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裳與昀光離開暗室,坐在敞亮的小花園子愉快的深度交流,許是憋的太狠,這兩人都有滿腹的話要說。


    至於趙元項,他抱著雙膝,此時依舊魂飄體外。


    太難以接受了,他這是被拋棄了吧?


    馮裳的話半真半假的,有些是他通過多年來觀察推論出來的,有些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可這樣詆毀當今聖上,讚美先帝的基調卻恰恰好的撓了昀光心中的癢癢肉。


    馮裳在耿成家裏呆了這麽長時間,耿成算是十分了解護帝星與降世錄出土過程的,雖當年的事情越傳越玄幻,可到底有昀光這樣的親身經曆目睹者,兩人來回一交流,便迅速推斷出了結論。


    有關降世錄一事必然有假,雖他們無法推翻那些護帝星的神石,金冊並各類神跡。


    可以事論事,在這件事當中解釋不清的最大漏洞,就是在馮裳這裏,它並不是天衣無縫的。


    當年,馮裳是先出事的,驢驚了,還踢死了人。而馮裳的養父馮五狗是宮中的一個雜役太監,他天生膽小,懦弱良善,那就是極為怕事兒的人,他有什麽膽子敢於直接要求覲見天顏?還能說出一番那麽有條理的話?


    而當年,昀光去詢問馮五狗的上司,調查馮五狗是否在淑華宮做過雜役之事,馮五狗乃是前朝太監,可前朝早就沒了,如此這事兒沒人能證明,自然就是馮五狗說什麽,那就是什麽。


    現下,馮裳說他爹沒去過,這是胡說八道,偏孫希也就信了。


    馮五狗覲見天顏之後沒多久,馮裳便被放了出來。這事兒必然有鬼,馮裳道他的這件案子當年是五城兵馬司直接管理的,釋放他的名義用的很奇怪,說是草供有誤,當日皆是孩童淘氣,屢屢撩拔,驚驢亂踏致命雲雲,雖罪在幼童自身,念幼童枉死,判馮裳出三貫喪葬費便了。


    待馮裳有了一些權利再去找當年的記錄,很奇怪的是,這些東西都蹊蹺的損毀於戰火,再問當年處理過此案的官員,那就更蹊蹺了,死完了……他們都蹊蹺的死在新舊朝交替當中。


    線索既斷,馮裳轉頭回去查此事,他認為,誰是當年最大的受益者,誰就是一手杜撰了降世錄的陰謀者。


    而後,馮裳細細探究,將定,後,夏侯,齊,耿,顧六大國公家都研究了個透徹並細細觀察,他便畫了三個圈圈。


    耿成是此事最大的受益者,因為,在此事發生之前耿成不過是個山陽郡的小通判,事發後他一躍成了國公。


    第二個被懷疑者是定嬰,因為定嬰這老賊在今上登基之後,隨之便掌握了本朝最大的權利,而且定嬰在六大國公裏是最有頭腦,最會算計的。


    而第三個被懷疑著便是顧家,雖顧家表麵上沒有獲得最大的權利,可是他家得到的恩寵最多,封爵最多,如果此事是今上的陰謀,那麽與顧家聯手造假就說的清楚了……


    馮裳不愧是花了十多年研究案情之人,他將此事剝繭抽絲的一點一點掰揉碎了與昀光解釋,他道,此事必然是護帝六星私下聯合做出的假神跡,更不論,若是護帝六星,今上乃是偽帝,他們為何不說,不做?


    昀光在細細一想,便迅速做出推斷,他猛的一拍桌子,冷笑了一聲道:“管他們是誰!先帝在位,對這些人多有恩德,這些個忘恩負義之輩,俱都該死!一個都不能放過!”


    馮裳在一邊笑的釋然,他也是豁出去了,管他是誰,誰害了他老子,這些人他統統不想放過,既找不到正主,那就甭管是誰,統統去死吧!


    坐在一邊的趙元項嚇的身上一抖,魂魄都飛了……


    這位思維簡單的前太子一直就想著,今上登基那會子因自己年幼且身有殘疾,方便宜了他,可而今自己好了,那些護帝星自然應該推自己登基,可他這段時間左等右等,也不過是等到了個宗人府的差事,跟昀光叔說了,他總是說叫自己不要著急,他自有辦法!


    就是這樣的辦法麽?


    趙元項被身邊那兩個瘋子的言論嚇的是魂魄一會子飛出去,一會子被嚇回來,來來去去,簡直生無可戀。


    他渾渾噩噩的溜達到了一邊,那邊兩人正說的熱鬧,竟誰也沒在意。


    趙元項此時的帝王夢已然醒了,沒錯,他從未這樣清醒的正視過自己。


    自己是誰?亦不過是先帝留下的一條殘根餘脈,當年父皇留下的力量俱都掌握在昀光叔叔手裏,他亦不過是個傀儡罷了。


    趙元項的皇帝夢終於還是醒了,他終於撥開麵前的迷霧,看到了他的叔叔趙淳潤任賢圖誌,百學開館,識大體,棄細務,而今萬民同心,國力強盛。


    他又算什麽呢?這麽大的江山,就是給了他,他能管好麽?那些大臣貴族士族又有哪個看得起他?


    昀光叔叔一直說支持他,他能有什麽力量?一個失勢的太監而已……


    竟是一場夢啊,真是可笑……


    趙元項跌跌撞撞走到後院,攀爬在家中的宿心樓頂,他深吸一口氣,看了看這花花世界之後,又想起自己上月妾生的嬌嬌兒,而今萬事皆休,也罷了,憑著這副殘軀,隻盼給孩子一條活路罷了,他若死了,明兒那兩個瘋子不管誰,也要咬不到死人頭上,更也無關家中稚童,想到這裏,趙元項釋然一笑一躍而下。


    天承十七年,濟北王趙元項在家酒醉登高,於家中宿心樓頂跌下,傷及脊骨,殘!


    趙元項跳樓那天,顧昭在家裏背著桃子釀酒,他有孩子了,心情便立時不同。


    過去,兩個人總是搖擺不定的,感情到了這會子多少便有些單薄,而今有了桃子,家裏變成了三角,一時間,顧昭也不羅嗦了,看什麽也都順眼了。


    他給桃子定下了很多計劃,如何教育,如何長大,要娶什麽樣的妻子,要給他什麽樣子的幸福生活。


    他就覺著十分幸福,如此,便開心的在家釀起酒來。


    這日下了朝,趙淳潤父子一起歸家,一進院便聞到了滿鼻子的酒香,進得院子,便看到顧昭背著祖宗,一邊晃動身體,一邊臉色泛紅得對他們招手。


    “快來,快來……”


    趙淳潤笑笑與趙元秀一起走過去看滿院子的壇子。


    顧昭指著一堆裝好了的對趙元秀道:“這些都是你的,今年起,小爹爹每年給你釀二十壇,你等到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哈哈……那時候我跟你爹若不在了,你想起我們便喝一壇……”


    趙元秀頓時臉色一囧,趙淳潤頓時惱怒:“你這人,總是說這樣的話,好端端的說這個做什麽?”


    顧昭才不管他,一邊指揮,他一邊心情愉快的安排,這是我家元秀的,這是我家阿榮出嫁帶的,這是我家桃子的……


    趙元秀看的感動歡喜,便跑進屋子換了衣裳出來跟顧昭一起胡鬧。


    趙淳潤自然不屑做這些事情,便也換了衣服,接過桃子放在自己膝蓋上晃悠著看他們胡鬧。


    他想,果然有這孩兒是沒錯的,早知道阿昭如此歡喜,就該按照以前想的辦法給阿潤弄個親生的才是,哎呀,哎呀……還是算了,他終歸過不了這個坎兒,不去想了,隻要他高興便是,亦不過是一個孩兒,他趙家有天下,一個寧郡王爵又算得上是什麽呢?


    想到這裏,趙淳潤舉起桃子對著陽光逗了幾句:“瞧瞧,你哥哥是小瘋子,你阿爹是個老瘋子,是不是啊,桃兒……”


    無恥之徒咧著嘴笑的純真至善。


    “元秀,前兒甘州送來的新布你可收到了?”


    趙元秀笑笑,直起腰來,一層一層的打開外衣,露出裏麵的裏衣道:“嗯,叫他們連夜都製成了裏衣,都穿上了。”


    顧昭上去摸了兩下,便覺妥帖,笑笑之後他鬆開手繼續嘮叨:“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苗米,可惜了,今年那邊送來的不太好,我打發新仔給你尋了新培育的紫米,明兒回去你嚐嚐,我跟你爹是吃的不錯的。”


    趙元秀愉快的搬起桃子的幾口壇子,不要臉的放進自己那堆兒道:“哎!回去就吃。”


    顧昭失笑:“我跟你說,那米有些藥味,吃的就是原樣的味道!你少放點糖,不是我說你,臭毛病都改改,別明兒不到五十,我跟你爹牙都好好的,你滿嘴都禿了,宮裏看牙的那幾位,都是給牲口拔牙的,上月給我阿兄拔牙,哎呦,給我阿兄哭的,夜裏都抽抽……再吃糖受罪的可是你!”


    趙元秀連連搖頭:“那會,兒子都長大了,不會吃什麽都放糖稀了。”


    顧昭歎息了一下,虛指他道:“屢教不改說的就是你,你別笑,昨兒我叫他們把你的菜單子拿來,一半兒都是甜菜,我就後悔死了,就不該叫他們送南糖過來!”


    說起南糖,而今顧昭南邊的鹽業公司,糖業公司,都用的是現代製鹽製糖的法子,而今阿潤朝上的鹽官一脈算是全廢了的。


    顧昭有很多現代的好法子,雖都是明白個基本道理,可他一說,手下有的是人才,於是,這些產業便隨著七郡開發,一件一件的都被拿了出來,在顧昭看來這是造福萬民。


    可對趙淳潤父子來說,阿昭卻是上天派來守護他們父子的大天神,就好像,吃了那麽多的苦,受了那麽多的罪,就是為了等這個人一樣。


    顧昭嘮嘮叨叨的,擺完酒壇子,轉身又叫人擺了一院子的南貨給趙元秀挑選,以前也是,從來好東西兩個爹沒吃到嘴裏,他就先有了,就連趙淳潤都說,元秀是顧昭嬌養長大的。


    按道理一個皇朝的王爺,有封邑,份例什麽的,可偏趙元秀開府開的大,又天南地北的跑,他妻妾兒女多,又知這個江山早晚是他的,便也不在外麵弄些私產,活的十分坦蕩。


    趙淳潤粗心大意的,對兒子的教導也沒有零花錢這一說,如此,家中往來,節禮,花銷這些趙元秀便沒有浮財支撐。


    虧趙元秀有顧昭這個小爹爹,打他開府娶妻那日起,顧昭便將自己南方的產業悄悄給了這個兒子一半兒,待到七郡有了收益之後,他又將紡織跟糖業公司悄悄填補了這個兒子。


    坦白說,自打有了桃子之後,趙元秀是真的吃了兩壺醋的,每天看桃子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顧昭看到也就隻是笑笑,轉身就把桃子送給元秀照看,這樣元秀才慢慢跟桃子有了些感情。


    顧昭講話,現下是有了他,沒他的時候倒也沒有多想,現下有了他才知道,明兒他們去了,這世上就留下元秀一人,做皇帝本就可憐,高興了不能笑,難過了不敢哭,心裏荒涼的都自稱寡人了。


    而今他養這個,好歹就算是給元秀養個伴兒,明兒老人都去了,這世上好歹有個兄弟,能陪著哭,陪著笑,陪著說些心裏話,這便足夠了。


    元秀翻身一想,可不就是這樣,以後,這世上怕也就是桃子能陪著自己了。如此,他便對桃子加倍的好,每天踏踏實實的培養感情,下了朝有事沒事他都要來抱抱桃子,看看桃子,這感情慢慢也就有了,真就是當成親兄弟一般養著了。


    待元秀選完東西,陪著兩個爹吃了飯,抱完桃子,他翻身要回自己的太子府。


    沒錯,今上總算是確定了儲君,他就一個兒子,這位置趙元秀而今算是坐的紮紮實實,也每天陪著父皇上朝聽政了。


    原本今日陽光正好,合家歡喜呢,卻不想,那外麵忽然有人來報道,濟北王喝醉了,從宿心樓跌下去了……


    趙淳潤揚揚眉毛淡淡的問:“死了沒有?”


    外麵有人回話道:“未死,看著卻挺重,滿頭都是血的。”


    又問:“可報上來了”


    回道:“怕是在路上了。”


    趙淳潤便說:“就說我閉關了,誰也不見。”


    外麵回了是。


    完全不知道而今已然是大禍臨頭的顧昭撇撇嘴,心裏歎息了一下道:“這倒黴喪氣的,趕緊去看看吧,好歹一個是親叔叔,一個是堂兄弟呢!不見也沒有道理,外麵聽了也不像話不是,元秀去吧,好歹露露臉,也顯的天家有情不是?”


    趙淳潤可不管顧昭怎麽想,他是個皇帝,此時趙元項跳樓,他便有了別的想法。


    如此,趙淳潤對外麵道:“來人,去查查。”


    顧昭一片嘴兒:“哎呦,人家都跳樓了,可拉倒吧,趕緊看看去!”


    趙淳潤這才對趙元秀道:“你去看看今日誰當值,多帶兩位禦醫,用什麽藥盡管給,對了,叫他們去喊莊成秀,還有定嬰,一起去瞧瞧到底鬧什麽幺蛾子,那府裏的不頂用的,就敲打幾下……”


    元秀點點頭,站起來要往外走。


    顧昭卻喊了句:“你回來。”


    元秀站住腳,看顧昭顛顛的往回跑,沒多久他拿著一個冊子跑出來,塞到趙元秀的袖子裏道:“他們在青州勘探出了兩座銅礦,你爹是不是把鑄新錢的事兒交給你了?”


    元秀看看那邊裝聾作啞的父皇,便抿嘴笑了。


    顧昭拍打了他肩膀一下:“他是個沒心眼兒!心最粗了!啊,就知道著你去辦,辦個屁!也不看看是跟誰打交道,那都是些就會叫苦連天不頂事兒的,這是你頭回的差事,咱誰也不求,咱就靠自己!”


    趙元秀捏捏鼻子,嘿嘿笑了起來。


    顧昭還在那裏嘮叨:“我都不希說你爹,那就是蠢材,笨貨,他就不想想,那上上下下多難鬥,尤其是戶部那幫孫子,那些鍾官(鑄幣官員)更是些賴皮,大本事沒有,就會叫苦,我可是跟他們打過交道,那巧婦還難做無米之炊呢!


    明兒你拿我的牌子叫人去找錢說,那頭鑄造工廠給你預備了好幾個不錯的師傅,技術是頂呱呱的,這些人以前是私鑄錢幣的死囚,甭看是死囚,這些人都是有本事的,看你怎麽用!還有,這兩座礦趕巧了,我還沒給你爹說過,你也甭管他,反正給你的就是你的,接下來,誰也甭求!堂堂正正的給那些球幫子,老賴貨辦件漂亮事兒看看。”


    球幫子,老賴貨,這是從顧昭嘴裏發明的新詞兒。


    球幫子就是說,踢皮球的單位,踢來踢去不幹正事。


    老賴貨,站著茅坑不拉屎,就賴在那裏吃空餉。


    而後,這個詞兒就成了天承之後,大梁皇帝嘴巴裏的名詞兒,著急了皇帝就指著大臣們罵,你們這群球幫子,老賴貨。


    這話頗毒,史料記載,有大臣不堪忍受,還有一頭碰死的。


    趙元秀拿了福利,開開心心的他就走了。


    哎呦,他算是明白了,靠爹那是完全靠不上,他也就活個小爹爹了。


    待他走遠,趙淳潤才指著顧昭抱怨:“你就慣吧,他以後要支撐天下的,不吃苦,不受為難,你能管他幾年?!”


    顧昭不屑的一哼道:“快拉倒吧!千古一帝都是累死的,你快長命百歲吧!本來他麽的就比我大好些歲,我圖什麽呢?我可委屈死了!


    趕緊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收收,踏踏實實的享點兒孫的福才是正理!我就覺著你們都有意思的很,什麽是皇帝?皇帝就該坐在家裏吃香喝辣,沒事兒出來露露臉證明你存在就成了。


    那些大臣,你給他們發了俸祿,他們拿錢兒為人民服務,幹得好,漲工錢,幹不好就去球的沒商量!”


    趙淳潤都氣笑了:“又胡說八道了,最近你可是怎麽了,莫不是燒壞了腦子?”


    顧昭撇嘴,接過桃子抱在懷裏歎息道:“可不是燒壞腦子,我是聰明了,我以前虧死了我,累死累活還不落好,你也是這樣!沒孩子,我還沒想那麽多呢,我得罪那麽些人我圖什麽?


    還有你,累死累活為了誰?這世上的事情,可不是像老金山那來菜幫子,那些化成灰兒的狗屁聖人,還有屁事不懂的半文盲的所謂大臣說的那些,道理就是道理,就是個掏茅糞的都懂得一些道理的。


    你看那些朝臣?他們那個做過庶民?你看是民多還是臣多?天道,德行,仁愛,正義,禮製,律法,皆工具也,做皇帝就是該知道那個榫子往哪兒扣就結了!弄那麽累!”


    天承帝趙淳潤眨巴眨巴眼睛,他忽覺得,竟無言以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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