒斯,還有奧布勒國,奧布勒那邊生活著很多紅眼綠毛人,而今每年畢梁立用絲綢跟瓷器從奧布勒還有杜勒斯能給顧昭運回最好的紫貂皮,水獺皮,以及無數金銀珠寶。


    其實國家與國家的交易才是真正的大頭,現如今,在南邊那點小打小鬧,顧昭已然看不上了。


    奧布勒也罷,杜勒斯也罷,顧茂丙一個都不想去,他就安靜的看著顧允藥,不說話,也不追問。


    顧允藥被他看的沒辦法,咬咬牙,終於還是說了:“小叔叔,我們這隊人來的時候,五爺爺壓根不許我們進邊關……那些蠻民壞了心肝,將生病的牛羊丟進邊城,五爺爺說為了瘟疫不要蔓延到大梁內部,他也不準備出來了……”


    顧茂丙一動不動,隻有喉結上下滾動著,眼眶紅的要滴出血。


    顧允藥咽咽吐沫,回頭看看那遠處,吸吸鼻子繼續道:“七爺爺怕你不回來,原是寫了信騙你的,可臨出門的時候他還是說,計劃若有變動,就叫我帶您杜勒斯跟畢叔叔會合,七爺爺……”他哽咽了一下道:“七爺爺什麽都安排好了,他叫我告訴你,原朝廷就派你養馬,為了馬種跟草原親近是必然的,這個誰也不能說您的不是,再者,七爺爺說,有他呢,天塌不了,他叫你什麽也別多想,說……人這輩子除了享福,還要經曆磨難,您這大坎過去,今後就萬事順暢了……”


    顧茂丙翻身下馬,顧允藥剛要阻止,顧茂丙卻不容置喙的一擺手道:“先給馬飲些水,喂了料,找個凹處大家休息一下,前麵就是章鳳鎮,你們帶我的印信去叫些人來……”


    “叔叔!”顧允藥忽然插了嘴,他的眼淚終歸是掉了出來,一顆顆的從臉上往下滾:“叔叔……章鳳鎮……”他下嘴唇劇烈的抽搐著:“章鳳鎮……沒人了,死絕了……疫病,蠻人搶掠……沒人了啊叔叔……”


    狼!那些俱是狼!


    顧茂丙忽然就想起小叔叔常常跟他說的那些話,以前他不相信,現在,悔之晚矣。


    他想起自己自認悠閑自在的這些年,他做了什麽,他拿顧家的資產填補了狼的胃口,養大了狼崽子,這崽子現在翻身咬了他,好疼啊!疼的他都木了……


    顧允藥掉轉馬頭,開始安排人手防禦,輪換休息。


    顧茂丙在一處高丘坐了一會子,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他忽然將身上所有的部落袍服都脫了下來隨手丟到一邊,然後身上精光的對那邊的允藥喊了一句:“允藥,把你的衣裳給我。”


    顧允藥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從馬背上取下自己的包袱雙手捧給顧茂丙,顧茂丙盤腿坐在地上翻動包裹裏的衣裳,找了最顯眼,鮮豔的一套穿上,穿完,他還取出篦梳將自己的頭發梳理的利利落落。


    這時候該說點什麽好呢?


    顧允藥負氣的哼了一聲,轉身離開高丘。


    顧茂丙看他走遠,這才從丟在一邊的衣裳裏找到一把套子上鑲嵌了寶石的小匕首,然後他找到一塊石頭,用酒打濕石頭的平麵,開始一下一下的磨起了刀。


    允藥帶來的暗衛往那邊看了下,便有些不放心,他悄悄走到顧允藥身邊道:“小爺,我看侯爺有些不對。”


    顧允藥回頭看看,低頭一想咬咬牙道:“一會子,小叔叔若有不對,打暈他帶走!”


    “是!”


    卻說顧茂丙,他在一邊給小匕首開了刃,往靴子裏一插之後,他又站起來走到顧允藥的馬邊,一伸手將他掛在馬鞍邊上的顧家槍取了下來。


    顧允藥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走到顧茂丙邊上小心翼翼的道:“小叔叔,那是我的槍!”


    顧允藥摘下牆頭的布套,回頭笑眯眯的看了一下顧允藥,此時,早晨的陽光就照在他的臉上,真是一張如玉一般的麵孔,允藥的臉頰頓時暈上了紅色。


    顧茂丙頓時一樂,一伸手捏捏他的麵頰道:“小崽子……你爺爺啊,最愛喊人小崽子!學了顧家槍沒有?”


    顧允藥有些難過的搖頭:“爺爺教了半套,後來……就沒教。”


    當初顧岩在巡邊的路上教了允藥半套槍。


    顧茂丙有些譏諷的一笑:“得了,我這也是……許是上天注定的,我這套玩意兒啊,還是你爺爺教的,等你家大伯跟小叔叔教你?嘿嘿……怕是不能了……誰能想到呢,當年你爺爺傳了我,原來等竟是這一天,你說有意思麽?”


    顧允藥沒吭氣,隻是回頭看看那些暗衛,那些暗衛立刻牽馬上鐙躲了老遠,這畢竟是人老顧家的家傳絕學,隨便看看都是罪過。


    待那些暗衛走遠,顧茂丙這才將槍套往風中一丟,將袍子下擺往腰間革帶裏一掖大聲道:“看清楚了!”


    說罷槍尖一抖,一道銀光一閃,唰的一聲槍便宛若遊龍一般的舞了出去。


    老顧家這套槍法是實戰槍法,路數不多,但是招招毒辣,皆是要人命的招式。


    顧家這槍法非但好且漂亮,顧茂丙畢竟是學戲曲出身,這套槍法由他舞出來那便有了些細微的改革,越發的賞心悅目,速度也是快了幾成,但見他騰躍之間猶如兔滾鷹翻,鯉魚躍水,銀槍舞動之間連成一片,之後舞動的太快,竟人影都看不到了。


    顧允藥知道,自己這輩子作為庶子的庶子,還是個外室子兒,許就最後一次學顧家的絕學了,因此,他便凝神細看,就這般,這對叔侄一個學的認真,一個教的仔細……


    一炷香的功夫過去,顧茂丙已然教了三遍,別說,這顧允藥也算是個有天分的孩子,這幾十招的顧家槍他已然大概記住了。


    如此,顧茂丙這才住了招式,擦擦額頭的汗珠道:“允藥……”


    “在,小叔叔。”


    “可記得了麽?”


    “嗯……差不多了!”


    顧茂丙這才道:“明兒,你若有子孫,甭管嫡出庶出,你都傳下去吧,好歹這才是顧家人手裏有的本錢,那些富貴總是傳不下去的,如若有一日失了富貴,好歹子子孫孫也有些顧命的本錢。”


    顧允藥不解,有些困惑的道:“可以麽……”


    顧茂丙不在意的一揮手:“怎麽不可以,這是我改過的,跟你伯伯叔叔他們學的不一樣,明兒你出去就說我教的,看他們如何說。”


    顧允藥聞言大喜,趴在地下結結實實的給他叔叔磕了三個響頭。


    顧茂丙受了他的禮,複又坐在山丘上,隨手拿起一把地上的沙子往滿是汗漬的手上搓了搓,幹淨了一下自己之後這才道:“早年間,小叔叔,哦,你七爺爺老叨叨,說什麽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什麽速度決定一切啥的,這些年我自己也琢磨著改了一下,其實,家傳的玩意兒,也不是不變的,這個要靠踏踏實實的去練,真真正正的走過戰場才是正經……”


    說到這裏,他想起什麽,一伸手他又將脖子上的一個錦袋子取了下來往顧允藥懷裏一丟。


    顧允藥接過去打開袋子,從裏麵倒出來三個小印,這三個小印卻是顧茂丙侯府的印信,邊關他手裏那些資源的印信,還有南貨行的股子印信。


    顧茂丙不在意的道:“便宜你了!”


    顧允藥自然知道貼身的印信有多重要,這玩意兒燙手,再者,他實在是沒有覬覦之心,這樣的便宜他不要!


    顧允藥隨手將錦帶又丟了回去道:“小叔叔還是自用吧,侄兒有手有腳,再者,七爺爺疼我,家業早就給我置辦齊全了,也不等您這點兒米下鍋,今兒小叔叔傳我顧家槍,侄兒已是感恩不盡。”


    “什麽吖!”顧茂丙本來心情不好,聽到侄兒這般說,又這般做,他頓時樂了:“你這孩子瞎想什麽,我是有些打算的……”


    “什麽打算?!”顧允藥猛的抬頭大聲道:“侄兒萬裏疾奔,七爺爺一再叮囑,人在就有希望,人沒了就什麽都沒了!小叔叔想做什麽侄兒今兒無論如何也不能如您的意了!”


    顧允藥正要開口勸阻,卻不想,那遠處仿若有什麽東西驚動了他的神思,顧茂丙扭頭看看,然後輕笑了一聲道:“如不如我的意,侄兒你還真管不到了,這是什麽地方,這是那些人生於斯長於斯的大草原啊,我們這一路過來,馬兒會拉糞便,馬蹄會留下痕跡……好侄兒,逃不過的……他們來了……”


    顧允藥大驚失色,上去一把抓住顧茂丙的手腕要拉著他走,顧茂丙卻隨手在他頸後劈了一掌,將他打暈之後,手指放在嘴下打了個呼哨。


    而今京裏的好馬都是顧茂丙的馬場所出,也是他訓過的,他這個呼哨一打不要緊,沒多久,那些暗衛便騎著馬一起過來了。


    顧茂丙將脖子下的錦囊掛在顧允藥的脖子下,將顧允藥交托給暗衛之後,他抬頭對這些人道:“那些人追的是我!今兒要麽大家一起死在這裏,要麽,我一個人留下,你們選吧……”


    幾個暗衛互相看了一眼,終於還是接過顧允藥。


    顧茂丙伸手捏捏顧允藥的臉頰,歎息了一下道:“你們回了京,就告訴我小叔叔……就說我說的,我姓顧,老顧家沒有逃跑的種子……”


    此時,身後黃沙漫天,有聲音遠遠傳來:“宛山……你等等我……我找你不著,尋你也尋不到!原來你在這裏……”


    天承十八年邊關八百裏加急,央勃關守關大將顧榮焚城之前上奏:“臣啟陛下:


    臣顧榮銜命向西,執戟邊陲,爾來三十年矣,國泰民安,幾無外患,此民之所幸也,亦將之所憾也。


    今夷狄旱虐,民計維艱,鐵騎駑馬,直逼我境,燒殺擄掠,禍亂邊防,為害四方。我部正統相承,蒙國厚恩,繼絕存亡,仁風遐被,介胄之士,飲泣枕戈,忠義兵民,忘身於外。同仇敵愾,共梟敵寇,泄敷天之忿,報忠義之節,全始終之德,除未盡之憂。


    四月餘,退敵百次,殲敵千餘,勝利在望之際,敵軍無良,將腐屍擲於城內,驚覺之時,為時已晚,致使瘟疫肆虐,勢如燎原,廟堂雖有良策,猶遠水不解近渴,臣等商議再三,待敵再犯,臣將與妻子將士相屬,共搏刀口之功名,失城之時,焚我熊熊怒火,與其同歸,可絕塗炭生靈之患。


    北望陵廟,無涕可揮,撫今追昔,不堪回顧。唯拚卻殘軀,與城同歸,或可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孝慈遺孤,望陛□□察。


    君臣一別,急書卻卻,倥傯之際,不知莽莽。


    臣顧榮絕筆”


    隨絕筆一起來的,還有一封給他京中做官的兒子顧茂馳的絕筆告兒書,那書中道:


    告茂弛吾兒:


    愛兒見信,父早去矣,吾兒莫悲,自狄夷西侵,日夕憂慮,邊境擾攘,外寇紛來,倘西戶洞開,腹地自危。顧氏累世蒙朝廷官祿,致汝等並列官裳,多事之時,當思報效。


    吾生而為人,天賜姓顧,即為亂世,戎馬相伴,恍天地賦命,生於廝,長於廝,終於廝……吾披甲提槍之際,汝母戎裝重整,誓與吾並肩相偕,征戰沙場。吾兒且看,西風漫溯,紅妝素裹,吾兒且聽,羯鼓聲揚,戰馬嘶昂,淬火噙恨,且舞它個獨一無二,地久天長。


    家事大小,汝獨承之,谘爾煢煢,無同生相依,可不深念耶!可不深念耶?


    值此多事,如有差使,盡心向前,不可避事,嚴慈魂靈,殷殷切切,不負終托,於有榮焉。


    臨難死節,我輩殊榮,存心盡公,神明自得,惜東途難歸,初心難追……


    父絕筆


    塔塔終於追上了自己愛人,他激動地滾鞍下馬,一下沒踩好,還打了個踉蹌。


    那是他的宛山啊,他就站在高丘,穿著鮮豔的衣裳,笑眯眯的那樣站立,他的身姿是那般漂亮,眉眼是那樣飽含春意。


    他是舍不得自己麽?


    塔塔激動地沒法說,他衝過來一把抱起顧茂丙轉了幾圈之後,又小心翼翼的放下他開始憨笑。


    顧茂丙笑眯眯的看著他,伸出手撫摸著他刺蝟一般的亂發道:“你傻笑什麽?”


    塔塔撓撓後腦勺:“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顧茂丙點點頭:“是呀,是呀,我總是舍不得你的!”


    說完,他忽然一伸手扣住塔塔的脖頸,將他往身前一帶,張嘴便親了上去。


    皓拉哈的勇士們在那邊頓時大聲喝起彩來,他們就愛看熱鬧,到底是他們的雄鷹塔塔有魅力,宛山竟然舍不得他呢……


    那對情侶親了一會,忽然,塔塔的身體猛的一抽,然後顧茂丙慢慢推開了他……


    塔塔有些納悶的看著胸口的刀子,他不明白,他的宛山為什麽要這樣做……


    顧茂丙看著他,一滴眼淚都沒掉,他知道塔塔要問什麽,他回道:“我姓顧啊!”


    說完,他一伸手將塔塔胸前的刀子□□,塔塔大叫了一聲:“宛山……!”


    一道鮮血在清晨的陽光下噴濺出來。


    顧茂丙默默的看著他,眼睛裏隻有他,他看不到那邊撕心裂肺喊著塔塔名字的皓拉哈人,他也看不到身後的大梁,他就凝視著那雙眼睛,一直等到他二目圓睜,斷了氣。


    接著,顧茂丙將刀身對準了自己的心髒正要紮下去的時候……身後忽然打來一道飛蝗石,將他正要自盡的的手擊開……有個女人在身後脆生生道:“大梁一品夫人,央勃關守關大將之妻杜氏阿嬌在此,我看那個敢欺負我老顧家的人!!!!!”


    顧茂丙失了刀子,回頭看去,卻看到,他家五嬸嬸手持一對錚亮的大彎刀,身穿白孝騎在一匹大黑馬上,馬上挎著丈夫的銀槍,對他笑眯眯的道:“老四家的,有啥想不開的,不就是個醜兮兮,臭烘烘的男人麽,你等嬸嬸過去殺個過癮再救你出去……你叔叔啊,還在路上等我呢……咱們今兒可得快著點兒……”


    她手指在空中打了個脆生生的響道:“我說孩兒們,今兒,咱可得殺夠本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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