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仔將吳行首的枇杷洗了,細細的挖了核子,撥了皮兒,切了這才端到顧昭麵前,顧昭咬了一塊,唔了一聲道:“好甜,味兒挺好的。”


    吳行首一喜:“七爺喜歡,我那裏還有半車,都是等隨隊的時候,跟入京的果商買的,具是剛下樹的新鮮果子,本想帶回老家,取個新鮮,小人一會叫他們都送來。”


    顧昭失笑:“好好的,我吃你半車果子做什麽?不必了。”


    吳行首連連搖頭:“七爺您是貴人,也是我上輩子祖墳子不知道怎麽了,立對了位置,冒了青煙兒,貴人才吃我獻的一口果子。您可千萬給小人一點臉麵,我回去了,這次也好跟他們吹吹,那上京的貴人,也吃了我獻的果子。”


    顧昭笑笑,心裏卻不喜歡這樣交流,他別扭,於是便岔開話題問他:“吳行首,走南闖北的,定然見過萬千的行當,我平日都關在家裏,也不得出去……”


    正說著,門外卻又人急步上了台階,敲敲門,細仔將門打開,卻是顧昭在京裏的南貨行的二掌櫃。他一進門,擦擦汗,看下吳行首,顧昭笑笑說:“說吧,怎麽這麽急,可是出了什麽事兒。”


    二掌櫃從懷裏取了竹筒,揭開蓋子,取出一張空白信箋紙,紙上蓋了海神號的戳子道:“今兒上午,有一老者拿著這信來,取十萬貫。”


    顧昭眼神閃了一下,問:“可給了?”


    二掌櫃搖頭:“還少幾萬貫,要到莊子那邊調,博先生叫他明日來取,那人行跡十分……”


    “我知道了,你回去對博先生說,來人再來,便與他說,若不夠,再多幾萬貫也使得。”顧昭插嘴,顯然不想他多說。


    二掌櫃點頭,接了遞過來的信箋,又原樣踹了進懷裏,施禮之後,想立刻趕回去。


    顧昭叫住他:“你且等等,我寫一封信,你帶回去給來人,他知道轉交給誰。”


    說罷,細仔立刻在一邊磨了墨,顧昭提筆寫道:


    阿潤:別京一日,不知你身體可好了,自今晨早上別京,已始彌日思儂,自你我相識,總別遠會稀……


    顧昭寫到這裏,卻覺得實在寫不來古文的行文方式,他有一肚子的話想叨叨,於是思想了一下,又落筆道:


    這一日,一直在懊惱,隻悔那日少寫了幾卷,恨自己隻有兩手,若有七八隻手便好了,可是我若長了七八隻手,怕是你也不要我了,不但不要,可能還會招來你前寺的啞巴和尚鎮壓了我。


    今日出門後,天氣一路晴好,暢順無風,隻路邊多見村莊倉舍大多損毀荒蕪,可見,大梁戰事已傷國之根基。不過,這些與我們卻也沒有什麽幹係。


    這一路還未及遇到好景色,就不寫給你了,不過是遇到三五禿山,也不巍峨,更無奇峰,快馬一過漫天塵土,吃得一嘴,好不苦也。後遇一木器行首,姓吳,人有趣,能言善道,說些野趣,方解些寂寞。你莫擔心,這吳行首,發白,麵有皺,紋深如寺崖後深壑,不見底。他若一笑,有蚊蟲飛過,可夾死。他送得我一盤琵琶,味甚美,待我回去,便買一些帶去,與你一起嚐之,若回得晚,琵琶沒了,大概會趕上櫻桃,到時你一粒,我一粒,此刻想想就絕妙不可言。


    嗯,你支的錢,我叫他們備好了,也不問你有什麽用處,隻告你,萬萬不可委屈自己,隻要你完好,不夠就多去支些,如此這般,放能令我安心,心心念之……


    寫罷,顧昭將信箋封號,添了竹信筒蓋好,封了蠟,蓋了有自己名字的印記,是個梅花篆紋的七字。這才將信筒遞給二掌櫃,叫他將信箋交給來人。


    細仔送二掌櫃去了,這屋子裏的吳行首一直不敢說話,雖聽得來人張嘴閉嘴都是十幾萬貫上下,就是這個數量已然震得他是魂飛魄散,腦子裏具是銅錢嘩啦啦的落下,他將自己腦子裏的一串串的最大熟練翻倍往十萬貫上複加,加來加去竟然放了一屋子。


    “吳行首想什麽呢?”顧昭見這老頭子,嘴巴嘟嘟囔囔的念叨,便開口問他。


    吳行首嚇了一跳,撲通跪下:“貴人麵前,怎敢亂想。”


    顧昭苦逼,躲了一下,心裏別扭,沒辦法,便道:“


    起來吧,若再這樣,你就出去吧。”顧昭又半躺下,想了想便對吳行首說:“往日雖然在上京閑逛,卻沒有把上京的店鋪細分,吳行首見過世麵,見過各種行當,便於我說說解悶兒。”


    吳行首這才站起,卻再也不敢坐了,他隻站著,笑著說:“這貴人真是問對人了,旁個不說,上京小人常去,京裏三百一十行的行首見了小人,也都是要點點頭的。


    小人如今幫你細細的說說,給貴人逗逗悶子,上京有三百一十行,有一百七十行不能念,怕念到汙了貴人的地界耳朵,咱說這東西兩市吧,有:布行,麻布行,木行,竹行,麻線行,清器行,金器行,金漆行,銀朱兒彩色行,咱西市賣雜物,有賣讀書燈的,醋碗兒的,印香托的,釘鞋洛的,修破扇的,修飛禽籠子的,截板尺的,解玉板的……”


    吳行首在這裏賣見識才幹,嘴巴裏吐沫星子橫飛的念叨,說的比說野書的還有勁兒,正當他數到三百零二行,身邊有人卻扯了他衣袖,悄悄拽了他出去,他一抬頭,顧昭一隻手托了腦袋,已經睡著了。


    新仔小心的過去,輕手輕腳的扶著顧昭的腿往裏放好,又幫顧昭蓋好錦被,方解了幔帳合攏,打開香爐子,熏了兩個果香餅子進去,熄了燈,衝門口噓了一下,細仔點點頭,抱著鋪蓋進屋,輕手輕腳的鋪了席子,攤開被子鑽進去後,新仔才出去合攏門。


    顧槐子帶著一個年輕的家將過來低笑著聲問:“睡了?這一天折騰的,難為七爺了。”


    細仔笑笑:“睡了,往日總要貼燒餅好久,今兒也奇了,動他也不醒,睡得香。”


    顧槐子滿意的看看口幹舌燥的吳行首,便誇他:“一路閑了,便來陪我們小七爺說話兒,七爺喜歡你。”


    吳行首也高興,笑笑滿口應了。


    “我那裏有七爺莊子上出的好果酒,一會子給你兩壺,你拿去嚐嚐,跟你那個新買的女娘也好吹吹牛皮。”細仔很高興的與他們三人下樓,那帶來的家將,便搬了一把座位,悄悄的坐在顧昭門口守著。


    第二天一大早,有驛站小吏,挨個院子喊了人,燒了熱水,將昨日客人定好的大餅子,肉幹用大籃子裝了送了幾籃子到顧昭車隊,顧昭給自己人都定了最好的幹糧,麵粉都是兩磨的麥粉,跟他出門定不會委屈到。


    車隊再次上路,天色已經逐漸亮起來,顧昭在車裏又睡了一個回籠覺,他這般好睡,引得定九先生好不羨慕,他一把老骨頭都要顛簸散了,若不是昨夜好睡,他怕是扛不住,今日歇過來了,趕緊就去七爺的車裏,幹好本職工作為妙。


    顧昭盤腿坐在車裏,看著攀爬上來的定九先生,怪可憐的,賺點錢容易嗎。


    “定九先生何苦如此,多歇幾日,不必這般辛苦。”顧昭勸他。


    “無事,無事,老夫也歇好了,來陪七爺說話兒。”定九先生爬上來,靠著一邊的車壁,喘了幾下。帶他來,愚耕很不高興,這行當也有競爭,定九決定就是拚了老命,也要壓那孫子一頭,省的他總是吹,七爺給了這個,七爺給了那個的。


    顧昭讓了一下,拍拍後車廂的板子:“這樣坐吧,省的你暈。”


    定九先生無法,也怕一會撐不下,便道了謝,坐到後麵,靠著訂了皮,裹了棉,包了鍛兒的壁板,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笑道:“還是這裏舒服,七爺到底是年輕,一日奔波,不見疲態。哎……好生羨慕啊,”


    顧昭端了一邊的油桃遞給他吃:“這跟年輕沒關係,早以前,我愛往南邊跑,那邊還沒路呢,這點子罪也不算什麽。”


    “七爺自是與他們不同。”定九倒是很佩服自己家這七爺,甭管怎麽亂,心誌不亂,遇到事兒不慌,也能靠得住!他能玩,他玩的東西,這京中紈絝可玩不出來,可玩有什麽呢?人家有品格,人情為人,也是相當不錯的,定九先生認為能擔大責任的都是值得佩服的。


    顧昭直至現在,都沒往經商這邊靠,一來他根本不缺錢,二來,他這身份不得行商事,他門下的商鋪都掛在畢梁立的名下,南貨鋪麵是他目前,開門的唯一商鋪。也是覺得,南貨總是源源不斷運來,太浪費了些,素日他花錢粗氣,也要有個解釋,總要有一間興旺的鋪麵。現如今,他的南貨鋪子是京中第一家,賣的都是別人沒有,沒見過的物事,每月大宗的流水能有幾千貫,單是獨門的果香香精,那是獨一家,一小瓶兒能賣到十貫錢。


    顧昭嚴守這一種底線,就是絕對不去觸動這個時代,要知道時代有時代的路,你不能把白銀時代的東西往青銅丟,倒不是說他做人有什麽準則,而是,他懶,不耐煩這些。


    也有商人,見賺的多,打了去南邊的主意,可惜,南邊,南邊大著呢,那邊連個目標都沒有,也沒個範圍,也沒顧昭這般在那邊有巨大莊子做墊底兒,最重要的是,沒有一條明確的道路,路線是個非常重要的詞匯,古代人出門,必然要探路,有了路方能四通八達。


    不然,天大地大,連個路標都沒有,會迷失的十年幾都回不去。這不是瞎說,目前南邊,天大地大,綿綿百裏熱帶森林到處都是,顧昭當初也受過罪,可他有大方向,知道那裏距離海洋最近!不然,一路平鋪,沒頭蒼蠅一般亂入,那山上住的都是少數民族,各民族的語言,圖騰都不同,講究也不同,且還未開化。有什麽,會什麽,換什麽,要什麽,北商皆不知,倒是有一些賣私鹽的想做這般買賣,可惜,大海邊,獨不缺的就是鹽,那些部落早就有這樣的手藝,井鹽,海鹽都會製,綾羅綢緞人家也不認這個貨物。有時候,少數民族更看重情義,恩,有情有義。


    就拿顧昭的奶哥畢梁立來說,他在南方,有個相好,人家目前是部落的女首領,最稀罕畢梁立那一身的白肉,也許是,畢梁立那種默默無語的殘缺美觸動了她?也搞不懂誰搞誰,反正,畢梁立每年都要找倆月去那邊呆呆。那女首領的部落附近有銀礦,顧昭便命畢梁立便用酒,銅器,驢子,耕牛跟他們換。


    且說定九先生坐好,閑話幾句,就取了懷裏的一卷帛布出來攤開道:“七爺,老爺說,你想聽聽上麵的古,老夫早先在衙門的時候,倒是記得一些,寫了下來,您看看。”


    顧昭看那一副密密麻麻的皇室宗師圖譜,頓時有些亂,皇室,皇室,這大梁的新皇室家族人還是很多的,光先帝就兄弟七八個呢,不出五服親戚,就更不要提了。


    “沒事,不說其他家,我就停下先帝所出的這幾個,素日我住在平洲,後又去南邊闖蕩,也不注意這個,怕是以後常駐京中,一般的宗師便也罷了,就怕招惹了當權的幾個,給家裏闖了禍事,到時候哥哥也護不住我。”


    定九先生更是敬佩,不為別的,就為七爺這份覺悟,這份清醒的紈絝保身之道,便是比他大一些的官宦子弟也未必懂得。


    定九先生將帛布卷卷,剩下最後半尺之後開講:“這事兒,要從頭提提,早年,前朝蕩帝當政,驕淫奢侈,民間更是混亂,那年正趕上蝗災,天下便大亂了,那時候有句哀詞兒,是這般唱的,蕭蕭匹馬過隴西,隴西,就是咱現在去的地兒,這地兒,這一路也不富裕,怕是依舊有饑民。”


    定九先生用手卷卷布帛,繼續叨咕:“滿目饑民不可看。十裏路千家塚,一家人哭兩三般。幾多白骨滿乾坤,鴉啄骷髏血未幹(借鑒流民詩,作者不可考,有幾個版本,略改),說的就是那時候的慘狀,那時候咱大梁的先帝爺,還在平洲,那時候顧家也在平洲,先帝的先祖當初被前朝封過諸侯,有五十的封邑,傳到先帝,那是第十七代了。


    那年蝗災,平洲也被波及了,不但蝗災,還有瘟病,那人死的埋都來不及埋,老夫先祖,有個姑姥姥,一家子百多口就是那時候死絕的。


    一場災難,各地便有了流民聚集起來反了前朝,後咱先帝不忍看轄內百姓困苦,就聯合了平坦沈家的先祖一起起兵舉事。”說到這裏,定九先生壓低聲音迅速來了一句:“就是密王的父親。”


    顧昭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先帝爺當時起兵的時候,還未成親,後來差不多成事的時候,蘇嶽的武氏願意將嫡女嫁給先帝,也就是現如今的武太後,武家舉家賣產助先帝大統。先帝後又有,燕,蓴,夏,安,四位貴妃,這四位先貴妃分出自延德王氏,南陽張氏,孟冶齊氏,隻有安妃,是景郡人,早年有故事叫梧桐記,說的就是安妃救先帝的故事。”


    “這麽說,先帝也沒幾個妃子,比史書裏的那些都強多了。”顧昭插嘴。


    定九先生撫須嗬嗬笑:“那位皇帝不是三宮六院,先帝倒是真不多,要算起來,也有二十幾,所出子女,出太後嫡出的三位,庶出的王爺就有七位,公主也有五個。”


    顧昭點點頭,想了下:“如今,上京依舊有實權的皇室王爺有幾位?公主有幾位?”


    定九先生想了下:“若說,有實權的,先帝子女活下來的也不多,像越王如今就管著宗室。越王是今上的哥哥,是先帝早先跟府裏的袁氏所出,袁氏早死,後封嬪。四妃所出的勉王,涼王,英王,昌王,濟王,卻不在京,皆在各自封地呢,剩下的這位奕王便是最有權利的了,不過,奕王體弱常年在外修養,已經三年沒有在上京出現了,奕王名淳潤,太後所出……”


    一隻手,毫無征兆的從邊上伸出來,一把抓起帛布,定九先生嚇了一跳。


    顧昭在宗室表上,仔仔細細的看了一會,終於找到那一行字。


    奕王,趙淳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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