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匪風回去時,看見沈清然已經睡著,身子陷在床褥裏頭,隻露出半張臉,白白淨淨,帶點紅暈,睫毛纖長濃密,像是流落在外的千金小姐,睡在寒涼露重的農家,夢中還時不時動手拉高被子。


    這棟山腳的茅草屋年久失修,地上是普通粗糲的青石磚,恐怕鋪兩層蓋子都舒適不了。


    薛匪風看了會兒,歎了口氣,自己是鬼迷心竅了才會放沈清然進來。他聽覺靈敏,沈清然在隔壁屋子的呼嚕聲都聽得一清二楚,何況同屋而眠。他把床上那床更厚的被子扔到沈清然身上,自己合衣而躺。


    預想中的呼嚕聲並沒有傳來,這是一個異樣卻寧靜的夜晚。


    ……


    沈清然睡醒時,發現自己身上有兩床被子,薛匪風已經不在,想當然認為是對方醒了才把被子給他。


    他打著嗬欠出門,一低頭看見門口出現了一堆柴火,薛匪風正在劈柴。


    用劍劈柴。


    薛匪風也看見他了,不抱希望地一問:“柴刀和斧頭呢?”


    沈清然抓了抓頭發,弱弱地指了指山上。他柴沒砍一根,柴刀忘在山上了。斧頭他沒有印象,估計是原主在的時候,被別人順走了。


    真敗家!


    沈清然在心裏叱責自己,討好地笑了笑,溜進廚房裏做早飯。


    角落的廚房升起一股股濃煙,沈清然差點被熏死,才燜好一鍋米飯。


    一大鍋,一日三餐的量。


    又煎了一盤帶蛋殼的雞蛋,沈清然把雞蛋和米飯端上桌的時候,十分想念青菜。


    他去雞窩裏看望了那隻大鵝,它似乎從暈厥的狀態醒過來,生龍活虎的,沈清然偷偷把鍋底一層燒焦的米飯扔給它,毀屍滅跡。


    薛匪風對這份時間不對的早餐有些疑惑。


    沈清然自然地要去抓他的手,被握住一轉,一個盛水的小碗出現在麵前。


    “沾水寫桌子上。”


    沈清然從善如流:“我們一天吃三頓飯吧,有益養傷。”


    薛匪風靜靜地看著他。


    “好吧,是我比較容易餓。”沈清然承認,“可以嗎?”


    薛匪風搖搖頭:“你想吃就吃。”


    沈清然眼眶一紅,薛匪風真是對他太好了,難怪原主越來越過分,他都想揣起手繼續當少爺了。


    “村東頭的石磨起,往右數第三塊田,我記得還種了些菜,如果你……”薛匪風想說,如果你沒折騰它的話,應該還在。


    沈清然眼神一亮。原主剛來,肯定不知道這個地方,應該能幸免於難。


    薛匪風還沒說完,沈清然便跑了。


    蔬菜啊蔬菜,他都幾天沒看見了!


    沈清然站在巨大的石磨前,一家人正在磨豆漿,一勺黃豆混水添進去,流出來的乳白漿液清香四溢。


    這是他來的第三天,進食的東西隻有米飯和煮雞蛋,早上的炒雞蛋他嫌有殼不吃,薛匪風倒是麵色如常地吃了下去。


    他咂摸嘴,什麽時候他也能換個花樣呢?薛匪風娶他這個媳婦真是受苦了。他甚至在想,為什麽不是女主穿到原主身上呢,這樣薛匪風也能吃好點。


    沈清然認真地數了兩遍,確定那塊種著玉米以及其他不知名物種的田是他家的。


    兩個流裏流氣的青年態度自然地跳進田裏,拔起一串茂盛的菜葉子,帶出一小顆白蘿卜,“嘖,太小了不夠吃。”


    說著隨手一扔,又要去拔另一顆!


    有人在偷他的菜!


    薛匪風辛辛苦苦種的菜!


    沈清然氣炸了,又喊不出來,他氣憤地從抄起一根竹竿,一撂,把專心偷菜的兩人撂倒了。


    “誰!”李春生拍著屁股跳起來,看見沈清然時,眼裏閃過不屑,嘴上敷衍地調笑,“是沈嫂子啊,你家地裏的菜熟了,再不收就爛了。


    李秋生跟著笑,用施舍的口氣:“我們兄弟知道嫂子不愛下田,這才來幫你。這樣,我們幫你把這地裏的蘿卜玉米都拔了,都是鄰居,也不要工錢,這些菜,你二我八!”


    你二我八!那還種什麽田!


    沈清然抿著嘴,用竹竿驅趕兩人,兄弟倆被戳得嗷嗷叫。


    “別不識好歹,過了今天,你非得請一隻雞,我們才幹!”


    雞都被你們吃光了哪還有雞!


    沈清然想起那些雞就心痛,原主一天頂多吃兩個雞腿,這一群人一天兩隻雞地殺,頓頓大米飯,屋內物品隨取隨用,用完帶走,壓根不打招呼。


    李春生想到昨天李豐回家了,指不定又賺了多少,三角眼一眯,誘惑沈清然道:“李哥回來了,嫂子是不是就得自己做飯了?不如拿上銀子,去我家吃。”


    李春生和李秋生一對打光棍的兄弟,家裏沒老沒少,誰上他家誰傻逼。


    滾!


    沈清然一挑泥土,把人砸的灰頭土臉。兄弟兩看沈清然沒之前那麽好騙,對視一眼,一人揪了兩手蘿卜跑了。


    沈清然看見他們手裏的蘿卜,追又追不上,喊也喊不出,氣死了。


    他以後會練出腹肌的,等著。


    沈清然坐在田埂上休息,想著這事還是不要告訴薛匪風好了。人家就是瞅準了薛匪風殘疾,才肆無忌憚地欺負,可這也是事實,說了也是徒增薛匪風煩惱。


    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青年過來,直直站在沈清然麵前,雙手一攤,手心放著一串銅錢。


    “還、還你。”青年叫李越,前些天老母親生病急需錢買藥,他在村裏幾個青年的攛掇下,找沈清然借錢。原主自然不肯借,但她家裏有一群無法無天吃白食的流氓,自做主張,以接濟同村人為借口,搶了沈清然的錢袋子,給了李越二十文錢,又偷偷昧下幾塊碎銀子,還給原主一個空蕩蕩的錢袋。


    慨他人之慨,還不忘偷。原主氣得要命,但又擔心沒人給他做飯,隻能當無事發生過。


    沈清然不知前因後果,反正接就是了。


    這跟天上掉餡餅有什麽區別?


    沈清然喜滋滋地接過,李越大概也知道借錢的過程不怎麽正義,沒說兩句話就找了個借口走了。


    這一會兒,真是熱鬧,第四人過來的時候,沈清然差點脫口而出“你也要還錢?”


    他現在窮得看誰都像欠他錢。


    仔細一看是張嬸。


    地裏亂糟糟的,還沒長大的蘿卜被拔出好多,隨地亂扔。張嬸一來就歎了聲“作孽喲”,她指著一片地對沈清然道:“這蘿卜得過了冬天拔才好。我那邊的葫蘆瓜熟了,你摘幾個回去炒菜。”


    張嬸見沈清然一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苦口婆心道:“這蘿卜葉子也能吃的,或者拿去蒸籠裏蒸兩天,醃成鹹菜,能藏一年呢。”


    沈清然一臉懵逼,他剛才還想把葉子扔了。


    在張嬸的指導下,沈清然去她家地裏摘了一個葫蘆瓜,然後抱著一大捆蘿卜葉回家了。


    中午,沈清然以非常虔誠的姿態,洗了三遍水,才把葫蘆瓜切開。


    沒有削皮。


    他盡量把每一片都切均勻,倒油下鍋翻炒,油水滋滋作響,沈清然看著有些滿意。


    就是它怎麽還不熟?


    沈清然疑惑地一看灶膛,火滅了。


    他蹲下,繼續生火,等火燒旺時,心裏一突,連忙起身一看,瓜已經糊了。


    “……”湊合吃吧。反正薛匪風看起來什麽都吃得下,軍營裏的夥夫廚藝可能比他差。


    常柏昨晚替主子砍了半夜柴,沒來得及劈就天亮了。薛匪風便自己劈了一早上。


    不得不說,沈清然做飯不怎麽樣,還十分耗柴。


    桌上終於出現綠色蔬菜,沈清然毫無自知之明地推到薛匪風麵前。


    吃。


    薛匪風嘴角一抽:“辛苦你了。”他夾了一塊葫蘆瓜入口,眉頭瞬間一皺。


    苦的?


    沈清然做菜容易焦他有準備,但這個苦味是怎麽來的?


    沈清然期待地看著薛匪風,應該能吃?


    薛匪風麵不改色咽了下去,不好評價,隻把菜碟子往沈清然那邊推。


    自己嚐嚐。


    沈清然端起碗,他嘴巴叼,不好吃就不入口,寧願幹吃米飯。每天變著花樣做難吃的菜,隻為了薛匪風做。他自認為今天的菜應該還行,但田裏的兄弟倆讓他有些心虛,便客氣地沒有動筷。


    最後看薛匪風不吃了,才夾了一塊。


    剛一入口,沈清然臉色一變。


    他忍著沒有在薛匪風麵前吐出來,保持了一個廚子最後的尊嚴。悄摸地捧起碗,吐在碗底。


    最後收拾碗筷的時候,薛匪風無意間瞥見沈清然的碗底,又見他走動間腰間露出一串銅錢,露出一個疑惑的神情。


    沈清然捂著碗,麵紅耳赤地去洗碗。


    薛匪風沒有味覺嗎!這都吃得下去!


    ……


    洗了碗,沈清然開心地拋著天上掉下來的銅錢,一路勾著嘴角出門。


    剛才回來的時候看見村裏有一家木匠,他要給薛匪風弄一副輪椅。這樣,薛匪風在家裏就不用拄拐杖了,手臂肌肉也能休息休息。


    木匠叫老餘,見沈清然指著輪椅,又隻有四十文錢,搖了搖頭,“不賣。”


    “嗯嗚……”沈清然撅著嘴,他沒有其他錢了,他摸來摸去,摸到手腕上一對銀鐲子,立刻褪了下來,連同銅錢一起遞給老餘。


    行麽?


    老餘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覷了一眼沈清然,早聽說豐子家的媳婦敗家,到處勾男人,可今天這一看,擺明是為豐子買輪椅來了。


    “我這把本來是打算拿到鎮上去賣的,價格定的高。我看你誠心,這樣吧,你幫我把那些黃豆撿了,就算補上差價。”老餘指著旁邊那一堆黃豆莢道。


    沈清然露出一個迷茫的表情。


    老餘恨鐵不成鋼地“嘖”了一聲,“這樣先用這個把豆子爆出來,然後把枝幹上的爆出不出來用手掰,最後撿幹淨,簸一下。”


    “會嗎?”


    沈清然懵懂點頭。


    然後就在老餘越發大的嗓門中,沈清然笨拙地幹了一個時辰,惹得身上毛毛的,還還紮了手。


    “你走吧。”老餘揮揮手,“看你幹活,我都替你著急。”


    沈清然目光不舍地看著輪椅。


    “拿走吧拿走吧。”


    沈清然喜出望外,連對著老餘鞠三個躬,吃力地搬了輪椅回家。


    村裏都是泥路,為了讓薛匪風用上最嶄新的輪椅,沈清然沒有直接拖,而是一直拎著,不沾一點灰塵。


    “呼——”沈清然抹了把汗,突然胃中翻滾,有些發虛,他停下來休息了會兒,才覺症狀減輕。


    今天也沒吃什麽不該吃的啊?


    ……


    薛匪風在吃完午飯一個時辰後,意識到自己中毒了。


    口幹乏力,頭痛惡心,心跳得極快,意識昏沉。他立即想到那盤味道古怪的葫蘆瓜。


    那個人一口沒吃……


    身上還出現了不明來路的錢財……


    沈清然態度轉變劇烈,他懷疑過,卻還是著了道。


    濮陽一戰,突然叛變的得力副將,招招取命的薛厲風,冷漠旁觀的朝廷……一幕幕翻湧上來,全是殘陽血色道盡無情。


    他不該對任何人心軟……沒有人可以相信。


    薛匪風拖著沉沉的意識,翻找帶回的草藥,手背青筋猙獰暴起,手心裏劍柄和韁繩磨出來的繭子一層蓋一層。


    最後,他抓了兩根解毒的草根,顧不得煎服,送進嘴裏幹嚼。


    外頭傳來一陣輕微的響聲,像是拖著什麽沉重的物體,像極了那夜裏殺手靠近軍營,裝浸火油的木桶在地上拖過的聲音。


    薛匪風眼神一厲,手腕一轉長劍出鞘,擊破窗戶,直逼門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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