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杭州中午的氣溫是三十七度,熱得狗都不願意在太陽底下溜達,杭州火車站的地麵溫度已經到了煎雞蛋的地步,然而韶州人的舞獅隊卻是敲鑼又打鼓,舞獅的師傅站在原地不動,就像是踏進了火焰山,更何況,還要喜慶……


    直到錢鏐上了汽車,舞獅隊又持續了兩分多鍾的表演,這才停當下來。


    隨後便是兩頭獅子中暑三人,若非早早地備好了濕毛巾,隻怕是當場熱斃過去。


    “韶州人不錯。”


    錢鏐在汽車後座如是說著。


    副駕駛的秘書聽到之後,用筆在紙上記下,七月十九休息,七月二十,韶州人比越州人還要更早拜訪錢鏐。


    來的時候,韶州人的代表韓熙載非常忐忑,他有點捉摸不清,此時杭州城的高官氣氛,不是單純的喜慶。


    而且看得出來,越是高層,越是態度詭異。


    杭州治所錢塘縣的縣長,甚至充當了導遊的身份,跟韓熙載介紹靈隱山的風光,希望韓熙載得空之後,可以賞臉一起遊玩遊玩。


    “叔言兄,如今的錢閣老……不僅僅是錢閣老,還望叔言兄謹記。”


    “不敢當明府如此抬愛,誠惶誠恐,誠惶誠恐……”


    錢塘縣縣長,比韶州州長也就低一級,全國來算都是高官,而且還是江東省首府所在縣的一把手,更是前途無量。


    這樣的高官,居然會折節下交,稱呼韓熙載為兄,怎能不讓他驚恐。


    事出突然,必有反常啊。


    隻聽錢塘縣縣長笑道:“叔言兄,勿要驚詫,勿要驚詫。今日總理老大人接見外賓,兄乃嶺南俊傑,當屬第一……”


    說話間,錢塘縣縣長竟然比劃了一個大拇指,眼神沒有掩飾羨慕。


    然而韓熙載卻是驚了。


    “總、總理?”


    “叔言兄莫非不知?如今錢閣老,乃是‘海洋大臣’總理內閣諸事,解散內閣之後,自然是總理大臣。”


    “……”


    韓熙載身軀一震,他知道,他聽到了一個了不得的消息。


    而聽到之後,他不但不能趕緊通知韶州,反而要去見錢鏐。


    一時間,竟是更加的害怕。


    不過看到錢塘縣縣長那羨慕的眼神,他頓時鎮定了下來。


    這種眼神,他太熟悉了,在廣州,那些想要麵見馮複的偏遠郊縣縣長,何嚐不是這種嘴臉?


    不,哪怕是南海縣的縣長,也是如此的。


    媚上,是一種生存方式。


    於是,韓熙載連連道謝,再三表示一定會去靈隱山看看之後,錢塘縣縣長這才目送他走進政府賓館。


    天氣炎熱,外麵的蒸汽機並排排汽,白霧並不會讓人感覺涼爽,隻會看一眼都渾身燥熱。


    蒸汽動力的空調陣列,讓整個賓館的內部都相當涼爽,雖然不至於說宛若秋冬,卻已經非常的適宜。


    隻是動力室的溫度,卻讓工人隻穿著薄薄的褲頭在幹活,時不時都要去旁邊的水桶中涼快涼快。


    而每次涼快,都會遭到領班的喝罵。


    好在今時不同往日,錢閣老的到來,讓領班不至於揮舞棍棒打人。


    在房間外的走廊上站了一會兒,韓熙載被人一路領到這裏,整個人都是蒙的。


    早先準備的許多說辭,都是忘了一幹二淨。


    他現在隻知道,錢鏐這個“淩煙閣”首席,已經不是首席,甚至不止是首相,更是首腦。


    總理大臣……


    哄鬼呢。


    作為韶州的年輕參謀、智囊,韓熙載根據之前的情報,進一步確定錢鏐想要幹一票大的。


    總理大臣隻是第一步,總理全國是第二步。


    走這個第二步,就要學曹丕。


    隻是毫無疑問,現在沒人可以再做魏文帝,誰做誰是公敵。


    那麽答案呼之欲出,錢鏐打算讓帝皇的冕旒落地,皇權這個符號,將會徹底走向終結。


    終結他的人,是錢鏐。


    “共和……”


    小聲地念叨了這個詞,韓熙載大概判斷出了錢鏐的規劃。


    很快,他發現錢鏐如果驅除皇帝,對現在複雜的帝國形式,其實會有短暫的秩序恢複,因為大家都會達成共識。


    江淮省、東瀛省的難民,是沒人會去計較的。


    他們不過是海外種植園的肥料,礦場的苦力,東海洋流中的魚餌,他們影響不了什麽,從他們身上,短期內壓榨出來的收益,也並不大。


    實際上韓熙載不明白錢鏐、馮複這樣的人,為什麽要製造這麽大規模的動蕩。


    到了他們這樣的地位,又是何必呢?


    隻是隨著李昪、唐烎等人的舞台越來越大,韓熙載終於接觸到了一些以前從來不敢想的行為邏輯。


    那是相公老大人才應該有的行為邏輯,哪怕看上去極其愚蠢,可如果能夠壯大自身,那麽一些看上去無比癡傻的行為,都是合情合理的。


    韓熙載確定,自己還有更深的東西沒看懂沒看到,誠如馮延魯……不,張延魯所說的,“斧頭幫”殺不了太多魔王,張幫主不行,但王幫主,是有希望的。


    站在門口一動不動,韓熙載看上去無比的謙遜有禮,然而腦海中的思緒卻是綻放著萬千火花,他看到了錢鏐要出賣皇族來恢複短暫秩序。


    但是,他又堅定無比地認為,自己看到的還不夠。


    綜合著各種見聞,各種信息,韓熙載忽然想到了他跟“勞人黨”成員接觸的事情。


    當時,“勞人黨”正在忙著接收江淮省的難民,江北最大的“勞人黨”武裝力量首領是安重泰,安家在嶺南也是有些人脈的,從那裏,韓熙載提出了一個疑惑。


    那就是,“勞人黨”為什麽要在自身力量脆弱的時候,還要去做拯救難民的事情?


    而那個跟著秦蒻蘭做宣傳的年輕幹部,卻反過來提了一個問題:為什麽朝廷在糧食充裕的情況下,還要眼睜睜地看著江淮難民易子而食?


    這是個好問題。


    這個問題韓熙載一直想要找源頭來解決,在韶州、廣州的官場經曆,隻是提供了更多的似是而非的內容。


    那不是源頭。


    現在,站在眼前這扇門前,韓熙載感覺自己抓到了一點點脈絡。


    大學時候學到的知識,原本隻是為了考試,隻是為了畢業。


    他從未去梳理過知識,直到現在,思想迸發出來的火花,吸引的,是過往知識中的火花。


    無數詞匯蹦躂出來,“周期律”“經濟危機”“人口陷阱”等等等等。


    繼往聖之絕學,這是“奉誡公”的名言,百幾十年來,繼承張子這個“往聖”絕學的人,應該有很多吧。


    韓熙載如是想著,想著想著,頭皮發麻。


    二十九歲的韓熙載竟是下意識地想要後退一步,然而此時,門打開了,傳來了一個聲音:“韓相公,總理在等您。”


    “噢,有勞。”


    韓熙載的身軀、腳步,卻沒有想象的那麽僵硬,恰恰相反,他的步子,竟是有些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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