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莽莽蒼蒼。


    山腰的一塊平地上,有一棵老樟樹。這樹長了百餘年,樹幹三個人也抱不攏,枝幹舒展橫逸,幾乎覆蓋了三分之一的山坪。


    樹下,一個少年正在練槍。槍法並不複雜,一攔,一拿,一紮而已。可就是這麽簡單的招數,一丈二尺長的槍在他手中卻翻騰如飛,槍尖在紅纓當中吞吐伸縮,光芒隱耀,倏忽萬變。一槍刺出,地上的塵土和落葉都被勁力激起,飄散如飛。


    “好!”一位中年人靜立樹下,看少年練槍。這時不禁大聲喝彩。


    少年收了槍,走到中年人麵前,恭敬的行禮道,“師父。”


    中年人欣慰的看著愛徒道:“梁州,你隨我學藝十一年,如今武藝和兵法俱已大成。今年長安開武科場,取天下豪傑為國效力。你可收拾一下,明日下山,赴長安趕考去吧。”


    被稱作梁州的少年道,“徒兒蒙師父養育成人,又傳我一身本領。自當留在師父身邊朝夕侍奉才是。”


    中年人道:“此言差矣。既然手握刀劍,就終有一日,要用武藝回報蒼生。你十一年苦功,寒暑不輟,才練就一身的能為。豈可埋沒深山,與這腐葉同朽於林泉?”


    “為師傳你的技藝,弓矢馬步劍俱全,不敢說無敵天下,但也足以攻城拔寨,斬將奪營。你正年輕,該當去邊關上曆練一番,為國為民出一份力。以你的資質,他日出將入相,繪影於淩霄閣上也未可知。”


    梁州道:“然則邊關從軍,相隔萬裏,非一年半載可返。且陣前烽火急,恐難傳書與師父問安。孩兒放心不下師父。”


    中年人道:“鴻鵠展翅,誌在千裏,萬不可學黃雞流戀窩中的粟米。將來你登壇拜將,名動天下,為師自然就知道你平安了。明日你自下山,不必再來見我。”言訖拂袖,轉身而去。


    梁州躬身送師父離去,然後繼續舞動長槍,方圓三丈內的落葉全被槍風卷起,隨著槍勢在空中飛舞。梁州大喝一聲:開!大槍一抖,萬鈞之力驟發,落葉激飛如炸,直上半空,再徐徐落下。


    梁州收了槍,麵朝師父離去的地方慢慢跪下,深深磕了四個頭。


    翌日,梁州收拾了行裝,牽上自己的黃馬,單身上路。此去長安,遙遙萬裏。


    梁州初入江湖,按照師父的教誨,事事謹慎。他曉行夜宿,不貪酒,不生事,早晚勤讀兵書,僻靜處習練武藝。不曾有一日懈怠。


    一日,他路過一個山村,村頭小道上,三四個惡漢正在搶劫一對挑擔的農村夫婦。農夫死死抓住裝著糧食的竹筐不肯鬆手,被惡漢打的口吐鮮血。農婦無力反抗,隻能抱著丈夫痛哭不已。


    惡漢看農婦麵目頗不惡,動了邪念。從農夫身上扯過農婦,按倒在路邊,就要揭袍解帶,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不倫之事。


    梁州見狀,趕忙策馬過去阻擋。他從馬上躬身抓住那個欲行非禮的惡徒,一抓一送,那人已經飛出三丈開外。其餘惡漢見狀,連忙扯出隨身兵刃,一起來鬥梁州。


    梁州跳下馬背,自腰下扯出橫刀,幾招就把惡徒兵器磕飛,打的惡徒們跪地求饒。他聲色俱厲的怒喝,讓惡徒趕緊離開。誰料一個惡徒路過梁州的時候,驀的從懷中抽出短刀,如風刺來,也不管中與不中,轉身便逃。


    梁州慌忙側身躲過,心下大駭。他畢竟初入江湖,不料人心險惡至此,不禁愣了一愣。隨即大怒,取下長槍,遠遠擲出。


    那惡人已跑出十餘丈,被飛來的長槍穿透,釘在地上。梁州翻身上馬,瞬間便至,他拔出長槍,左右突殺,將四散奔逃的幾個惡徒盡數誅戮。


    梁州回到夫婦麵前,溫言相慰。誰料農夫大啼,說公子害我村慘矣。


    梁州大愕,細問之下才知,附近山上有一夥山賊,約莫五六十人,十餘匹馬,常到村中劫掠。此地遠離州府,無官兵護衛,故此賊人猖獗。


    梁州此次誅殺了四個山賊,必然招來賊人的報複。梁州一過客,旦夕便離,然村民世居於此,無處可逃。


    梁州隻得先將夫婦二人送回村中,與村人再做商議。


    村中長者召集了幾位村民,和梁州一同商議此事。眾人皆麵麵相覷,哀歎連連,擔心禍端將至。


    梁州正無措處,屋內閃出一女子,言辭置地有聲:“諸叔伯何其懦也?山賊掠我村數年,我等為魚肉久矣。然一退再退,錢糧盡絕,終無立足之地。”


    “今日之計,唯舉械自保。若能一戰銼動山賊氣焰,其必不敢來我村劫掠,轉奔他方矣。爾等須眉,膽怯氣短,枉七尺之軀。隻恨我身為女子,不能引刀殺賊耳。”


    眾村民臉色羞紅,愧不敢當。


    梁州抬頭一看,此女容貌殊麗,身姿曼妙,不禁動搖心襟,低頭不敢再看。此女卻蓮步輕移,款款來到梁州麵前,秋波縈轉,道:“聞公子武勇,不知可否留下相助。若公子在此,我等必能聯結義勇,護衛鄉邑。”


    梁州一本正經的拱手道:“此事由小生而起,自當叨擾旬日,善終此事”。姑娘噗呲一笑,麵頰緋紅,轉身而去:“別姑娘姑娘的,我叫長安。”


    長安。


    自此,梁州和長安組織村中健者數十人,削竹為矛,冶犁為兵,預備自保。梁州也在村民的陪同下,勘察地形,繪製輿圖,在必經之路上修建拒馬,挖掘溝渠,上敷浮土,準備以此抵抗山賊的馬兵。


    長安也帶領村中婦女,為大家送飯煮湯,削竹矛,做翻板,搓製絆馬索。漸漸的跟梁州熟稔了。梁州偶然看見長安的俏麗的耳鬢眉梢,就砰砰心跳,手足無處安放。


    他無數次設想過,到了長安,校場奪魁後朝見天子的場景。沒想到現在還沒到長安,隻是見了長安,就比見到天子還要慌亂了。


    這日,馬蹄聲響,二三十賊人趁拂曉來襲。在梁州的部署下,未進村落,便被絆馬索掀翻幾匹坐騎,逡巡不敢進。


    梁州登高引弓,氣定神閑,弓如霹靂,白羽破空如電,例不虛發。山寇淒號不絕,留下七八具屍首,落荒而逃。村民們舉著竹矛一通追殺,又殺死數人,得勝而返。


    鄉親們聚集起來,置雞酒慶祝勝利。席間,梁州和長安被鄉親們簇擁到一起。兩人目光相對,長安微笑,以袍袖掩口,然目光灼灼,情意爍爍。這個瞬間,梁州一陣恍惚,登壇拜將又算什麽,或許,這兒就是我的長安吧。


    自此,梁州在這兒一留數月。


    一日從山上行獵回來,見有人負著彩禮來村上,吹吹打打甚是熱鬧。一問才知,是山外縣城,長安的表哥來下聘禮,明日便要接長安入城完婚。


    梁州木立當場,心頭若巨錘猛創。鑼鼓喧天,盡皆不聞,賓客往來,盡皆無視。渾渾噩噩,不知月升日落,罔論茶飯。


    這日夜間,梁州正在燈下呆坐,長安推門直入。她說四歲時即被許給表哥,父母之命,不可違背。公子的心意長安都明白,但長安早已許為人婦。


    本以為一生可以毫無波折的度過,但偏偏遇見公子。這是長安的福分,也是長安的劫數。明日我便要隨表哥入城。唯願公子貴體安康。他日功名成就,得配佳侶,福壽綿延,公侯萬代。


    梁州怔怔的望著跳動的燈火,一言不發。長安見狀,一聲輕歎,轉身掩上門。坐到梁州身邊,埋首啜泣。


    未幾,起身寬袍解帶。道,“妾慕君久矣,然今日不得不負君,實非我所願。妾身願拚將一生羞辱,竟君一夕之歡,以此表妾心之萬一。”


    燈影搖移,玉體橫陳,暗香隱約,長夜未央。


    梁州拉過棉衾給長安蓋上,說,我聽人說,君子越是深愛一個人,就越克製自己而不失禮。你愛慕我的情意如此深刻,我銘於五內,又豈能因己而害了你呢?彼此相知,而風清月白,這就夠了。


    說完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囊,出門走了。長安從床上跳起追到門邊,目送梁州遠去,珠淚泗流,衣衫滑落,深夜露涼而不知。


    第二天一早,有人看到遠處山寨方向濃煙不絕,大家議論紛紛。到了中午,有膽大的去山上看了,欣喜若狂的回來告知眾人,說山賊一夥,剩下的四十多人全都橫屍在地。


    原來梁州離開村子之後,為了不驚動賊人,將馬匹和長槍放在山下,趁夜掩入山寨。以一把橫刀,偷襲遊殺,一夜之間盡戮山賊,再放火燒了山寨。


    長安在花轎中聽到這個消息,先是欣慰,然後啜泣不已,涕淚滿衣。她知道,是梁州臨走之前,為鄉親了結了後患。以村落的長久安寧,回報長安。


    山寨夜戰,長途奔襲,以寡敵眾,且山賊占了地利,梁州殊無把握。隻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回報長安和鄉民們而已。


    這一戰,他身負數創,等他在山野裏自己養好傷,也早誤了長安的武科場。他無處可去,索**遊江湖,一馬一槍,遊蕩南北,渾噩度日。


    倏忽三年。一日,梁州在江畔見到一棵巨大的樟樹,枝葉招展,不由想起少年時在樹下學藝的場景,和師父的諄諄教誨。


    如此浪遊,圖耗光陰。功名渺渺,愧對師父的教誨,和自己灑在樹下的血汗。十一年的苦練,為的是保國安民,不是在悵惘中虛度時日。


    這幾年也曾聽聞,邊關告急,突厥南下,燒殺無數,生靈塗炭。滿朝君臣寢食難安。國家正是用人之時。


    既然手握刀劍,就終有一日,要用武藝回報蒼生。


    長安,還是要去長安。武舉奪魁,登壇拜將,衛國戍邊。武科場三年一開,現在去,還來得及。


    經年碌碌,也該用名動天下,給師父和長安,報個平安。


    梁州翻身上馬,疾馳西北。黃馬嘶鳴,駿烈如初。胸中血,尚未冷。


    哪知才到蒲州,就接到朝廷征召的命令。戰事危急,應武科試的舉子不必去長安參試,直接隨軍奔赴邊關作戰。


    此去,七年。


    萬裏赴戎機,關山度如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梁州出生入死,百戰成功。初以果勇,擢八品仁勇校尉,積軍功,遷五品定遠將軍,守安西都護府。時年二十九歲。


    連年征戰不休,夜夜眠不解甲,日日手不釋兵。他每次擢升收到的旨意都是“時局危迫,卿宜固守戰地,不用入內謝恩。”


    梁州還是沒有去過長安。


    在馬上帶著部屬巡邊的時候,梁州有時候會呆望著大漠的孤煙,和掠過天邊的孤雁。他知道,隻有將士們在邊關渴飲刀頭血、睡臥馬鞍橋,才能保得了長安城千年不遇的盛世,才保得了長安們的長安。


    又是七年。


    城頭鐵鼓聲猶震,匣裏金刀血未幹。


    梁州戰功卓著,升叢三品,封歸德大將軍。聖諭即刻回京,領神策軍,守長安城。


    梁州隻帶了五十名親隨,千裏迢迢,穿越荒漠,赴長安上任。


    梁州經營西北日久,突厥且懼且恨,視其為如入骨之釘。暗議借此機會,途中行刺。初,計議沿途伏刺客三百人。後畏梁州勇捷,又派三千兵馬為後應,半路截殺。


    事發倉促,且眾寡不敵,梁州部屬無一幸免。梁州苦戰自晨至昏,身受百創,衣帶漓血如注,戰袍破裂如縷。


    黃馬畢竟年邁,混戰中受傷倒伏。梁州跌下馬後,猶步戰良久,不幸左眼中箭。他忍痛拔箭,眼珠隨箭扯出而不顧,隨手棄於一旁,揮刀再戰。


    梁州獨目散發,血汙滿麵,如瘋魔附體,重傷之下,仍揮動橫刀誅殺突厥數十人。最終飛矢貫胸,仆地被擒。


    突厥將領勸降未果,反被梁州啐了一臉血。盛怒之下,他一刀斬下梁州的人頭。頭顱離開軀體的瞬間,梁州眼前浮現了從未見過的長安盛景,浮現了燈下的少女,還有深山裏的師父。


    “既然手握刀劍,就終有一日,要用武藝回報蒼生。”如此一生,求仁得仁。於是梁州頭顱落地的時候,唇角尚有一絲微笑。


    戰後,突厥人清點戰場,得梁州馬槍,槍杆上深鐫二字:“長安”。敵國之師亦感其忠勇,為其厚葬。


    終其一生,梁州未至長安,而心已長安。


    人生幾番離合,關河路絕。男兒至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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