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省,廣州。


    原廣州都督府內,嶺南馮氏的當代家主馮複,在主座上沉默不語,麵前桌上的文件,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是神色複雜。


    “柳照之的這個‘護國委員會’,諸君……怎麽看?”


    馮複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心動了。


    不是一星半點的心動,而是非常的心動。


    原本他需要借用廣州都督府都督路克明的名義,才能選擇翻本。


    但是現在,柳璨突然蹦出來的這一下,冷不丁之間,給了天下豪門一個眼前一亮的套路。


    皇唐天朝三百多年,類似今天這種“中央-地方”的格局,是真的沒有過。


    到處都亂成了一鍋粥,強勢入閣的錢鏐,屁股底下的位子還沒有捂熱呢,整個京城就從一個爛攤子走向了另外一個爛攤子。


    本以為“拆分稅務”會是神來之筆,會給中央政府帶來大量的現金,然後撐起中央軍平定天下的偉業。


    結果河北省實力最強的張氏,其家主死在了京城。


    張濬除了閣老這個身份,還是當代“瀚海公”,朝廷不可能不給解釋,更不可能不給補償。


    而這一來一去,中央軍別想挪窩,老老實實的,就地休整。


    原本,這是“靖難軍”的好機會,但是這種局麵下,天下人的目光都盯著京城,“靖難軍”再擴大戰事,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死姓張的還是姓馮的,對各地的世族豪門而言,沒什麽區別。


    哪個肉多吃哪個,能吃哪個吃哪個。


    馮複真要是鐵了心北伐過江,多的是豪門助拳中央,群起而攻之,嶺南省、南海,就成了鍋裏的一塊肉。


    “朝中奸佞四起,相公何不效仿先烈,廣邀天下英雄,共保漢皇?”


    “靖難軍”的參謀部首席徐庶,環顧四周,見沒人說話,於是看向了馮複,開口如是說道。


    旁人雖然官職高,但身份卻未必有徐庶這麽硬,原因就是徐庶的祖父,乃是已故淩煙閣閣老徐彥若。


    嶺南馮氏之中,不賣他麵子的很少,他開口說話,也是最合適的。


    旁人聽了徐庶之言,也是心中有數。


    有些話,哪怕真有道理,也得看誰來提。


    徐庶的話,說的是效仿先烈,馮複的先烈還能是誰?自然是“耿國公”馮盎。


    而當年馮盎最令人讚歎的一個舉動,就是沒有效仿其它隋末軍閥那樣,就地稱王。


    恰恰相反,馮盎不但沒有稱王,反而直接給太武皇帝李淵上表,直接歸順了唐朝。


    須知道,馮盎的氣概,比之隋末杜伏威、王世充等等,並不缺少任何一點,然而選擇卻是大相徑庭。


    最後的結果……


    廣州成了“南都”,馮盎在九泉之下,被稱呼一聲“嶺南王”“鎮南王”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所以,徐庶嘴上說的是“效仿先烈”,實際上就是勸說馮複停止用兵。


    嶺南馮氏雖然家大業大,但是打仗這種事情,三百年前有口吃的再加一把弓,就能湊合著上陣,倘若甲具在身,還有一匹劉弘基願意偷的馬,那就是正經“百人敵”。


    現在,完全不行的。


    “靖難軍”隻是盤下嶺南省和廣西、湖南、江西、福建部分地區,僅僅是人吃馬嚼的開銷,就在兩億以上。


    軍械保養和器械維護,總支出接近七千萬。


    再加上分散駐軍之後的治安費用,三個億隻少不多。


    然而這並不是結束,連開始都不算。


    南昌城都還沒有打下來,長江是個什麽模樣,“靖難軍”那些沒去過的,根本不知道,沒見過。


    而因為戰爭導致的商業貿易衝擊,截止秋收之前統計的三季度“薪酬所得稅”,整個廣州隻有九千萬不到。


    此稅並非是主力稅種,但基本上能反映出就業勞動人數的實際情況。


    “靖難軍”發動靖難以來的壓力,從來不是單純的麵對中央政府的反撲,內部就算軍管,但長期高壓長期配給是不現實的,戰場上的勝利如果遲遲不能轉化為嶺南省內部的紅利,“靖難軍”內部瓦解就是以一場失利為由的事情。


    給追隨者畫餅不是錯,錯的是畫餅之後卻連清湯寡水都沒有,那就是自取滅亡。


    馮複作為“嶺南馮氏”的掌門人,整個家族猶如“國中之國”,身為國王,怎麽治理這個“國家”,顯然不能參考楊廣這種社會全部階層都能得罪的智障,該量力而行、量力而為的時候,就要考慮體麵地“功成身退”。


    隻是,萌生退意這種事情,如果自己來說,那就是為上者怯弱不前;換成了心腹爪牙來說,那就是“兼聽則明”的典範。


    徐庶的作為“靖難軍”參謀部首席參謀,身份、職位、場合,都是再適合不過。


    而那句“廣邀天下英豪,共保漢皇”,簡直就是說到了心坎兒裏。


    原本發起“護國委員會”的人是柳璨,不出意外的話,隨著時間的推移,如果願意加入、成立“護國委員會”的人越來越多,那麽柳璨的地位會水漲船高,甚至高到一個難以想象的地步。


    柳璨本身就是湖南一省之長,同時又是河東柳氏之後,祖父柳公器跟柳公權是堂兄弟。


    名望、地位,對皇唐天朝十幾二十億的人來說,柳璨就算不是幾近完美,但也非常非常的了得。


    “顏筋柳骨”,作為帝國近代為數不多拿得出手的“文藝界人士”,影響力自然是不一般的。


    原本柳璨隻是柳公權的族孫,但隨著各地的需要,在宣傳上,不蹭一下柳公權的名氣,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久而久之,柳璨可能會從“護國委員會”發起人,直接跨越到領袖的地步。


    到了那個時侯,再想去截胡,可能性為零。


    此時,以“靖難軍”的軍力、勢頭;加上嶺南馮氏的威望。


    隻要馮複不是自取滅亡,截胡“護國委員會”領袖的威望,成功率極高。


    畢竟,帝國各地的地方豪族,更願意看到實力強勁的“護國委員會”,這個框架之中,強力人物越多,他們的底氣才會越足。


    顯而易見,馮複比柳璨各方麵都要強太多。


    可以說,徐庶隻是開口說了一句話,但是這一句話,抵得上十億八億!


    雙方很有默契地思考了一會兒,然而這並非是讓馮複和徐庶兩個人思考,而是給與會眾人,有充足的時間去琢磨,這其中到底有什麽利害。


    哪怕隻是橡皮圖章、點頭菩薩的廣州都督府都督,名義上的“靖難軍”總司令路克明,也是有些訝異地看了一眼說完話就開始喝茶的徐庶。


    “保皇……會不會不太好?”


    “是‘共保漢皇’,不是保皇。”


    “……”


    有些腦子來不及轉彎的,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但是聰明人則是咂摸著味道……


    人間處處皆堯舜。


    誰還能不是個“漢皇”呢。


    至於洛陽宮裏頭的那個,換個身份,怎麽地也是李氏豪門,天下大族,可以了。


    “諸君以為如何?”


    馮複抬手輕撫了一下上唇上的胡須,麵帶微笑,如是問道。


    眾人這時候便知曉,馮大老板對於這個選擇,非常的滿意。


    有些耿直的軍官,本想開口說話,隻是不等他們開口,旁邊的人就踢了他們一腳。


    略作提示,再憨傻的人也知道,此時此刻,閉嘴就好。


    “還要馮公……出任‘嶺南省護國委員會’主席一職啊。”


    方向既然定了,路克明也是順勢賣好,開口“諫言”。


    至於再三推辭的流程,總還是要走的。


    等到散會之後,那些摸不著頭腦的軍官們,這才找到了徐庶,詢問不解之處。


    隻是他們去徐庶那裏詢問為什麽不打過揚子江,打到洛陽去的時候,從廣州城發出來的電波,正通往全國。


    ……


    “‘靖難軍’突然不打了!”


    “就這麽圍著南昌城?”


    “對,就這麽圍著。”


    “這算個什麽事兒?!”


    “廣州也已經通電全國,成立了嶺南省‘護國委員會’,馮複出任主席一職。”


    “嗯?”


    “現在還不知道具體的消息,應該還有別的。”


    湖南省省府長沙,原本的省府大院重新啟用,隻是,有些讓人難以適應的是,“護國委員會”仿佛替代了原先了省府的職能。


    曾經的長沙留守官吏,更像是一種添頭。


    如此怪誕的感覺之下,長沙收到了廣州的電訊,“靖難軍”……變了名稱。


    “護國靖難軍”,這是現在的“靖難軍”名稱。


    隻是,和以前不太一樣,原本“靖難軍”隻有一個總司令路克明,但是現在,整個“護國靖難軍”都是受“護國委員會”領導,而“護國委員會”主席……叫馮複。


    有點幕後走向前台的感覺,這種區別,還是讓很多人在意的。


    王角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是有點驚詫,這馮大老板,難道不繼續“悶聲發大財”了?


    這是個什麽操作?!


    義勇軍開了個會,在湘南活動的“安陵散人”難得也列席會議,畢竟,如今“護國”成了一門非常不錯生意,“安陵散人”搖身一變,借著這場運動,直接成了愛國護國人士。


    “應該是嶺南之前的動蕩,造成了極大的損失。馮複可能消耗不起更大規模的地盤,現在剛剛好。”


    “安陵散人”是這麽跟王角分析的,但王角覺得奇怪,就廣州城展現出來的經濟實力,幾十個億砸下去,怕毛?


    “馮家怎麽可能消耗不起?!”


    “強行耗下去,的確沒問題。但是,且不說能不能扛得住‘揚子江艦隊’,就說打到京城好了,難道皇帝大臣不知道跑?戰略目的達成不了就是失敗,緊接著就是‘物極必反’,馮複這麽精明的人,不可能走上擴無可擴的路。這次‘護國委員會’運動,對馮複來說,是天降餡餅……”


    “嗯?怎麽說?”


    王角總覺得“安陵散人”現在看上去特別的疲憊,大概在湘南的活動,接二連三地遭受挫折,讓這位老江湖老前輩,又重新打起了王角的主意。


    過時的理念……用不上就不用了。


    “‘護國委員會’運動,讓馮複把原本打出去收不回來的拳頭,現在不但有理由收回來,還能順勢造勢。他可是嶺南馮氏的當代家主,豪門之中的地位,非同小可。以他的影響力、號召力,原本還在猶猶豫豫要不要參加‘護國委員會’的人,接下來,就是大批量的跟從。”


    “嗯?張先生,您的意思是……”


    “別別別,喊我安先生就行。”


    “……”


    你說我姓張,我可不能隨便承認的啊。


    “安陵散人”現在就覺得辱沒祖宗,人家大侄子隨便在湘東就搞下了偌大的基業,再看看自己,那麽多的資源,多少年的積累,又是湖南本地的“地頭蛇”,結果在湘南弄得一團糟……


    別說什麽講習所了,弄出來的武裝力量,還不如安仁縣的“五槍隊”。


    “五槍隊”那就是泥腿子防滲透的!!


    壓根不是正規軍!


    他媽的,差距好大。


    “呃……安先生,您的意思是,接下來會有一大批人,會因為馮複,而參加‘護國委員會’運動?是這個意思嗎?”


    “不錯!”


    “那豈不是馮複……”


    王角摸了摸下巴,頓時反應過來,原本是想著柳璨成為這場運動的扛把子。


    現在馮複跳出來,隻怕柳璨就隻剩下“首倡之功”,接下來搞不好主導全國性質的“護國委員會”……就是馮複的事兒了。


    厲害。


    王角點了點頭。


    “你就不生氣?”


    見王角想明白卻神色淡然,“安陵散人”嘖嘖稱奇之餘,也是心中暗罵:我真是頭豬,真是瞎折騰。


    “為什麽要生氣?這是好事啊。”


    王角笑了笑,“背靠大樹好乘涼,這要是真組建全國性質的‘護國委員會’,我堅決支持馮大老板當上總主席。”


    “……”


    一時間,“安陵散人”突然覺得自己之前的瞎折騰,是真的有病。


    不僅僅是沒腦子,還沒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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