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好事兒的小七叔,這一日走路都生風,晚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那種做了好事兒,心裏舒坦的感覺是無法跟人明說的,說了有炫耀之嫌。


    烙了一晚上燒餅還是睡不著的顧昭,便大清早天還沒亮便爬起來,帶著兩個小廝由側門出去吃早點。他住這院子,能獨立成戶,那邊有個側門,打這側門出去走不遠,在東門的北角有家老豆腐腦的店,那裏賣的豆腦香滑,韭菜醬夠鮮美,更有那腿骨熬了一夜的澆湯子,顧昭很是愛那一口,往日家裏也會派人早上去買來給他吃,不過今日顧昭想自己去。


    完全不管宿雲院大大小小的人如何在大清早看到自己起床,有多麽驚駭,反正顧昭是早起了,早起不算,他還出門遛彎兒去了。


    爽歪歪的兩碗豆腦進肚,顧昭渾身舒坦,朦朧這才有了一些睡意,他吧嗒吧嗒嘴巴,順著東邊的磚道正往家轉,不經意的卻看到,一隊穿著樸素,頭戴遮風僧冒,也不知道什麽事兒耽擱了行程,正在一處大戶人家門洞裏躲風的十數位僧眾。


    世上總有一人,這人便是遮了麵,化了妝,你還是能從身型一眼便能認出他。


    是阿潤,他怎麽在這裏?顧昭呆住了,心裏不由得酸酸的,這大早上的,風刷的這般狠,他穿的那般單薄,怎麽就這樣出來了?化緣嗎?顧昭無法想象,阿潤端著缽子一家一戶化緣的樣子。


    此刻,阿潤也認出了他,但是他卻是害怕顧昭認出一般的,小心翼翼的往僧堆裏躲藏,還不放心的拽了下僧鬥笠。


    這是不想見自己呢?還是其他的什麽?


    顧昭吸吸鼻子,睡意嘩啦一下便去了,想過去,可是心裏有種感覺,無論什麽原因,此刻阿潤不想看到他。


    仰麵看看天空,顧昭做出一副紈絝樣子吸吸氣:“呦,這大清早的,怪冷的,細仔!”


    細仔忙不迭的過來:“七爺,您說。”


    顧昭指指那邊的僧眾道:“這些大師傅,在這裏等著開城門呢,凍了一夜,怪可憐的,見著了便是緣分,去買幾十個大餅子,問問店家若有熱粥端一鍋去給大師們分食,也算結一份善緣。”


    細仔點點頭,轉身去了,沒一會便帶著一臉喜意的店家,抬著一鍋子熱粥,外加一簸籮燒餅過去與和尚們分。


    顧昭衝著對他施禮的眾僧也合了下掌,心裏卻不忍再看,再看怕過去,過去……怕是不合適吧。想到這裏,他轉身便離開。他卻不知道,阿潤也在癡癡的看著他,一直看到他身影不見,阿潤才開始打晃,一邊有人忙扶住阿潤,生怕他倒下。


    顧郡公爺從早朝下來的,直接叫了七爺進了書房,顧昭自己也不高興,被叫進去了,也不說話,隻是坐在椅子上發呆。想著,今日無論如何,也要去山上看看那人,見不到,他不放心。


    “今兒也奇怪了,皇太後老沒出來了,今兒不是先帝生日嗎,雖按老例皇太後該著出來,可是,太後這都三年沒出來了。”顧岩一邊說,一邊在屋裏轉了兩圈,這事兒透著一股子奇怪。


    顧昭呆了一下,略想了下問顧岩:“皇上跟太後,你瞧著都高興嗎?”


    “高興?沒瞧出來,倒是感覺嘔著一股子氣,都陰著臉,嚇得禮部的秦大人,念奉儀單子,音都是抖著的。”顧岩坐好,端過一邊小廝奉過來的茶水漱漱口,又進了一碗人參湯,他年紀大,站朝是個力氣活。


    顧昭歎息了下又問:“太後,今日看上去……對什麽特別關注過?”


    顧岩仔細想了下說:“到是有,我站的近,看的一般仔細,陛下今日回憶先皇,說到幼年的疼愛,少年時候刻苦栽培的時候,太後瞥了他一眼,再後來就說,年紀大了身體不適,就提前離開了。”


    顧昭對皇帝他家的私生活沒什麽興趣倒是囑咐了一句:“這裏頭還是少參合,皇家的事兒都說不清道理的,旁人覺得那是登天路,我倒是覺得,守好本分就好,哥哥萬萬不要被裹挾到後宮爭鬥中,我們顧家的女子就是爛了也不許送到後宮中。”


    顧岩連連點頭:“自然是這樣,女人花樣子太多,我是想不出來的。”說罷搖搖頭,想必是心有餘悸,早先受過情感上的傷害,也是,他位高權重的,身邊這些事也必然不會少,隻是他不說罷了。


    “說起來,弟弟,今日散了,兵部的幾位大人一起找我,說是陛下想把顧家,在南邊的守將換了,靠南的地方可是咱顧家的大本營,先帝爺起兵那會,也用的是當地人,隻是……沒想到陛下真的拿咱家開刀了,今兒瞧著……今上的臉色更白了。”顧岩說完,走到那邊的書案,端起桌子上的一盤磨好的墨幹汁兒,聞了聞。


    顧昭看著他皺眉頭,自己這個哥哥,有個奇怪的毛病,喜歡聞上好的墨磨出來的的墨汁兒味兒,可他自己偏偏卻是最最胸無點墨之人。


    放下硯台,顧岩訕訕的笑了下,沒辦法,一動腦筋他就想聞墨汁兒。


    “陛下怕是在為小皇子們鋪路了,我們下來,皇後弟弟的,安吉侯爺孟繼渡,那小子,早年跟過你二哥,倒是個將才。不過你二哥私下整過他,早年,那小子就是個醬菜。”顧岩遮掩一般的拉了別的話。


    顧昭站起來思考了下,聲音有些提高道:“給哥哥們寫封信,皇帝安排誰去,咱好言好語接著就是,萬萬不要有怨言,千萬千萬的記住,不但不怨,還要高高興興的交差。”


    顧岩撇嘴:“還用你說,茂德寫著呢。”說完又想聞墨汁兒,看到他弟弟撇嘴,隻好強忍了。


    “嗯,這樣最好,對了,哥哥,我想去一次隴西。”顧昭開口。


    “隴西,你去那裏了做什麽?”顧岩不願意顧昭這個時候走。


    顧昭無奈的捶捶自己的腦殼:“許多事兒,還是我自己親自去做的好,表麵上我去瑾瑜女婿那邊打打前站,看看人品,這倒也是真的,我昨日看了下地圖,去隴西的路上,有座淮山,有座白山,據說,早些年,這兩座山出的賞石非常不錯,我去選一些來,好做……”


    顧岩站起來,一伸手從書架上取下一副行軍地圖看了一會,點點頭:“嗯,還是要親自做這樣的事兒,也好安心,倒是……你說這事兒,要不要跟你二哥說說?”顧岩試探的問。


    顧昭立刻抬眼瞪他:“哥哥糊塗了不成,此事最好就斷在你我這代,你死了帶去,我這輩子不成親,也帶到地下。”


    顧岩立刻瞪眼:“不成親怎麽行?”


    顧昭也瞪眼:“若我成親有了自己的孩子,是跟我自己的孩子親呢,還是跟你的後代親,你怎麽就不動動腦筋?有些話最好白了說,免得我們內心打官司,省的你到時候忽然也像今上一般,來個斬草除根!”


    顧昭沒管住嘴巴,說完自己呆了,顧岩也呆了。


    “怎麽會竟是這樣?”顧岩語音顫抖。


    顧昭沒理他,轉身卷了地圖出了門,怎麽就不能是這樣,反正電影裏都這樣,史書裏,許是也這樣吧,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早。


    虧了這不是皇家……皇家那斬草除根,那可是九族。


    古寺鍾聲驚雀鳥,一聲梵音震癡心。


    顧昭帶著一股子莫名的怨氣又來到法元寺,一路上他也後悔嗆了哥哥幾句,可是,那些話管不住嘴巴的就冒出來了。


    沿著熟悉的小道,小心的回避香客,顧昭又來到舊時的小院子,院子裏依舊一派清冷,就像阿潤的性格一般。


    來到熟識的門前,顧昭推推門,屋裏忽有聲音,聲音是阿潤的,隻是跟以往阿潤的聲音不同,甚至帶了怒氣,厭惡,煩躁勁兒。


    “誰!”命令式的詢問,就像……一個上位者,不怒自威。


    “……阿潤?”顧昭覺得裏麵那人不是阿潤。


    “阿昭?”阿潤的聲音帶著遮蓋不住的疑惑?


    片刻,門開了,阿潤站在那裏,正在挽僧衣的絛帶。顧昭吸吸鼻子,聞到了一股子異味,像是血腥氣。


    看看外麵,又看看顧昭,阿潤沒說話,也沒請他進門,就那麽站在那裏死盯著他。


    顧昭也在打量,幾日不見,都阿潤瘦了。


    “我要出遠門……我來跟你告別。”顧昭說完,僵硬的笑了下:“我走了。”他轉身就走,覺得自己特別的狼狽。


    “別!”阿潤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拉扯間,顧昭竟然看到他的胳膊上,有一道道的捆綁紫色交叉跡。


    霎時,顧昭腦袋裏頓時開始腦補,不可以過去的懸崖,阿潤這麽好看,被捆綁=有著特殊癖好貴人的禁臠。


    “別走……”阿潤拉住顧昭,聲音裏有股子說不出的軟弱。


    顧昭的心肝又亂了,是呀,他就是這般沒誌氣,沒立場,兩輩子好不容易喜歡上一個,人家都有人了,自己還添什麽亂,可是,阿潤便是有人了,那人對他不好,阿潤必定是不願意的吧?他是被強迫的,一定是的。


    鬼使神差的,顧昭被拉扯著跟著阿潤進了屋子,屋子裏很亂,一件滿是鞭痕血跡的衣衫被隨意丟在地上,顧昭心疼的肝顫,他想放在心裏疼都來不及的人,竟被這般對待!


    “怎麽會……”顧昭撿起地上的衣衫,扭臉看阿潤,阿潤卻一臉悲憤,外加一股子形容不出來的羞愧,他就是死了,他也不願意顧昭看到他這般的狼狽。


    顧昭走過去,順手解了他的絛帶,那裏麵什麽也沒穿,身體前麵倒是……出乎意料的健壯,竟然還有……肌肉?什麽,什麽……顧昭連忙搖頭,左右開弓給了自己兩個耳光,拔了阿潤的外袍,看他背後的傷。


    “嘶……”顧昭頓時疼的腸子都揉碎了。


    “……有藥嗎?”顧昭想摸,卻不敢摸,阿潤的背後,最少挨了幾十鞭子,血肉模糊的,最可惡的是,那鞭子麵窄,每一道都能抽開表皮,正好撕開一道皮肉。


    “哦……嗯……那邊櫃子右腳的匣子裏。”阿潤跪坐在席子上,聲音裏帶著一股子說不清楚的……依賴以及……期盼得到安慰的,那種奇妙的感覺,他的拳頭握的緊緊的,指甲刺得手心疼。


    顧昭顧不得想其他,忙快步走到那邊巨大的頂著屋頂的櫃子麵前,拉開櫃門,在櫃子的右角亂摸,他翻找了片刻,便找到一個黑色的漆畫匣子,那匣子上的漆圖竟然是一隻金鳳,這可是皇家特有的圖案。


    阿潤也好似想起什麽,扭臉看顧昭,他擔心的看著顧昭捧著黑色的鳳盒隻是猶豫了一下,便又捧著匣子,跑到他麵前跪好,打開匣子盯著裏麵一排的瓶子問:“那一瓶?”


    “白色,是藍木塞的都可!”阿潤回答。


    顧昭四下看了一下,順手撕下自己裏衣的布料,倒了很多藥粉出來,他的手有些抖,說話的聲音也抖,說實話,他膽子不大,這樣去直視一副血肉模糊的背部,還是自己喜歡,心疼的人的後背,他都不知道該怎麽好了,隻能一點一點小心的,輕手輕腳的幫阿潤上藥,一邊上一邊小心的問。


    “疼嗎……很疼吧。”


    “恩。”


    “這幾天,別沾水。”


    “恩。”


    “那個……那個人,是皇室的人?”


    “……恩……嘶……”阿潤顫抖了一下,觸動傷口又嘶了一聲。


    顧昭看阿潤抖了下,忙從側麵輕輕抱住了阿潤,見到阿潤沒有反抗,他心裏長長出了一口氣,真是……真是太好了,他早就想這麽做了,好男人就該這麽做,趁著空檔,早下狠手才是。


    掩蓋住卑鄙無恥的想法,顧昭無比溫柔的安慰道:“哎,莫怕,莫怕,阿潤……你莫怕,我……我……我來想辦法,偷了你出去好嗎?”顧昭小心的看了一眼半開的門。


    小院外,幾個下等僧人正在掃地,以前他從未那麽仔細的觀察過總是在附近徘徊的這些僧人,他們……可以一天到晚的掃地,刷牆,整理灌木,這些人,是在監視阿潤的吧?


    “嗬……阿昭不怕?”阿潤呆了下,竟笑了。


    “怕?”顧昭不舍的放開手,繼續上藥。一邊抹一邊小心的說:“怕?嗯……我都不知道該怕什麽,你又不說,不過你別怕,你也知道,我老哥還算可以,我那幾個哥哥都還算撐頭……我家老爹,我伯父都是救過皇帝命的人……”說到這裏,顧昭想起來自己就是個末等的鄉男,不由得有些懊惱,便又加了一句:“真的,天南地北的,我家都有親戚,因此,因此……還算可以吧?”


    阿潤忍俊不住又是笑,又是扯的後背疼。


    “你別動!多大的人了。”顧昭見他笑了,心情好了一點:“阿潤,皇家沒什麽了不起的,皇族也不過是一群人,一群跟我們一樣的人。要說畏懼,其實……嗯,你的功名心,虛榮心有多高,便有多麽的畏懼他們,如果你舍得了,不在意那些了,皇帝家也……就那樣唄。”


    阿潤輕哼:“你說的好聽,誰知道你在乎不在乎。”


    顧昭撇嘴,知道他心情不好,便哄他說:“我說真的,對於……皇室……”是,此刻顧昭完全誤會了,他覺得阿潤大概是那位皇族的禁臠,從他老哥的話裏得知,皇帝跟皇後,感情一貫很好,因此也就沒往那兒想。其實人家皇帝很清白,是顧昭自己有色心才是。


    哎,他能對阿潤明說嗎?對於地球來說,話說這還是地球嗎?大概是把,對於地球來說,梁國隻是一小部分吧?可這話怎麽好跟阿潤說呢,世界可大了!說了也解釋不清,他又沒辦法證明。於是他隻好道:“就說……皇帝吧……”顧昭小心的看下門外。


    阿潤輕笑:“沒事,這院子裏,還是安全的。”


    於是,顧昭便大膽了,其實,他向來這般沒腦子,沒腦子的原由就是知道的太多了,對皇室毫無畏懼之心,他帶著一臉嫌棄,語氣鄙視之極道:“那個,皇帝老頭吧,每天早上要最早起來,哄一堆大臣玩,下朝了,最少要為別人批兩百斤的奏折,去前朝呢,他被全天下嫖,去後宮呢,他必須每天陪一堆女人睡覺,他人生最快樂的時間全部用來……走過來,走過去的趕場子……有什麽好怕跟羨慕的。”


    阿潤扶著桌子不敢大笑,隻好憋著笑意說:“阿昭竟有隱士之心。”


    顧昭歎息:“這阿潤就說錯了,別人會有,我卻是最最不可能有的,我喜歡舒舒服服的活著,咱這人兒吧,最最懶惰不過,要是那一日勤快了,就像這次出門,那必定是有事兒打攪到我舒服的生活了。我是最無利不起早之人,你以後就知道了,胳膊抬一下……”


    小心的幫阿潤裹好傷,顧昭收好匣子走到那大櫃麵前,很自然的問:“你裏衣放在那?”


    阿潤扭頭:“中間的格子,綠色的包袱。”


    顧昭提了包袱出來,解開……這裏麵竟是一包質料上等的春綢。


    隨意翻了一件出來,顧昭走到阿潤麵前對他說:“抬手。”


    阿潤慢慢抬起手,看著阿昭像個小媳婦一般團團轉著,幫著自己套好裏衣,裹了外套,係好絛帶,又把滿地的碎衣收拾好裹了一團丟到一邊,看到阿昭要收拾案幾,阿潤說:“別,今兒要抄二十卷經。”


    顧昭看了他一眼:“誰叫你抄的?不知道你病了嗎?”


    阿潤不在意的笑:“就是知道我傷了,他才叫我抄,那人……他本就是個瘋子。”


    “那人很厲害?”顧昭試探的問。


    “是。”阿潤不想多說。


    “比我大兄還厲害?”


    “嗯……顧郡公雖然位高權重,但……”


    “那就是說,我偷了你出去,我大兄都護不住我?甚至會連累大兄?”


    “是,會害了郡公大人。”


    “那我……”顧昭看看外麵,心情很不好,卻也沒多說什麽,對於沒把握的事情,他不會先說出來。


    見天色還早,顧昭回身扶著阿潤到床邊說:“你先趴一會,其他的交給我。”


    阿潤點點頭:“嗯,我略趴趴,一會你一定要叫我起來,不然,存到明天就是四十卷了。”


    “知道,知道,我還能害你。”顧昭扶著他躺好,掩了門,又從床下拖出冬天的爐子到窗戶邊,燃了去年冬剩下的竹炭,提了一銅壺水坐在爐子上。


    阿潤笑嘻嘻的看著他忙活,嘴巴裏誇獎他:“阿昭真賢惠。”


    顧昭從一邊取了阿潤綁腰的帶子,很熟練的將自己左右的寬袖綁起來,綁完跪在案幾前笑著說:“是呀,我多賢惠,我呀,不但賢惠,還很有本事,不但有本事,還很能幹!”


    將阿潤備好的經卷舉起來問:“是這卷?雪山清心經?”


    阿潤點點頭,笑道:“是呀,你要幫我寫嗎?快不用了,阿昭的字兒……跟我不同。”


    顧昭歎息:“這是何等的老變態,拘禁你,虐待你,最殘忍的是他還要檢查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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