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玉!現在怎麽辦?!”


    “怎麽辦?!當然是通知學校啊!這是事故!”


    李珪衝著一個慌慌張張的學生會幹事咆哮了起來,這是恐怖的失態,失控的學生會帶來什麽後果,誰也不知道。


    但是惡果,李珪卻很清楚,因為會影響到他,因為他是交州大學的學生會長!


    “快去通知校長!!!!!”


    這次迎新會,與會的學生領導,是個副校長,兼文藝學院的院長陳一平。


    他原本以為就是個聯歡會,定下來的基調,也就是如此,可是萬萬沒想到,事情竟然急轉直下到這般地步!


    “奎安兄!還要提前通知州府!省府!”


    “對對對,對對對……”


    陳一平擦著額頭上的汗珠,心慌則亂,現在他已經有點兒亂了手腳,差點忘了學生的事情,最恐怖的是影響到交州乃至整個安南省。


    因為“廣交會”的緣故,加上交州有著豐富的農林水產資源,兩百多年的經營之下,交州的人口還在廣州之上,“廣交線”也是非常著名的南國經濟大動脈。


    除此之外,規劃中的“交蒼線”一旦修通,交州就能輕易地將“蒼龍道”的資源分流。


    經濟政策上需要社會穩定的支撐。


    而現在,突然蹦出來這麽個大雷,剝他皮的人,絕對不會少。


    突發的事件,難以挽回,他是交州大學這次迎新會的最高領導,論品級,跟他對等的,是一個中等縣的縣長。


    這樣的品級,鬧出這樣的事故,他在教育係統中的前程,已經徹底斷絕。


    最重要的是,交州大學的文藝學院,在皇唐天朝的排名中,都是三十名開外,根本沒有他擺弄權威的餘地……


    已經完了。


    陳一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乃至越來越白,最終竟然整個人一哆嗦,然後捂著心口大叫一聲:“天要亡我!!!!!”


    一聲慘叫,竟是一頭栽倒在地,左右助手、秘書趕緊將他攙扶起來,然後有人大叫:“快叫醫生!”


    “先給陳校長急救!”


    現場亂做了一團,而在交州的春明大街上,學生的隊伍就像是滾雪球一樣,不斷地在壯大。


    臨時製作的標語、口號、橫幅,歪七扭八的大字,卻是讓人看一眼,便感覺到了其中的憤怒、狂躁。


    一家文房店中,店家夥計從店裏麵探頭探腦,先是驚呼一聲,然後拉住一個學生喊道:“靚仔!什麽事啊?!”


    “廣州一千三百糖廠工人遭到血腥屠殺!我們要為他們伸冤!抗議!請命!要嚴懲凶手!”


    “一千三?!說笑……”


    夥計忽然一愣,看到浩浩蕩蕩的隊伍,頓時明了,這可不是什麽說笑。


    “一千三?!!!!!!”


    夥計瞪圓了眼睛,他不敢相信,廣州那般地方,會有一千三的人被屠殺?!


    開什麽玩笑!


    “叼你公龜……更卵熱鬧?”


    拿著雞毛撣子的文房店老板戴著個青布兜帽,一身的長衫很是幹淨,看上去斯斯文文,隻是一開口,便是讓人精神一振。


    “我叼!!!!”


    店老板看到外麵的動靜,整個人都炸了毛一樣,“學生仔要造反?!”


    “……”


    “……”


    夥計連忙攔住老板說道,“這班靚仔為民請命啊老板。廣州糖廠死了一千三,現在鬧得好厲害啊。”


    “一千三?!一百三都上天啊一千三……嗯?真的一千三?!”


    “我叼!”


    老板一臉的慌張,“我老表還在廣州打工啊我叼!”


    瞬間急紅了臉的老板跺著腳:“我老表還在廣州打工啊!”


    宛若熱鍋上的螞蟻,老板連忙把雞毛撣子塞到了夥計的懷中,然後撒腿就跑:“我去郵局!”


    “老板!”


    “我老表還在廣州打工啊!!!!!”


    老板像是發了瘋的獅子,扭頭瞪圓了眼珠子,衝著夥計咆哮。


    看著文房店的老板飛也似的跑了出去,一個身穿交州大學製服的學生,突然攥住了文房店夥計的胳膊:“老板!有沒有紙筆!都要大號的!”


    “呃……我不是老……有啊!有!”


    夥計忙轉身進去,然後喊道:“帆布要不要?!上色更好,還有紅墨水!都是‘金菊書屋’產的!”


    “都要!”


    “多少錢?!”


    “你們身上帶錢了嗎?!”


    “全部包了!”


    “先做橫幅!”


    “旁邊有個篾匠開的店,問那邊買竹竿!”


    匆忙之間,卻見一個新生衝了過來,手裏攥著一把現金:“殺龍港才哥支援三百塊錢!”


    都是五十塊錢一張的麵額,和別的紙鈔一樣,正麵都是貞觀大帝李世民的頭像,而反麵則是一副山河圖。


    “才哥?!”


    “就是殺龍港蔡進才!”


    “是蔡同學!”


    “原來是他!”


    “蔡同學冒死首倡,難道還要讓他破費嗎?大家都湊一點!”


    “不用!才哥說了,錢是身外之物!他帶頭大哥北蒼省狀頭王角曾經說過,錢就是拿來用的!錢用了才是錢!不用就是廢紙!”


    如是說罷,那新生將三百塊錢,直接拍在了桌子上:“老板,收錢!”


    夥計整個人都是木在那裏,不知道怎麽地,一股熱血上湧,忽地,他開口喊道:“都是為了伸張正義!我……我也出一份力!”


    說著,這夥計一咬牙,道:“就當打兩年白工!我出一百塊!”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簡直是要用盡了氣力,一個食指衝天,像是神廟中的魔神,戰天鬥地,全然無懼。


    學生們這時候才明白過來,這位隻是個夥計,不是老板。


    當下有人喊道:“兄弟,沒必要!沒必要這……”


    “沒什麽沒必要!捐!都捐了!叼你公龜!郵局更卵裝死!我老表還在廣州打工啊!”


    剛才衝出去的老板,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滿頭大汗地衝了回來,他身材略微地有些肥胖,到了自家的店門口,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雙手撐著膝蓋,臉色極為的難看。


    “都捐!都捐!都拿去!都拿走!紙不夠嗎?!倉庫還有!還有!”


    說著,店老板跺著腳地咒罵著,“我老表還在廣州打工啊!叼你公龜!殺人償命啊!更卵凶惡!都拿走!拿走!”


    “老板!”


    “去倉庫啊!喊人來搬走啊!”


    老板吼完之後,猛地一個激靈,“你們等著!我去喊我相好!斜對麵紮紙店的寡婦,她那裏有現成的杆子!”


    “……”


    整個人已經瘋魔的老板,直接穿過了遊行的人群,衝到了斜對過的紮紙店,然後喊道:“阿喜!阿喜!我叼……阿喜!不要怕!都是學生,都是學生仔!”


    “大飛哥!”


    “學生仔要為民請命!阿喜!幫個忙,家裏的杆子資助一下!錢算在我頭上!阿喜,我老表還在廣州打工,我還不知道他的生死。他救過我的命,八七年就借我五十塊錢啊!阿喜,我……”


    寡婦懵懵懂懂的,她顯然是不情願的,但是店老板扶著她的雙臂,然後道:“我娶你啊!以後我當家話事!你聽我啦!”


    “大飛哥……”


    寡婦神色一喜,但還是有些猶豫,“這裏的貨,值好多呢。”


    “我跟那班學生仔已經說好了啊,你不會讓我沒麵子吧?”


    “你真娶我嘍?”


    “以後你是我的人嘍。”


    “你家裏讓你討寡婦啵?”


    “你是我的妻嘍!”


    寡婦一咬牙,便道,“就當是彩禮!店裏的貨,全搬走!”


    “阿喜!你能生仔啊!”


    老板情不自禁,在寡婦臉上啃了一口,這婦人並不美麗,雙手也滿是傷口,隻是她顯然是極為勤快的,才能在交州這裏,開上一家紮紙店。


    而老板顯然也不介意美醜,他此時此刻,歡喜極了,衝出去喊道:“靚仔!這邊!”


    一群學生頓時衝了過來,紮紙店裏什麽都有,各種顏色的紙,還有各種樣子的竹竿、木杆,甚至還有紮絲,一包一包壓著,完全不愁用。


    “才哥說了!分兩班,一班做小橫幅、小旗子,一班做大橫幅、條幅還有大聲公!”


    “好!賓哥,現在人越來越多了。”


    “讓人維持秩序,要給不明真相的民眾解釋我們的訴求!口號要喊起來!聲勢要浩大!”


    “是!賓哥!”


    而此時,春明大街遊行隊伍的最前方,阿才有那麽一刹那,產生了恐懼。


    他是如此的害怕,想要停下腳步,甚至想要躲藏在人群中,最好是別人正在前麵領著路。


    就像是在殺龍港一樣,角哥怎麽吩咐,他就怎麽做。


    八年級的時候,九年級的老大哥問他要打工的工錢,是角哥抄起條凳就將那撲街打翻在地。


    角哥真的好威啊。


    阿才很想念王角,有他在,就什麽都不用怕。


    甚至自己的街坊鄰居被抓起來殺了,他害怕的時候,總能去找角哥解惑。


    沒人會開導他,沒人會給他指路。


    但是角哥可以。


    “大佬……”


    遊行隊伍的最前方,阿才低聲地呢喃了一句,“今天我要以大佬為榜樣,哪怕……明年今天,大佬給我燒紙。”


    大概是學生們宣傳的比較快,春明大街上,時不時有人過來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因為阿賓聽了阿才的吩咐,去分班做事,其餘的學生也是有樣學樣,不同的學院都劃分了任務。


    有的學生負責寫小抄,飛快地寫了一張張小紙條,紙條上便是“明達慘案”發生的內容,時間、地點、人物,該交代的交代清楚,其餘的,不加以任何裝點。


    哪怕是販夫走卒,也聽得明明白白,哪天在哪兒有多少人被用什麽樣的方法給殺了,而發生這個事情的結果是,暴徒是誰都沒有準確曝露,人仿佛就要白死了。


    小紙條成了宣傳的手冊,白天時不時也有換班的工人在,而交州本地的糖廠,跟“明達糖業”其實年代差不多,就在交州的西北山區,就有大片的甘蔗地,都是用來製糖的。


    又因為“廣交會”的緣故,明達糖業在這裏也有業務,兩地交流已經幾百年了,陡然發生這樣的事情,最為感同身受的,還不是那些學生。


    而是大大小小製糖廠的工人。


    “一千三百人——”


    有個正在嘬腸粉的工人,穿著短打,腳上踩著一雙木屐,當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整個人頓時尖叫起來,然後吃了一半的腸粉也不管了,直接奪過一張紙條,飛也似的往自己的廠裏趕。


    “白老虎,你今天不是休班嗎?”


    “休你老母啊休!廣州死了一千三百人啊!”


    “你在說什麽啊?”


    廠門口在那裏抽煙的保安,跟幾個工友都是皺著眉頭,奇怪地看著他。


    “明達糖業的總廠!一千三百個工人,被一把火全燒死了啊!”


    “我叼,白老虎,這種事情怎麽可能?你在說笑啊。嘁。”


    叼著煙的保安不屑地搖搖頭,正待繼續說話,卻聽一個穿著短衫的工友說道:“什麽情況?街上這麽熱鬧?”


    “學生在請命啊!”


    白老虎拍了一把身上的短打,然後喊道,“交大的學生在遊行,在示威,就是為了這件事!我叼!學生仔幫人說話,我不能不去!你們去不去?!”


    “我叼!!真的假的?!真的一、一千三百人……”


    有個保安直接傻了眼,夾在手指上的香煙燒到燙手,這才回過神來。


    “真的!學生現在都在抗議,朝州府、省府那邊去了!”


    “我叼!我去喊人!”


    “在廠裏的都喊出來!”


    “廠裏還缺人手啊,這時候出去?”


    “你是不是白癡啊?這時候不撐學生仔?這時候不撐廣州佬?今天不撐學生仔,學生仔明天不撐你啊撲街!”


    白老虎說著又吼了起來,“少賺一天柴水會餓死?!停一天歇一天會破產嗎?走啊!在家的我去喊出來,豬油哥,你去喊廠裏的!”


    “好啊!我這就去!”


    被喊“豬油哥”的中年人,此刻也是點了點頭,覺得白老虎的話很對,現在學生仔又不是為了自己的事情在鬧,是為明達糖業的工友請命,這種事情,用腳想也知道難能可貴,自己怎麽可以做縮頭烏龜?想通了之後,“豬油哥”立刻跑車間去了。


    隻是他帶著人走到車間的保衛室,就被一個人喊住了:“老豬,啥情況啊這急急忙忙的?晚上一起敲背,去不去?”


    “劉工!我現在有急事,以後再說。”


    卻見保衛室中,有個戴著安全帽的家夥,挺著個大肚腩,一手烤串一手小酒,背心卷到了肚腩之上,穿著一條大褲衩,就往外頭走。


    走著走著,他猛地站定在那裏,愣神道:“嗝!我也沒喝多啊,才二兩啊。”


    迷瞪著眼睛的劉澈,耳朵裏聽到的聲音,讓他感覺自己回到了從前,總覺得外麵傳來的聲音,是如此的熟悉。


    “學長?”


    劉澈喊了一聲。


    甩了甩頭,確定自己沒喝醉,他這才驚叫一聲:“出事兒了?!出大事兒了?!”


    挺著個大肚腩,劉澈攥著酒壺就往外衝,那嘈雜的聲音,逐漸整齊,逐漸響亮。


    “嚴懲暴徒!”


    “嚴懲暴徒!!!”


    “還我公道!”


    “還我公道!!!”


    ……


    橫幅上的字,並不優美,一個個手中的小旗子,也並不精致,然而那聲浪,一波波地襲來,刹那間,便讓劉澈的酒意,徹底的消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劉澈放肆地大笑著,手中的酒壺衝遊行的人群高舉,隨後,頓頓頓頓……


    最後的半壺酒,被他一口氣喝了個幹淨。


    “好酒!”


    “得勁兒!”


    劉澈瞪圓了一雙猩紅的雙眼,大聲地讚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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