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三爺。”


    “不敢!劉相公這樣稱呼老朽,實在是當不起。”


    也不是錢鏢謙虛,實在是劉億現在的身份,徹底不一樣了,一省之長,而且還掌握著北蒼省一部分的武裝力量,在國朝曆史上,也就兩次內戰之中,才有這樣的人物。


    錢鏢現在還願意出來折騰,除開本身的一點理想之外,無非是想給王角鋪路。


    不是前路,而是後路。


    一旦前方失敗,逃回南海,也是一條出路。


    劉億現在跟王角是互相需要的,不管劉億有多大的野心,想要在南海做大做強,沒有中央的支持,都是浮雲。


    這種支持,不一定是朝廷的,也可以是“地上魔都”的,自然也可以是“勞人黨”的。


    各種工業製成品,各種裝配工業中的器械、人員、資金,都離不開中央。


    王角的艱難,是他所處位置的艱難,以“勞人黨”現在的明麵力量,橫掃北蒼省、安南省、南海省跟玩兒一樣。


    三年之功,就到了這般地步,比劉項二人秦末起家,也不差多少。


    “這份時局圖,應該就是未來幾年的勢力範圍。”


    看著錢鏢給自己的《時局圖》,劉億相當的感慨,他既激動又後怕,時間上要是再拖上一年半載,《時局圖》中,哪裏有他的位置?


    “河東省應該很快就會內部整合,不管是王彥章還是朱溫,劉相公也是打過交道的,不是一般人。換作從前,‘全忠社’不太可能做大,但是今非昔比,推出‘朱全忠’是河東省內的共同需求,對北都世家而言,這更加符合利益。”


    錢鏢對自己掌握的情報,並沒有隱瞞什麽,時間上的求證,是很容易判斷的。


    “沙老總要是還在中央……或許未必這麽複雜。”


    “一個人是抗衡不了大勢的。現在的趨勢已經很明朗,要麽各方和談,然後坐下來度過經濟危機。但不管是中央還是地方,朝廷的財政不良都不是他們要關心的,賴賬有賴賬的玩法。”


    “……”


    提到了賴賬,劉億那張凶神惡煞臉,竟然都浮現出了驚懼。


    沒辦法,錢鏢說的“賴賬”,便是讓債主都去死,這樣,人死債消,輕輕鬆鬆。


    以江淮省為例,貞觀兩百七十年前後,一共有兩種大型攤派。


    第一種,是上級部門讓下級部門承擔一定額度的借貸,這種借貸,是下級部門向上級部門借錢,甭管你是清水衙門還是油水衙門,都得借,攤上誰是誰,利息嘛……好說的。


    第二種,是上級部門出信用,然後通過縣一級的部門,向當地的大戶、百姓發行債券,利息自然也是好說的。


    兩種攤派,最後在終端執行層,往往都是到了鄉鎮村落這一級,地方官為了撈錢,都會加碼。


    尤其是第一種情況,是國家機關強行借錢給你,那完全可以夾帶私貨,地方官最清楚地方上誰的償還能力強,誰的償還能力弱。


    於是自己的錢和國家的錢一起,自己的錢放貸給有錢的大戶,國家的錢攤派到窮鬼頭上。


    窮鬼們拿了錢,一兩年就完成了連利息都還不上,這時候,就能將窮鬼的固定資產給收了。


    城裏人收房,鄉下人收地。


    然後根據朝廷自古以來的《關撲法》,不管是房子還是土地,都可以用來拍賣回籠資金。


    按照規定,拍賣流程是要先公示的,至少要提前半個月發通告,各種形式的都行,隻要是書麵傳達過了,這就算是走完了流程。


    於是某些機關報紙,發行量撐死三五百份的那種,就派上了用場,甚至州縣之間可以串通,我縣裏的通告,在州裏發;我州裏的通告,在縣裏發。


    信息差一打,合情合法合理,然後被拍賣的房產、地產,就輕輕鬆鬆以一個相對“合理”的價格,被“消息靈通”的有力人士拿走。


    事後複查,拋開官官相護這一層,哪怕是大檢察長來了,隻要看到報紙,那也是幹瞪眼。


    財富積累就是這麽的輕鬆。


    至於說出現了虧空,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地方官僚也不是傻瓜,會算的剛剛好,朝廷的本金是肯定能收回來的,再上浮五個點左右的“利潤”,一般就能交差。


    死賬往往是真的死了,窮鬼撐不過幾年就得交待。


    而掐指一算,貞觀兩百七十年左右,算三十歲當打之年,再加三十年,剛好年逾花甲。


    六十歲因為破產而自殺,對誰都沒有損失。


    地方“父母官”的計算是相當精準的,窮鬼六十歲才死,已經是高壽了,六十歲的窮鬼還能榨出什麽油水來?


    不存在的事情。


    早死早超生,還節約了糧食。


    至於新的窮鬼怎麽誕生,那往往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曆史的進程嘛。


    而另外一種攤派,便是通過國家部門的信用,直接從基層拿錢,這種玩法如果夾帶私貨,基本上就是縣級官僚跟進奏院選人串通一氣,勾結之後,隻要出借人死全家,那也是死賬。


    當然了,這種吃相太過難看,純粹的就是搶劫,玩這一套的,便隻有少數窮苦地區,橫豎都是窮苦地區了,再苦一點,其實也沒什麽。


    “破家縣令”的完美展現,這是很多發達地區,尤其是兩京六都廣大人民群眾無法體會的。


    這是一種別開生麵的快樂。


    至少玩這一套發家致富的縣長們,感覺都挺快樂,也很爽。


    當然最後朝廷還是財政不良,欠下的債多不勝數,這就需要用到更多的賴賬技巧。


    在兩大流派的“攤派”盛行之前,皇唐天朝的中央政府在轉嫁內部矛盾之前,都是靠對外輸出矛盾為主,這種時候的“賴賬”形式,其主要承擔的載體,就是現在各個邊疆區、行省、都道府的曾經土著。


    “天竺奴”的絕跡,除開人口大遷徙之外,其中還伴隨著“太昊天子”名頭之下的族群仇殺,扶持一部分人,打壓一部分人,消滅一部分人。


    然後再將“施暴者”直接毀滅,直接從時空層麵完成完美的賴賬。


    有人想要討債,去黃泉先拿到繼承權再說。


    沒有?


    什麽都沒有,那你說個籃子……


    正因為知道“賴賬”的種種血腥,才讓劉億聽到錢鏢的輕描淡寫之後,渾身難受。


    劉億是見過血的,手中的人命也不少,仇家遍布各地,但是,他的殺戮,他帶來的死亡,還是江湖仇殺為主,死的人也是有限的。


    可是斯文人、體麵人的輕描淡寫之間,死傷數萬不過是一頁紙。


    作為一個河北人,劉億對這一切是熟悉的,本能地還帶著青少年時代對“斯文人”的敬畏。


    “錢先……錢主任。”


    “喊我老錢也行,劉相公沒必要多禮,都是自己人。”


    “也是。”


    劉億點了點頭,自己老婆的大侄女,現在人在東京,侄女婿更是《時局圖》中的一份子,大家的確是自己人。


    “那……老錢,接下來,北蒼省應該怎麽做?”


    “收過路費。”


    “嗯?”


    眉頭緊皺,劉億有些擔憂地說道,“這種事情,我也考慮過。可是現在北蒼省並無抗衡‘南海宣慰使府’的實力,一旦海南省召集南海諸省,按照職權,是可以直接罷黜我的職位,到時候……”


    盡管現在的“南海宣慰使府”的確是吃瓜群眾為主,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狀態,但是此一時彼一時,對於圖謀不軌的地方強權來說,好用的大義,不用白不用。


    正好還能瓜分某些弱者的地盤。


    “名義上,還是朝廷的財政收入。但是沙縣境內的港口碼頭,又沒辦法在這時候向朝廷上繳收入,臨時性的托管,是很正常的戰時操作。劉相公的第一筆穩定收入,就是管理費。除了資金之外,還有實物收入的托管費用,現在南海已經打通了廣州港的渠道,去年賑災糧運動帶來的慣性,已經拓寬了渠道,很多以前不能做的生意,現在已經可以做,隻是‘民不舉官不究’。”


    “難怪現在局勢這麽動蕩,過路費反而多了。”


    “‘交蒼線’已經事實上小規模運行,隻要沒人捅破,南海的貨,就能破天荒地通過自由貿易抵達湖南省。這可是意義重大,缺少了蘇州市舶司這一環節,揚子江會有多少人出來冒險?除開揚子江,南蘇州那些邪教、大莊園主,也就可以將一部分剩餘產出,自行跟揚子江的客戶交易。以前朝廷方方麵麵嚴格管控,多少都要過一手,現在則是不需要,盡管還是非法的,但在朝廷明文追究之前,這買賣不會沒人做。”


    “不錯。殺頭的買賣有人幹,賠本的買賣才沒人做!”


    三言兩語,劉億明白了錢鏢指出的重點,如此一看,北蒼省的地理位置,似乎要恢複到曆史地位上去。


    曾經的殺龍港貿易之發達,遠超現在,當時南海地區還是小國林立,伴隨著“人口大遷徙”,也伴隨著帝國的直接統治範圍到了南海的西海岸,殺龍港的地位,也就迅速退化。


    盡管還是能夠養活很多人,但幾乎九成九的船隻,其實都是在形式上吃“皇糧”。


    “除開管理費,就是實物折舊費用,這一塊,劉相公,老朽就沒必要再多廢口水了吧?”


    “實物折舊……”


    沙縣幾個港口,除開現金收入之外,還有實物收入,按照北蒼省的人口集中特點,諸如食品、紡織品、藥材、木材等等,都是可以就地變現的。


    這一塊的摟錢手段層出不窮,幾乎就是相關部分稍微打個馬虎眼,就能讓不少人完成個人的財富積累。


    而現在錢鏢所說,就是將複雜的東西簡單化,一個“漂沒”打天下,順帶還能搞拖延戰術。


    這一切,就要看劉億的野心到底如何,野心和魄力不一定正相關,但息息相關還是沒問題的。


    同時,劉億也要判斷王角在“中央核心區”到底能折騰多久,折騰多大規模……


    稍微判斷錯誤,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這一部分主要是拉攏省內官吏,本鄉本土的吏員,進項是看得見的。劉相公隻要能給他們增收,那劉相公就是自己人。有些事情,當官的未必敢跟朝廷作對,但是本土吏員,卻膽子大得很。”


    “若得北蒼省省內支持,能走到哪一步。”


    “這就要看劉相公的實力了。”


    錢鏢也不含糊,直接點了點“蒼龍道”以西的地區,從半島到群島,再到“獅駝嶺”,“這一片,亂黨和邪教犬牙交錯,大莊園主大農場主也很集中,所以,如果劉相公所圖,必然跟他們起衝突。南海省、安南省、茶南省、茶北省,這四個省,兩個省貧弱不堪,不值一提,江湖勢力反而更大一些。但是南海省、安南省,這就不一樣,涉及到了‘南海四大家族’中的李家和杜家。所以,劉相公不妨大膽一點,分一杯羹給他們,換取支持。”


    “……”


    可以說是秒懂,盡管錢鏢已經說得很直白,但還是含糊了一些東西,比如說憑什麽“分一杯羹”,劉億哪來的本錢去分?


    劉億是沒有,但國家有。


    錢鏢的潛台詞,就是“公器私用”,朝廷的津渡關卡收入,那是國家的,現在劉億把它拿出來,跟外省的豪門一起瓜分,這聽上去不僅僅是吃裏扒外,更是腦抽。


    但是……


    富貴險中求啊。


    真要是拉攏成功,換取到了支持,隔絕中央就輕鬆的多,基層有本鄉本土的低級官員,上層有地方豪族進行遮掩,中央有王角這個侄女婿在攪動風雲。


    這樣的外部條件內部優勢,還無法完成發育,還做不到把北蒼省打造成劉家的自留地,那劉億也不用混了。


    事情講的這麽直白,賬算起來就非常明了,劉億所求的,現在也是要在這個瘋狂的時代中,改變一下家族屬性。


    什麽狗屁江湖兒女,“南海四大家族”難道是天生的豪門嗎?


    馮、冼、李、杜,多一個劉家……南海難道就會變得很擠?


    這買賣,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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