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昭聽了瑾瑜的解釋,頓時哭笑不得,鬧半天,顧茂丙把現實當成一台戲了,怨不得他覺得有些古怪呢。


    正自笑著搖頭,顧昭覺著身上一愣,抬頭,卻見自己的大餅子侄兒,冒著滿眼的小星星瞧著自己,不敢過來,便咬著指甲,又是愛,又想親近的看著,又畏懼小叔叔的手段,他隻恨不得爬過去,抱住小叔叔好好親香一下,也好紓解一下自己的仰慕之情。


    顧昭嚇了一跳,向後一退:“他要作甚?”


    顧瑾瑜一拍額頭:“小叔叔不知,自打知道叔叔是講那個倩女幽魂故事的,他便這樣了,我這姐姐隻怕如今都要排在你身後了。”


    卻原來是為這個,顧昭失笑,不過倒也正常,若放置現代,顧茂丙不過就是個有著對藝術強烈追求的,有理想的,有毅力的文藝青年。隻可惜,他生錯了時代投錯了胎盤,便在再愛,如今他也隻能收斂著來了。


    不理顧茂丙又恨又愛的眼神兒,顧昭隻跟瑾瑜說了一些錢家的事情,說起錢說的態度,瑾瑜更是羞得粉麵通紅,當得知錢說拒絕了宗家好意,又對自己又敬又愛之後,倒是對於這份來之不易的婚姻多了許多盼望。


    期間,顧茂丙一直聽的很認真,幾人說說笑笑的,一直到用罷晚飯才分散,這晚,顧茂丙悄悄帶了人出門,在城裏四下打聽錢說家的人品,到了很晚時分他才得歸家,回來的時候臉上的不安卻放下很多,一回來便躲進姐姐屋裏,唧唧歪歪的說了很多八卦,一直說到瑾瑜的貼身婆子有些怨言,才不舍的離開。


    轉眼,一夜無夢,雞叫三遍,屋外嗩呐滴答,看客紛雜而至,孩童嬉笑圍鬧,城中高德老者唱讚。


    裝扮好了的顧瑾瑜,對著鏡子看著那張粉麵桃花的臉,她想起臨出門的時候,外婆高家送來三千貫給她填嫁妝,伯伯隔著大門將錢甩了出去,大罵高氏,弄得高家捂臉而去,真真是孽債,自己那母親,因一時行為不當,害了滿門高氏女。


    自己原本以為一輩子便這麽去了,沒想到柳暗花明,自己的伯伯叔叔們處處為自己著想,以前她恨過自己是顧氏女,如今卻真真為這個姓氏而驕傲,驕傲的是,她如今有依有靠,卻也有傷心,傷的是,她去那鄉下隔著母親的宅門說她要嫁了,母親卻在裏麵大喊,那錢家給了多少聘禮,給的少了必不是看重你,不過是看重顧家的門臉。


    這一句,絕了瑾瑜心裏最後一點念想,她想她這輩子都不會再來了。


    出門時給伯伯,伯娘,哥哥,嫂子磕頭,伯娘將她拉在一邊囑咐。


    “瑾瑜啊,今日你便離家了,有些話,伯娘要囑咐你,這些話,原本是我娘出門告訴我的,那時候,伯娘憨傻,覺得母親那話不對,隻覺得如那書本裏一般,我付出一番情,收一片心才是正理。


    可是,這人世間的情愛,最最是不能看重的,你此去任富,天高路遠,有了委屈也無娘家人傾述,更無長輩為你做主,雖有一副嫁妝,卻不能自己覺得自己有好嫁妝便看不起你的夫君,每日將娘家掛在口中,這輩子,你都要記得,就是你為郎君付出的再多,你也不能掛在嘴巴上,你要默默的等,小心巧妙地叫他承你的情方是和和美美的上上之計。


    你此去,雖是要依附自己的夫婿,可是,你要記得,顧氏女最大的靠山是自己,顧家沒有那悲悲戚戚,怨天尤人的姑娘。最最重要的是,你一輩子要記得,對夫婿除了尊重,最重要的是,你要把他當成弟弟。”


    瑾瑜無語哽咽,珠淚漣漣:“如今,連累伯娘為我費心費力,我不知道是做了何等好事,能有這番造化。”


    伯娘憐憫的摸摸她的臉頰道:“你能做顧家的姑娘,便是大造化,大緣分!你記得,今後富貴也好,貧賤也好,以後你若有了女兒,你也要這般囑咐,一輩子當他是你的弟弟,要疼他,哄他,愛他,溺著他,要處處如姐姐一般為他著想,不能因為他的孩子氣而不理睬他,他若是任性,你也要當他是孩子,笑笑便過去。若是他有了錯,你隻能當他年紀小,不懂事兒,這樣你才能舒服一些去活著,這個世道,本就對女子多有束縛,隻有這般,你才能將日子過得和美……”


    那日正說著,伯伯打外屋來,眼睛裏含著眼淚看著伯娘,眼裏滿滿的都是敬愛跟歉疚。


    那話,原本是伯娘說給自己,也是找著機會故意說給伯伯聽的吧,怕是自那以後,伯伯的心裏便再也不會有別的女子了,伯娘一片真情,此刻可真是圓滿了,期盼此生,因自己少小多波折,從此也可圓滿了去。


    一塊龍鳳蓋頭,慢慢的蓋在金廂牡丹花嵌珍寶成套的頭麵發飾上,隔著蓋簾瑾瑜看著蹲在地上的顧茂丙,她趴伏在弟弟並不寬大的肩膀上,想哭又怕花了她的妝。


    她隻能低低的囑咐,滿心的不安,為自己,為小丙說:“小丙,姐姐這便嫁了,再不能顧著你,出了這門,便是錢家婦了,你要好好的。”


    顧茂丙想哭,可是如今他是赤煉霞,他不能哭,隻能說:“嗯,姐姐安心,以後弟弟護著你,那錢郎君若是委屈你,我就來接你。”


    他一步一步的往外背著姐姐走,恨不得這條路長一些。


    “小丙,你是顧家兒郎,以後不能壞了爹爹的名頭。”


    “恩。”


    “小丙,你要好好的照顧自己,好好聽七叔叔的話。”


    “恩。”


    “小丙要替姐姐給七叔叔多盡孝道。”


    “恩。”


    “小丙,以後要做這天地間,最最勇猛的好男兒。”


    “恩。”


    “小丙……”


    姐弟倆一問一答,千般不舍,終於,將姐姐送到了喜娘手裏,那喜娘又背著姐姐出了院子,顧茂丙渾身發抖,他聽到了姐姐的哭嫁聲。


    顧昭一把握住他的手道:“不許哭。”


    顧茂丙點頭:“叔,我知道,我不哭!我不哭!我哭了,被小看了,姐姐會被欺負的。”


    “對,不能哭。”


    “七叔,怎麽辦,眼淚自己流出來了……”


    “這個可以有。”


    “嗯……”


    哎,終於,在一片賀喜聲,顧瑾瑜被抬走了,帶著她被任富縣傳誦了最少十年的好嫁妝嫁出去了。


    這一晚,觀禮的人們又目睹了一番顧瑾瑜出人意料的漂亮和順,錢說的好福氣真是叫人各種的嫉妒,憤恨!要不說,遲來的飯,那是好飯呢。


    不說瑾瑜的幸福婚後生活,卻隻說,顧茂丙等著人都散了,院子被清理幹淨了,抱著顧昭哭的是上氣不接下氣,眼淚給他七叔洗了一個通透,直到他七叔威脅他,給他丟到荷花池,他才止了哭,改成默默的翹著蘭花指,垂淚到天明。


    第二日,叔侄倆一起呆在院子裏,想瑾瑜,又是擔心,又不好意思說,他們相對的發了一會呆,還是顧茂丙開了話頭。


    “小叔叔……”


    “嗯……”顧昭有些懶洋洋的。


    顧茂丙擰了一下帕子,咬咬嘴唇道:“那……那小倩,投了胎後,可在來生與那采臣郎君皆大歡喜了?”


    顧昭搖頭:“卻沒有,若是皆大歡喜,那故事便不會那般美了。”


    顧茂丙撫掌拍手讚歎:“卻是這個道理,如今凡故事,皆是良辰美眷,花好月圓,天作之合,天下間,那有那麽多的美事兒,奴便覺得,小叔叔說的這一回,再好不過,無論是情呼,還是義呼,還是那倩女娘都是恰恰好的,隻是,坊間多有改動,多有不盡人意之處。


    如今上京,更有那彥和,修之,端衡三位有才有貌的郎君為此書作詞,做賦,更有那秋大家為此書譜曲,此書在上京如今已是大紅,可是,雖是如此,小侄心裏卻有一些想法的。”


    顧昭一揚眉,對這個倒是不很在意,隻要這隻餅莫要掉珠淚灑他,他就燒高香了。


    “哦,你說說?”顧昭逗他。


    顧茂丙非常興奮的站起來,在院子裏蹦了兩下,好不俏皮也,搞得他七叔一身雞皮疙瘩落滿地。


    “七叔,這些都是小侄的一些愚見,若有不妥萬望七叔莫要怪罪,那秋大家是作曲兒的名家,那彥和相公做的詩歌如今京裏那個坊子不傳唱,小侄又算什麽呢?哎!”


    顧昭鬱悶:“求求你,你就說吧!”


    顧茂丙穩穩心思,這才開口:“咱先說這倩女幽魂這四個人物,便是那煉霞郎君,采臣郎君,還有倩女娘,還有姥姥,這四人,一個是那瀟灑不羈的遊俠兒,一個是滿腹詩書卻不得誌的書生,一個是那滿懷柔情沒有知音兒的可憐女娘,最後便是那姥姥也有可憐之處。”


    “哧……那姥姥有何可憐?”


    “叔叔不知,那姥姥本來功力深厚,也愛俏郎君,可歎她既不美貌,也無才,便是琵琶都不會彈,隻能找了一群豔鬼每日替她私會,這想起來,卻也是可憐又可恨,若有一好郎君與她親親愛愛,她便也不會那樣了,叔叔說,可是這個道理?”


    顧昭哈哈大笑,捶打案幾笑的直喘氣:“也算,也算!得不到雨露滋潤的更年期都會提前到來,也對的,你繼續說。”


    “先說那,那是奴最喜歡的,赤煉霞,煉霞郎,我那煉霞郎,乃是天地間最最重情義的好漢子,他打抱不平,蕩盡世間不平之事,他有一身好本事,又有一雙洞悉世間黑白的好目力,可京裏那幾折詞曲,卻滿是哀怨,憂傷,這卻不對的。”


    顧昭不由坐起,對他微笑:“你繼續說。”


    能跟小七叔這般說話,能被崇拜的人這般重視,顧茂丙心裏歡騰的打小鼓,他穩穩心神繼續道:“我那煉霞郎君,本來自江湖,又有斬妖除魔的大本領,怎能如,如今那折新譜的唱詞裏那般哀哀怨怨,滿嘴的之乎者也,這不對。


    叔叔可知,天下間,鼠有鼠路,鳥雀皆有自己的道道,那煉霞郎君開口,當是一派江湖習氣,像是,犢孫兒是吏者、立地子乃門子,土老是不知方情、古孫乃蠢人、送子是手書、角老嗎……那是屁眼子……咯咯……”


    顧茂丙越說越樂,便不去看自己小叔叔的已然扭曲的表情,繼續在那裏掰:“那煉霞郎該是一副江湖樣子,唱詞該多用雙調兒,南枝清,清江引才是煉霞郎君該唱念做打的範兒,就要如腰騎五花馬,花酒藏風雅,那般的做派,方是這人世間最最瀟灑的姿態。


    您那朋友做的曲調,雖委婉,意、趣、形、色卻落了下乘,若是小侄便不會那般寫。”


    顧茂丙說完,看看自己小叔叔,怎麽小叔叔竟也是冒著星星眼看自己?


    “小七叔?”


    “哎恩,咳……恩,你繼續說,還有呢?”


    “您那故事,好雖好,可是,卻不能那般排演,那故事更適合江湖野說法,要白了說,最好,唱詞兒少些,念白多寫,要加上幾折像古書裏的戰將的打戲,這才爽意,那些念白要多些有趣兒的段兒,那曲牌上的引子,衝場曲,定要好好的周密鋪墊,這故事的頭一腳可是很重要的,小侄看來,如一般的念說,豈不是糟蹋我叔叔的好書?”


    顧茂丙站起來,端起架勢,順勢就變了一個人,而顧昭也能立刻從他的神采裏看出,這是寧采臣。


    “……看荒郊,遍地荒蕪,這邊要用梅花引,哎呀……青山岸,寺邊枯廟不知那個留,心酸慟哭無由,問泉下可有人還聽無?”


    顧茂丙回過頭解釋:“那采臣郎君該是個心軟的,見得荒墳便感同身受,會有同情,不若如此,那倩女娘如何會心儀他?”


    顧昭連連點頭。


    “那最後一折,本是惡人有了惡報,一切該花好月圓,可那倩女娘卻不得不投胎去也,如今她是滿腹傷心,與那采臣郎難舍難分,此刻,小叔叔那朋友卻用了雁過沙,此處,便也不妥,若是小侄,此處,便會用最最淡的前腔一一道來。”


    說罷,顧茂丙伸出手,在空氣裏抓了幾下,抓不著,得不到,舍不得,棄不得,怨念的走了一番台步之後,顧茂丙唱道:“四季無情,恨月老不係赤繩,荒寺遇了真情,歎……鵲橋未架,銀河影橫,從此空懸織女星,怨隻怨今歸去,黃泉路無窮恨,淒涼涼獨剩奴身,哎呀,采臣郎……枝落枯葉,零凋赤,盡是離人,恐相思,雙目血淚,若梅花……白雪……無痕……”


    “好!好!”顧昭起立,禁不住的拍了手,大力的拍了一會,他走過去,摟住自己侄兒的脖子,把他攏過來,喜愛的不成,使勁兒拍拍他的腦袋,這要是跟現代,那比什麽名角還名角,這是生就的藝術家,真是的,該拿國家津貼,被全國人民喜愛,崇拜,每個周五上黃金頻道,請都請不來的國寶級國民藝術家。


    哎,真可惜,他生錯了時代,地方,投胎也投錯了,不過……是注定的吧,注定,顧家有這樣的人,顧家也必須出一個這樣的人,一個生來就會寫書,會譜曲,會講故事的人。


    “叔叔?”顧茂丙受寵若驚,以為顧昭反著來呢,他一閉眼,站好,反正不少挨打,今日過足了戲癮,說了想說的話,小叔叔想著罰他,也隨他。


    “哎呀,小餅子,這樣,你回去,把你想的這個倩女幽魂的故事,從給小叔叔寫一次,我看看,若是真的好,叔叔回去請個大班子,不!咱家買個班子,以後隻與你管,演你寫的,改的戲如何?”


    顧茂丙驚了,驚得渾身發抖,喜的天翻地覆,他嘴角顫抖的說:“真的?叔叔此話當真?叔叔,小丙爹爹沒了,也沒人做主,如今姐姐也嫁了,叔叔就是欺負我,也沒人管我的。”


    顧昭拍打他:“不許拿爹死娘嫁人威脅我,叔叔最惡心這一套,快去寫,快去吧!”


    見叔叔肯定,顧茂丙便找到了春天一般,心花開的一瓣瓣的,他轉身跑了幾步,回頭看著站在院子裏榕樹下叔叔,這一次他沒磕頭,也沒露了女態,他是端端正正的給自己叔叔鞠了一個躬,鞠完,他一邊跑,一邊喊。


    “給爺磨墨,給爺備好灑金箋,爺要做文章!”


    細仔吐了一地瓜子皮,對邊上看書的付季說:“你別信,咱家老爺們說做文章,那是騙人的。”說完,他低頭嘿嘿一樂:“就是想寫,也寫不出,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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