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張瀏陽’派人過來,希望主席前往瀏陽一敘,也好考察一下瀏陽縣的風土人情……”


    “張武這是攢了多少實力啊,就敢讓老夫前往?”


    作為“湖南護國委員會”主席,柳璨固然知道自己是“點頭相公”,但他根本不介意,接下來的較勁,跟他沒有一個開元通寶的關係。


    湖南省的狀況,原本還算是穩妥的,隨著王角的興風作浪,地頭蛇們一個個都坐不住了。


    再這樣由著王角“胡鬧”下去,家底早晚都得敗。


    瀏陽縣縣長張武身份不簡單,乃是“湖南三張”張潭之後,瀏陽堂的當代家主,同時,張武還是瀏陽縣縣長。


    在瀏陽縣的一畝三分地,絕對的土皇帝。


    “主席,‘張瀏陽’現在也是響應護國,瀏陽縣都選他當瀏陽縣護國委員會主任。”


    “嗬。”


    戴著老花鏡的柳璨輕笑一聲,根本懶得多說,翻著報紙問道:“張武給你承諾多少好處?”


    “十萬。”


    “現金?”


    “現金。”


    “那行,給他一個回複,就說下旬前往瀏陽縣視察秋收工作。”


    “是!”


    “你啊,膽子太小。”


    柳璨搖了搖頭,笑著說道,“現在這個行市,十萬想要蹭一下老夫的‘首倡之功’,賤賣了。”


    “主……老板,小王相公那裏……要不要知會一聲?”


    “不必。他不介意的,你沒看報紙嗎?安仁縣不是昨天解決水庫決堤隱患,就是今天正式開售‘進步一號’鍋駝機,他秘書團人數比整個省府秘書都多,還忙成這個樣子。這種人,會在意我們走動找補些零花?隻要不逼出民憤,湖南省的這些地頭蛇,他們敢給,我們就敢收。”


    “你啊,膽子要大一點。明年這時候再想撈錢,基本不可能了。”


    “老板,這從何說起?”


    “天下有變,你以為說說的?錢巨美這個畜生,自以為掌控天下腹心,接二連三的冒險,衝昏了他的腦袋。瞧著吧,這一次,朝廷必然疲於應付。保加爾‘突厥’的西蒙;天涯洲的單氏;嶺南馮氏;河北張氏……”


    原本神情還帶著揶揄、輕佻的柳璨,說著說著,自己一張老臉也是黑了下來,“入娘的,國家,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老板,您的意思是,小王相公,跟馮氏、張氏……一樣?”


    “老夫記得,你老家岐山?”


    “是,三代放羊,幾近輾轉,承蒙老板提拔,才不至於蹉跎。”


    “老夫問你,你若是還在岐山放羊,一輩子艱辛,而這時候,來了王角。你作何感想?”


    “我……”


    “明白了?”


    柳璨將報紙放下,拿起一件筆記本,翻開其中一頁,剛好是安仁鎮時期的“公審大會”照片,其中赫然就有趙家灣的人。


    點了點照片,柳璨說道:“張卿之能不怕?他怕得要死。不過是借著‘湖南三張’之後的名頭,繼續虛張聲勢罷了。此去瀏陽縣,一切從簡,要拿捏架子。張武為了在‘湖南省護國委員會’中有所作為,有所收獲,必然有求於你。老夫同你一唱一和,一陰一陽,區區十萬,算得了什麽?”


    “多謝老板教誨。”


    “今年形勢如果湖南本地變化不大,那麽,你就要早做準備。要麽跟王角作對,要麽,捏著鼻子跟王角合作。但是你要記住,你跟他作對,就沒有退路,因為你是反動派,明白?”


    “如果合作呢?”


    “錦衣玉食……就不要想了。”


    柳璨笑著道,“義勇軍的夥食,都是有標準的,你現在離了山珍海味,豈不是猶如餓死鬼?所以,怎麽思量、選擇,你自己要把握住。有沒有折中的辦法,老夫現在‘孤家寡人’一個,就算給你指路,也未必是明路。”


    “是……”


    在柳璨看來,錢鏐這個瘋子隻要還沒有到倒行逆施的地步,應該還是問題不大。


    可惜,“護國委員會”出來之後,錢鏐沒有選擇鎮壓,甚至連行政命令上的斥責都沒有,這說明什麽?這說明錢鏐本身,都盼著崩盤。


    這就是為什麽柳璨罵錢巨美是畜生,根子,就在這裏。


    柳璨柳照之,是想過要建設國家的;錢鏐錢巨美,想必也是如此。


    然而現在,柳璨哪怕是喝茶看報,都能聞著從帝國四麵八方傳過來的柴火味兒。


    時候到了啊,不把這個帝國拆了,如何分贓?


    三百年來,誕生了不知道多少豪門世族。


    但豪門世族的擴張,總歸是有其極限的。


    等到秘書離開之後,柳璨從上衣口袋中,抽出了一支鋼筆,翻開了自己的日記本,然後如是寫道:貞觀紀元以來的全球資源掠奪,其實已經進入了死胡同。以地方豪族為核心形成的地方勢力,已經到了想要繼續瓜分世界而無從瓜分的地步,這時候,要麽如張子所言“發展生產力”,要麽……就隻剩下狗咬狗這條路。


    啪。


    將日記本合上之後,柳璨揉了揉太陽穴,在躺椅中閉目養神,這真是安逸的日子,這麽多年了,此時此刻是最愜意的。


    名聲,權力,財富,都不缺。


    “如果真的‘發展生產力’,必然會催生新的生產關係。這個道理,天下名士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呢。”


    言罷,柳璨突然覺得,童年時引以為傲,壯年時嗤之以鼻的伯爺柳公權,以書法聞名天下,其實真的很不錯。


    是自己走窄了。


    不知怎麽地,柳璨突然又想到了陸龜蒙,感慨了一聲:“還是陸先生瀟灑啊,看得開。”


    世人皆知的天下富貴第一,旁人眼中自然是羨慕得很,但柳璨是知道太湖陸氏的情況,陸龜蒙牢牢地坐穩這個家主之位,看似是被底下的子女兒孫們架空。


    可換個角度來看,何嚐不是陸龜蒙讓晚輩們沒辦法公開調動陸氏龐大的資源……


    “空有虛名”的確不是什麽好事兒。


    但如果自身頗有想法,那麽,“空有虛名”,未必不是一種反抗。


    此刻,柳璨突然覺得,自己這個“護國委員會”的主席職務,其實相當的不錯。


    ……


    安仁縣,“萬畝風塘”終於在多年之後,再次豐收水稻。


    哪怕是城裏的學生娃,也是頭一次見到堆積如山的稻穀。


    那些沒有去皮的稻穀,金燦燦之間還夾著些許黃綠,引來不知道多少鳥兒窺視。


    “哇,這鍋駝機可以啊,能帶動這麽幾台脫粒機?”


    呼呼作響的脫粒機,已經是純機械的,兩個人一台機,捆紮好的水稻被脫粒之後,剩下的稻草也是另有他用的。


    就在永樂江旁邊,就有一個織帶廠,現在主要加工的,就是編織袋。


    抗洪搶險最便利的東西,就是這不起眼的編織袋,堵口子極為還用,而且還能用來壘砌塘壩,臨時打個水圍不成問題。


    “這一台機子得多少錢?”


    “前幾天幾個湘西過來的,開價三百。用銀元支付。”


    “也就是一千瓦一百塊?”


    “差不多吧,湘西那邊用小型機更劃算,他們做‘飛鷹銃’肯定不好做,但鳥銃、大銃、手銃還是沒問題的。有一台‘進步一號’,起碼帶兩台車床沒問題。不過三百塊錢,他們是想屁吃呢。”


    “哈哈哈哈哈哈……”


    有懂行的學生,在那裏胡扯了一通之後,又開始指點江山。


    “也不想想的,這時候哪兒有動力源分配給你?就算是水力葉輪,現在也是過不了揚子江的。咱們安仁縣能夠自產鍋駝機,這已經是破天荒的事情。要知道,一旦出現動亂,很多裝配廠都是要停產的。湘西那邊,肯定有事兒。”


    “用‘切削法’,至少手銃不愁,火藥隻要上量,子彈用鉗工作業,也能加工。”


    “退一步講,不用那麽好的子彈不就行了?”


    “哎,我看公告上說,準備蓋個火藥廠,真的假的?”


    “火藥廠哪兒那麽容易蓋,現在……嗯?倒也不是不可能,我爸上個月還寫信給我,問我安仁縣這裏安全不安全,太平不太平,好不好做生意。”


    摩挲著下巴,穿著校服的學生忽地一愣,“我爸不會是想要過來吧?”


    “怎麽?你想給你爸一個驚喜,打你爸的土豪,為革命事業添磚加瓦?”


    “哈哈。”


    “真損。”


    “去你的,我爸小本經營,可聽不得這個。”


    “還別說啊,這幾天又來了不少外地人,好些個還坐汽車的。他媽的,現在還能坐汽車的,身份肯定不簡單。”


    “你們也發現了?我昨天還遇到幾個長沙來的,穿得那叫一個好,‘隆慶宮’的正裝,就差把祖上皇親國戚寫在臉上,可惜,一開口就是本地腔。”


    “哈哈哈哈哈哈……”


    學生們也是靈醒,也是受了“五槍隊”的影響,早先被打倒的地主,總有家中的漏網之魚,心懷憤恨,對原安仁鎮的佃戶,進行過狠毒的暗殺、殘殺。


    後來抓住反動殺手這事兒,是讓學生們一起參與過的。


    如今對外麵過來的,有些人來安仁鎮三個月都沒有,歸屬感還挺強烈。


    “哎哎哎,你們看,就是他們,上個月來了之後,就一直住永樂江的碼頭客舍,馬車、汽車、機動船,全都有。”


    “哪兒的口音?”


    “哪兒都有,嶺南、廣西、劍南還有湖北的。”


    “怎麽這麽奇怪?難不成是哪個大公司?”


    “‘金菊書屋’?”


    “不可能。這些家夥啥東西都沒帶,就是到處轉悠,我看外勤秘書的人,換了好幾茬陪他們。說是考察什麽的。”


    “那天我還看他們去了糧庫。”


    “臥槽?他們怎麽往這兒來了?”


    “哪兒呢哪兒呢?”


    “那兒!看那個戴墨鏡的,地位肯定不低。那天攸縣縣長都陪著。”


    “鍾太行不算什麽吧?”


    “你好大的口氣,能當上縣長的,能有省油的燈?”


    “還真來‘萬畝風塘’啊。”


    “這是幹啥呢?”


    “買糧食?”


    “去你的,這時候買糧食,都沒翻曬好呢。”


    “挑選合適的球員?‘霸王’和‘柳營’,百年球隊,豪門中的豪門,說不定新賽季要挑選好苗子呢?”


    “可算了吧,去年鬧得那麽大,冠軍賽都停擺了。”


    學生們七嘴八舌說著,目光卻都盯著遠處的一行人。


    終於,有個學生眯著眼睛盯著好一會兒:“他媽的我想起來了,南昌那什麽銀行的人,他們製服就這樣的。”


    “房家的?”


    “房家的。”


    “艸。”


    不多時,遠處的一行人到了脫粒場,新打的稻穀,已經有一批鋪在了地上翻曬。


    其中一人抓了一把稻穀起來,掐了一粒米出來,放在嘴裏嚐了嚐,然後衝領頭的點了點頭。


    “怎麽樣?好米。”


    “這裏有一萬畝地。”


    “隻怕不止,坡上還有‘陵稻’,應該是試種的,從‘大鯉魚水庫’引了一條灌溉渠出來,畝產一百斤左右還是有的。兩個坡麵我算了算,兩三千畝有的。算兩千畝,這就是二十萬斤稻穀……可以。”


    增加糧食產量的最佳方法,首推就是水利工程。


    隻要水利工程到位,就能增加有效的可耕地麵積。


    單位畝產低不可怕,堆總的耕地麵積就行。


    貞觀紀元以前,一個成年男子的極限,大概就是一百畝地的耕作量。


    有了新式犁之後,耕作量大大增加,等到技術進一步加強,這個數量還在攀升。


    而現在,安仁縣有了自己的鍋駝機。


    盡管才三千瓦,但拿來作為動力源,改造耕地,夠用了。


    “看來,紀天霞沒有騙人。”


    “南蒼的金礦股份,我們可以不要,但安仁縣的農業債,我們可以買入。”


    “二少,南蒼省的金礦股份,我們也可以買。”


    “噢?怎麽說?”


    “紀天霞是打算在長沙招股,我們完全可以摻一腳,推高公開招股的價錢。現在兵荒馬亂的,江西、湖南兩個地方的闊佬,肯定想著怎麽保本。有道是‘盛世古董,亂世黃金’,但也要看地方看人。你埋多少黃金下去,‘靖難軍’都能給挖出來。所以,有個安安穩穩的投資地方,絕對是趨之若鶩。”


    “我們房家在長沙買入,也算是給他們吃一顆定心丸?”


    “不錯。”


    “就這麽辦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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