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裏暖盆燒著,幾尊六角銅壺灌滿熱水在暖盆裏咕嘟著冒水汽,一些橘皮煨在銅爐四周,通屋不和熏香,卻有一屋果氣。橘子是個稀罕物,因此有詩運:南有橙甘,青鳥所食……呃,意思好簡單,這橘子啊,太好了,神鳥吃的。


    漂亮的銅鍋子咕嘟嘟的翻著鮮湯,暗紅色的是火腿片,白的是豆腐,帶點綠色的素丸子,還有臘腸,芋頭在火裏翻滾。


    顧岩,顧昭,顧茂德三人坐在圓桌邊,一邊擦汗,一邊吃鍋子。


    夾了一片火腿放到自己大哥碗裏,顧昭笑眯眯的勸食:“大兄,今日雖酒管夠,你少喝兩口。這才吃了順氣丹,別一直喝。”


    顧老爺不舍的放下酒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行,聽你的。”說完,又有些麵子上過不去:“小四,也早該打一頓了,我給他存了很久,並不是這兩宗事情,雖是家醜不可外揚,弟非外人,哥哥卻也不覺得丟人,隻是……後代不繼,每當想起,哎,實在是心緒難以舒卷。”


    顧茂德一臉慚愧,忙放下筷子又站起來賠罪。顧昭倒是喜歡自己這個老實的侄兒,笑嘻嘻的喚他坐好安慰:“不關你的事兒,你也是倒黴被扣了長子的帽子,若是次子不知道多麽快活呢,可恨這老混蛋不知道你的好,大冷天的巴巴拉你來陪綁。”


    顧岩頓時噎住,看看兒子,又看看小弟,有些鬱悶的咬了一口丸子就酒狠狠道:“我是他老子。”


    顧昭冷笑:“是呀,你多厲害,想弄死那個就那個,誰敢說個不字,早先你做什麽去了,好端端的誰錯了你弄誰去,那還在吃奶的也招惹你了?”


    顧茂德無奈,隻好站起來勸和,三人又吃了一會,紅丹進來道,宮裏的王太醫來了,跟來的還有個內官,說是陛下差人來問話,問顧公爺到底如何了。


    顧昭看看自己老哥,沒想到陛下如此關注,這事兒?到底好不好呢?


    顧茂德出去請了王太醫進來,幫著把了脈,說是虛煩少睡,心氣不足,喜怒無常之症。這話說的可真沒錯,他大哥就這樣。


    診完,王太醫又開了一個辰砂妙香散的方子:麝香一錢,木香二十五錢(煨),山藥,茯神(去皮,木),茯苓,黃耆,遠誌各十錢,人參,桔梗,甘草各五錢,辰砂三錢,一起碾了沫子服用,每次三錢,不拘什麽時候吃,用溫酒送服就可。


    大冷天的,對方也是老人家來的,顧昭有些過意不去,就叫綿綿去找上好的三七跟天麻並一罐蛇酒,給老太醫包了帶回去。


    送了老太醫出門,顧昭把方子給了陶若吩咐:“照方子把藥抓回來,要兩份,我哥吃一次,那個死小子吃一次,死小子藥裏加放黃連,越苦越好,什麽時候我哥停藥了,他也停,我看那小子也是一樣的喜怒無常,該治治。”


    顧岩頓時樂了:“這話說得,藥也是可以隨意吃的!


    顧昭不在意的擺手:“放心,吃不死他。”


    父子兄弟又團團的坐好,身上圍了毯子,手裏端了熱茶,顧昭盯著自己哥哥服了藥,這才跟他慢慢說起顧茂昌的事兒。


    “小四兒這事兒,咱們先從小的說說,哥是怎麽知道這事兒的?”


    顧老爺呆了一會,他不傻,很多事情被他清理清楚之後,臉上微微有了一些紅色。


    “那不是我剛知道他拿著我的薦書賣錢的事兒,正氣著往屋裏走,嬌紅說別生氣,誰不闖點禍,小四都十八了,要兩個女人正常……”


    顧昭點點,嗯……了解了,這個叫宅鬥吧,把顧老爺的怒氣加大,接連暴大招。


    “哥,你那幾個小老婆,我沒什麽要說的,小四兒十八了,有些事兒他該知道的你要告訴他,後宅歸我嫂子管,該引導嫂子會引導,我就奇怪一件事兒,小四兒帶我出去玩兒,那花魁多漂亮,多有風情……小四都不碰,他碰我嫂子房裏的丫頭做什麽?”


    “那小王八蛋,帶你去花舫?”顧老爺又生氣了。


    “啊,去了,我都十七了,難道他帶我玩泥巴?”顧昭一臉奇怪的表情,硬是把顧老爺逗樂了。


    “不是,那小混蛋不是好東西,你別跟他玩,下次哥哥帶你郊區,這雪再穩穩哥帶你打兔子去。”


    “您還當我小孩子,打兔子那是幾歲玩的,阿父在我六歲的時候就帶我打過了。”顧昭拍拍他的手笑著扯閑篇。


    “阿父……阿父總是很慈愛的。”顧老爺的眼裏慢慢有了一些淚水。


    “嗯……阿父頂頂好,有時候做夢,常夢見阿父趴在地上給我當馬騎,我卻嫌棄他。”顧昭心酸的很。


    “真是同人不同命,我就夢見阿父拿著拐,敲我的腦袋。”顧岩很嫉妒。


    “哧…………”這是顧茂德,可憐的大侄兒還是忍不住了。


    “哥哥小時候很頑皮吧?”


    “不記得了,小時候阿父打仗,我就跟著,阿母的樣子都忘了,隻記得阿父的大鞭子,那把鞭子好的很,金把兒,上麵鑲的是,早年間從外河王那裏搶的王冠上撬下來的寶石,哎,那把鞭子給了老二了。”顧岩已經進入回憶狀態。


    顧昭沒打攪老哥哥,他的年歲也就是個懷舊的年歲,倒是站在一邊的大侄兒,從身邊悄悄遞過來一封信,顧昭接了打開一看,信卻是五哥顧榮,自西邊寄來的。


    “……去歲得大兄書,已知京中瑣事,弟之義兄王吉,弓馬當世無雙,曾與弟一起日夕策馬好不快哉也,卻不聞眨眼之間,大廈傾倒,一子一孫死於禍,家遷身放,卒於異鄉……”


    顧昭的五哥顧榮,如今鎮守大梁西關的守關大將軍,娶妻杜氏,杜氏乃名將之後,耍的一手好刀,當年杜氏的父親也是前朝西邊很有名的守將,顧五那年才十六歲,隨父出征,夫妻二人陣前初見,杜氏顏控,見一員小將,身著銀甲,手提銀槍,眉清目秀,雙目含春。


    杜氏一見,心花就開了,她提刀上馬,掠入陣中,幾十回合之後,見顧五不防備,一刀背敲暈,直接擄回了家裏,幾日後,杜氏便帶著一車隊嫁妝連著西三關,一起投了大梁。杜氏比顧五大兩歲,每天帶夫婿就像帶小孩子一般,他們夫妻都善武,甚至杜氏身上都有救駕之功,拿著四品的將軍俸祿,此乃後話,今日暫且不提。


    往日神采飛揚的五哥今日這信寫的頗有些夕陽西落,心裏涼意十分的感覺,他的義兄王吉早年隨先帝創業,是個十分有名的大將軍,可沒想到,那麽爽朗耿直的一個人,轉眼之間卻因為說錯一句話,便被今上滅了全家,顧榮在信裏提及如今顧家的現狀,也是很擔心,提醒自己哥哥要收斂家人,我們的功績再高,在今上麵前也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顧昭覺得五哥這話說的沒錯,他抬眼看看自己老哥哥,卻發現他進入了一種自相矛盾的糾葛當中,一方麵是王吉家瞬間倒塌的惡果,一方麵確是因一點小事,就能驚動聖駕關切詢問,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大兄?”顧昭喚道。


    顧岩不吭氣,顧昭隻好又喚道:“大哥?”


    “啊?”顧岩這方恍然大悟一般的抬起頭看著自己阿弟。


    平洲人管爸爸媽媽叫爹爹,母親,上京人稱為阿父,阿母。因此,顧家人說話有些夾生,一會子阿父,一會子爹爹,一會子大兄,一會子哥哥。


    “大哥,我看五哥這信有一些未盡之意?卻不知道那王吉到底是因為何事情被今上厭氣了?”顧昭看下四周,見沒有外人這才壓低聲音說道。


    顧岩苦笑了下,放下筷子,走到窗戶邊伸出一個指頭支起窗欞,向外看了一眼,這才淡淡道:“不過就是王吉太貪,當初跟先帝一起打中路六郡時,途中多擄掠大宗族世家狠發了一路橫財,打仗嗎,不就是那麽回事,那幾年王吉跟著今上,今上是副帥,他是統軍,發了黑心財卻不分出去,可……當日,王吉擄掠不過因為軍費餉銀不足,那些錢大多也是補了先帝的窟窿,如今倒好,那些宗族世家也慢慢浮起,有針對也屬正常,卻不想……今上……卻真的發作了。”


    顧昭輕輕的點頭,王吉如何卻不關他的事情,他隻是問到:“卻不知,阿父當初跟先帝,大兄們跟先帝在一起的時候,可也做下跟王吉一樣的事情?”


    顧岩順手放下窗子道:“阿父是個粗心的,每次別人搶完了他方去揀一些剩下的,就像咱家住的這宅子,也不過是當初別人衝進上京除了皇宮,都占剩下來了,他才占的一套屋子,我們跟今上那會,天下早貧那有那樣的好事情呢?”顧昭聽罷這才安心些,卻恍惚想起老宅那邊,阿父給他留下的一些浮財卻真沒有多少,便是今上入了眼,也是看不上的,說起來阿父那不是粗心,是比別人多了幾個心眼兒才是真的。


    輕輕的點點頭,顧昭心裏很滿意的大哥對自己的態度便道:“大哥如今發現不對,才去發作老四,這就不對了,你早早就知道富貴榮華是命換來的,可是茂昌不懂,這家裏上上下下的孩子們不懂,如今出了事兒,你抓得住,逮的著,打得動,管得了。以後呢,茂德可憐了,見天的就跟在他屁股後給他擦屁股?堵窟窿|?茂德自己的日子過不過了?”顧昭趁機數落起自己大哥,愛了愛死,恨了掐死,這樣不成。


    “你別說我,小七,跟哥哥說說,你怎麽長大的,怎麽就這麽通透,大人一般,有時候哥哥都恨你這份老成。”


    “嗯……不老成不成啊,爹沒了,娘死了,住在老家,是個人就能咬我一口。人吧要逼迫著,鞭打著方長的快。”顧昭摸摸自己的心髒很確定的說:“這心吧,能有七十歲,真的。”


    “淨瞎說。”顧岩拍拍他的肩膀,歎息了一下。


    “小四這事兒,也該著打他,寫薦書這事兒太惡毒了,簡直就是混蛋才做的。”顧昭停了一刻,又咬牙切齒了。


    “方叫我別想,你又撿起來了。”顧岩笑著說:“寫都寫了,我還是有幾分麵子的。”


    “不是麵子的事情,誰知道他薦的是誰?那些人走出去,叫官吏,一小吏管著一方水土,父母青天大人!上千丁戶的吃喝。人命,喜樂都掌握在小吏手裏,寫薦書可是好寫的,一不小心,身上背了多少虐債,怕是下輩子做豬,做狗都還不清,怎麽能是小事?咱家世代勳戚,可是如今這打仗的事兒眼瞅著就少了,哥哥這一代還護的住,以後呢?要是再這樣下去,怕是三帶不出,老顧家子孫隻好上街賣藝,玩胸口碎大石了!哥哥怎麽就不好好教他。”顧昭對這一點是絕對不認同的。


    “是這個道理,阿父明日,還是把薦書收回來的好,小叔叔說的對。”顧茂德非常難得的開了口。


    “嗯,聽你們的。小四這事兒,茂德看看怎麽處理,你大了,以後阿父再不罵你,家裏也交給你你看可好?”顧岩坐起來,覺得氣兒都順暢了。


    “爹爹正當好年景,就叫兒子在鬆散幾年吧,這麽一大家,兒子管不了。”顧茂德笑眯眯的,可是並不想接。


    顧昭有些不耐煩聽這些,便站起來接了畢梁立遞過來的新裘裹了自己:“你們父子自己聊,我回去了,小四……就放我那裏吧,省的你看他生氣!等他好了,先送家廟,抄抄規矩,收收性子,那以後,哥哥自己管教,掐死,吊死,您隨意!”


    說完,他離開了屋子,到院裏的時候,盧氏被扶著人送他,臉色還是蠟白,蠟白的:“老七,小四給你添麻煩了。”


    顧昭對自己嫂子做了個深揖:“不麻煩,應該的,隻是委屈嫂子了,這一家大小的,嫂子是最辛苦的。”


    盧氏抹淚:“我不委屈,我都習慣了。”


    “哎,哪裏能習慣呢,我哥這個臭脾氣,也就是嫂子能忍他,以後嫂子千萬不要忍他,慣的他,就要上房揭瓦了……”


    屋子裏有人大力咳嗽,顧昭笑著下衝盧氏擠擠眼:“嫂子,我那裏有上好的花蜜脂,塗臉效果特別好,明兒叫花蕊給您送來,您也好好打扮自己,別憋在家裏玩那幾隻破鳥,其實,你不說話,生氣了,我哥哥傻乎乎的他都看不出來的,我要是您,若生氣了,就出去,把我哥的俸祿全部花光,他這才會知道自己錯了!”


    “快滾!快滾!”顧老爺又怒了!


    顧七爺挑撥離間完畢,一甩袖子無比瀟灑的上了轎子,哈哈大笑而去。可惜,報應很快的就到了,這天晚上,顧七爺可憐的腳丫子,凍傷了,腫的就像個大羅卜一般,這一傷就沒治好,到二十九那日,整個腳麵子凍得都裂開,都流膿流水了。


    “我果然是壞透了麽?”顧七看著自己的爛腳丫子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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