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得罪了重案大隊


    105專案組作為輔助單位參戰,偵辦工作由重案大隊具體負責。第二次案情分析會結束以後,除了朱林以外,105專案組成員紛紛回城。


    侯大利開車,田甜坐在副駕駛位置。


    “你雖然是新刑警,論本事不比重案大隊老刑警差,應該全程參加。”車開了幾分鍾,田甜突然為侯大利抱不平。


    侯大利在當時確實想繼續留在現場,離開時略有幾分不滿。開車回城時,他已經調整了心態,道:“地球離了誰都轉,更別說我這種新刑警。”


    田甜哼了一聲,道:“你虛偽!想參加就說出來,何必憋在肚子裏。若是朱支隊還在主政,肯定會讓專案組全程參加。宮支隊以前是朱支隊的副手,多半不想讓朱支領導的105在眼前晃來晃去。若不是劉局一直在挺朱支,說不定105專案組連今晚的機會都沒有。”


    “我有預感,這案和蔣昌盛案有關聯。以朱支的話來說,凶手作案的味道很接近。所以,遲早有我們上場的機會。”侯大利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韙”選擇當刑警,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偵辦楊帆案,這是最高目標,其他都是次要目標。蔣昌盛案、朱建偉案和楊帆案非常相似,如一根繩上穿起的蚱蜢,他發現了這根繩,對於偵辦楊帆案便多了些信心。


    車在夜色中穿行,很快就回城。即將進城時,在一處工地前被一個工人擋住去路,工人後麵還有幾十個工人。


    侯大利搖下車窗,道:“什麽事?”


    擋車工人神情激動,道:“我的錢被偷了,警察要幫我抓小偷。三千塊,好不容易才存下來。”


    侯大利道:“報警沒有?”


    工人道:“我正要打110,警車來了。”


    田甜原本以為侯大利會將這種小破事推給派出所或者責任區中隊,沒有料到看起來挺機靈的人總是辦傻事,居然真下車管“閑事”。


    侯大利在工人簇擁下走進工地,來到標準化住房前。一個經理模樣的胖子見到侯大利,堆起笑容,正想打招呼,見到對方擺手,想起夏總在酒桌上交代,趕緊收笑臉。


    丟錢工人激動地道:“龍總,我真不是想給工地丟臉。我做了半年才存了這點錢,家裏急著用錢。”


    龍經理繃緊臉,道:“讓你們把錢存在銀行卡上,卡丟了補辦就是了,你們真是沒有長耳朵,現在丟了錢,如果鬧出去就要丟公司的臉。”


    侯大利從小在世安廠長大,太熟悉相關場景,道:“把房間裏的人全部叫到會議室,我有話要說。”


    丟錢工人共有十一個室友。這些工人被叫到會議室後,侯大利將警官證展示給大家,然後道:“一個房間住十二個人,十二個人就是兄弟。我相信拿錢的人絕對是一時衝動,誰都有一時衝動犯錯誤的時候。大家出來打工,就是賺錢補貼家用。將心比心,若是辛苦做了半年,家裏正等著急用,錢又被偷了,你們心裏難不難受?”


    他收起警官證,道:“我是公安局的民警,今天遇到這事就要管到底。真要上技術手段,抓人是小菜一碟,到時事情就嚴重了,要蹲雞籠的。”


    年輕警官一席話讓十一個工人麵色凝重。


    侯大利道:“龍經理說得對,家醜不可外揚。現在你們輪流進入房間,每人給你們兩分鍾時間,想清楚以後再出來。”


    龍經理很配合地大聲道:“誰拿了錢,這位警官給了最後機會。”


    侯大利擺了擺手,龍經理聲音戛然而止。


    十一個工人輪流進入房間。最後一個工人出來後,丟錢工人這才進入房間,很快,他拿著錢走到門口,道:“在衣服包裏找到了我的錢。”


    龍經理上前踢了工人一腳,道:“自己放的錢都找不到,該打。”


    順利解決了問題,侯大利和田甜一起上車。龍經理屁顛顛地跟在警車前,不停表示感謝。等到警車離開,他趕緊給夏哥打電話,報告今天遇到侯大利之事。


    侯大利處理這起盜竊案時,田甜一直無言旁觀。警車重新啟動後,田甜右手放在車窗處,任風將頭發吹起。


    “你處理這事很老練,很能洞察人心。”


    “我熟悉工廠環境,了解工人處境,從他們角度想問題,自然能找到解決問題的鑰匙。”


    “這事太冒險,小偷還不還錢,純屬一念之間。如果不還,你就無法下台。”


    “這樣做當然沒有絕對把握,其實絕大多數事情都沒有絕對把握。我隻是憑從小在工廠生活的經驗,覺得還錢的概率比較大。”


    聊了幾句以後,兩人習慣性地陷入沉默,各想各的心事。


    警車來到田甜所住小區,互道晚安以後,侯大利將警車開回刑警老樓。他停好警車,在院子裏猶豫了一會兒,覺得回高森別墅也沒有什麽意思,便上樓,準備再去看一遍蔣昌盛卷宗。


    通過研究蔣昌盛卷宗,侯大利在朱建偉案上猶如神助,所料諸事都準。因此,他對研究蔣昌盛案件興趣繼續高漲,由此也判斷蔣案和朱案必然是一人所為。


    投影儀啟動,蔣昌盛案卷宗逐頁出現在幕布上。幕布猶如海妖,一出現就將侯大利徹底吸進去。


    工作卷宗上的繁雜信息被大腦重新編輯,形成電影畫麵,他正在自己的電影世界徜徉,田甜出現在門口。


    侯大利有些驚訝,道:“你怎麽來了?”


    田甜略顯沮喪,道:“家裏進了一隻老鼠,我沒法住,鎖了門,明天請人捉老鼠,徹底消毒。”


    侯大利驚訝得合不攏嘴,道:“你是法醫,怕老鼠?”


    田甜給了侯大利一個白眼,道:“我是女人,有哪個女人不怕老鼠?”


    田甜辦公室擺著一顆骷髏頭,這讓侯大利產生了田甜不是正常女性的錯覺。得知田甜怕老鼠以後,他才意識到田甜是年輕的城市女子,城市女子怕老鼠挺正常。


    “既來之,則安之,我發現蔣案和朱案很接近,凶手作案思路基本一致。”


    “你還真是癡迷。”


    “反正沒事,看卷宗就是生活。”


    談起案子,侯大利興致頗高,重放投影儀,與田甜一起尋找朱建偉案和蔣昌盛案件的相似點。


    在刑警支隊重案大隊會議室,第四次案情分析會仍然在繼續。


    朱建偉是市管幹部,且正準備提拔使用,市委對其遇害相當震怒,多次詢問案偵結果,壓力傳導到重案大隊每個隊員身上,大家都繃緊了神經。


    除了現場勘查、法醫報告之外,走訪組通過詢問調查得到的線索同樣重要。重案大隊排除了情殺、財殺以外,將關注點集中到“朱建偉即將被提拔為報社社長”這件事上。按照一般邏輯,朱建偉死去後,誰獲益最大則誰最有作案嫌疑。


    重案大隊將目光集中到另一個副社長蔣立清身上。副社長蔣立清素來與朱建偉不和,多次在半公開場合批評朱建偉既不學無術,又為了升官不擇手段。朱建偉則批評蔣立清屍位素餐,占著茅坑不拉屎。


    單位裏的較量通常講究鬥而不破,兩人矛盾激化,幾乎撕破臉皮。


    蔣立清在周六早上出門,晚上才回家。


    對於全天的走向,蔣立清堅持說到辦公室加班,為了集中精力,鎖了房門;中午隨便買了點麵包,對付著吃了午飯,然後繼續在辦公室。報社明年才搬新大樓,老樓就沒有安裝監控,無法證實蔣立清是否在辦公室。同樣,蔣立清也不能證明自己全天都在辦公室。


    淩晨一點,市交警隊傳來消息,在出城的監控中找到蔣立清的車,在上午九點,能清晰地看到蔣立清駕駛汽車離開城區,恰好就是前往李家水庫方向。


    種種線索匯集起來,副社長蔣立清有重大作案嫌疑。


    淩晨兩點,朱林回到刑警老樓。以前出現命案,他通宵熬夜是常事,今天隻到淩晨兩點就覺得疲憊異常。老婆睡眠不好,若是被打擾將整夜無眠,他幹脆回到老樓。到了老樓,意外看到三樓檔案室還有燈光。他來到檔案前室,見田甜也在,問道:“你們都沒有回去?”


    田甜自然不願意說怕老鼠不敢回家,默不作聲。


    侯大利道:“我們回看了遍蔣昌盛案,作案思路和手法都和朱建偉案極度相似,懷疑是同一個人作案。朱支曾經多次提起案件的味道,我現在就嗅到了相似的味道。”


    犯罪分子在連續作案過程中,得逞機會越多,作案的手段、方法的相對穩定性越持久,這是行為定式。持久並非一成不變,犯罪分子往往在保持主要特點的同時,作案手法會有微小的進化,有時是變得高明,有時是變得更殘忍。


    “明天上午還要開碰頭會,侯大利參加。”朱林暫時沒有提及蔣立清具有作案嫌疑,隻是讓侯大利跟著自己參會。


    第二天上班時間,朱林、侯大利來到重案大隊小會議室。參戰刑警大多是熊貓眼圈和青黑麵孔,不停打哈欠。為了提精神,絕大多數刑警都在大口抽煙。


    副局長劉戰剛進屋後,推開窗戶,道:“再熏幾天,你們都會變成臘肉。案子要緊,大家身體也要緊。黃衛,蔣立清把去向說清楚沒有?”


    黃衛道:“蔣立清咬定全天都在辦公室。”


    劉戰剛怒道:“死豬不怕開水燙!我向市委常委會匯報案情時,紀委段書記建議先雙規蔣立清,控製住人,免得出意外。”


    朱建偉遇害後,其妻子劉紅認定是蔣立清殺害了丈夫,於是向紀委提供了蔣立清受賄的明確線索。朱建偉早就掌握了這條線索,原本準備作為與蔣立清競爭的秘密武器。朱建偉在競爭中獲勝,這條線索便擱置起來。


    黃衛自信地道:“朱建偉的衣服上有血跡,我們已經提取了蔣立清的血液,今天上午就能出結果。若是對得上,那就是板上釘釘。”


    劉戰剛望著屋內眾刑警,道:“大家辛苦了。血跡對比結果未出來,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還有什麽想法,可以敞開談。”


    侯大利坐在師父李大嘴身邊,拿過來蔣立清相片,左看右看都覺得不對勁,當主管副局長劉戰剛發話以後,道:“我覺得有疑點。”


    李大嘴正想告誡徒弟“多想少說”,未料到徒弟又要發言,發言必是大炮。他用力踩了徒弟一腳,又給徒弟使眼色。


    侯大利知道師父的意思,略有停頓。


    在第一次案情分析會上,侯大利提出了兩個觀點,第一是朱建偉死於他殺的可能性大,第二是岸邊有可能出現血跡。後來,這兩個觀點都得到了驗證。宮建偉、黃衛等老刑警不禁對這個畢業於刑偵係的小年輕兒刮目相看,認真聽侯大利說話。


    侯大利出語驚人:“蔣立清五十二歲,隻有一米六三左右吧,是典型的文化人。他和朱建偉本身有矛盾,突然出現在小道上,朱建偉肯定會警惕。在這種情況下,蔣立清不可能幹淨利索地殺掉朱建偉。我可以肯定地說蔣立清不是殺人凶手,真正的殺人凶手就是蔣昌盛案和王濤案的凶手,這是係列殺人犯所作下的新案。”


    侯大利得出的結論太過肯定,話說得太滿,極容易被打臉。李大嘴暗自捶桌子,又狠狠地踩了徒弟的腳。


    重案大隊長黃衛道:“破案是靠證據說話,你這個推論沒有證據支持。”


    侯大利道:“顱骨被捶擊點在左側後方。首先,受傷點在後腦,從背後襲擊的可能性最大。其次,受傷點又在左側,那麽極有可能是左手持錘。這就和蔣昌盛案和王濤案串並在了一起。蔣立清不是左撇子,所以基本可以排除他。”


    黃衛反駁道:“朱建偉頭部受傷位置有可能是多種情況造成的,不能明確認定為左撇子。侯大利所有的推論隻能算是一條思路。那我問另一個問題,朱建偉衣服上有血跡,脖子和臉上也有血痕,劉紅明確表示不是在家裏形成的傷痕。若是凶手是從身後襲擊,那麽這些傷痕是怎麽來的?”


    血跡和傷痕確實無法解釋,侯大利一時語塞。


    新刑警侯大利在陳淩菲案和此案中風頭太勁,此時被黃衛駁得說不出話來,讓老刑警們都覺得爽。這種感覺很真實,並非對侯大利有惡意,隻是,他們心中確實有點爽。


    分析會沒有結束,市紀委打來電話:蔣立清主動交代星期六的去向,請刑警支隊派員到雙規地點。


    黃衛帶著偵查員急匆匆前往雙規地點。案情分析會暫時中止,參戰刑警就地休息。


    李大嘴將侯大利拉出來,道:“辦了一個案子,尾巴就翹上天了。辦案就和開車一樣,越是老司機越不敢開快車,越是老刑警出言越謹慎。你跟我說說,血跡怎麽回事?”侯大利苦著臉,道:“這一點,我也沒有想通。”


    經過偵查員多方核實:星期六,蔣立清到郊外的農家樂與情人約會,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血液對比結果此時也出來,朱建偉身上的血跡與蔣立清不符。


    侯大利在分析會上明確提出蔣立清不是凶手,雖然他解釋不了朱建偉臉上的傷,卻仍然很是神奇。


    蔣立清不是凶手,主管副局長劉戰剛、支隊長宮建民、重案大隊長黃衛等人肩上壓力更重。案發後四十八小時是破案的關鍵期,若是在四十八小時內沒有取得突破性進展,破案難度將呈幾何倍數增加。證實蔣立清不是凶手以後,重案大隊在下午再次開會。


    大家坐齊,參加調查的偵查員匯報了對蔣立清的調查。


    劉戰剛主動點將:“侯大利,你先說。有什麽說什麽,不要藏著掖著。”


    侯大利在分析會上詳細分析了蔣案和朱案的相似點,給凶手畫了一幅像:年齡在四十歲以上,身高一米八左右,孔武有力;左撇子,平時也能用右手;有反偵查經驗。


    “葛朗台是學美術出身,我讓他畫了一幅素描,沒有麵部特寫,就是一個背影。”侯大利將葛朗台所畫背影圖打印出來,交給劉戰剛。


    副局長劉戰剛嘴巴發苦:若侯大利再次說對,那麽破案的希望就很渺茫。


    他看了一眼素描,黑著臉,批評道:“這是嚴肅場合,不要叫同誌的綽號,這是對同誌的不尊重。”


    案件分析會結束,已經是傍晚六點,諸位偵查員根據分工,匆匆奔向各自的戰場。侯大利和李大嘴隨意找了一家火鍋館,閉門談話。


    李大嘴嗅到火鍋發出的香氣,誇張地咽口水,吃了兩片毛肚之後,道:“變態,你這兩天出了風頭哇,整個大隊數你最牛。當師父的敬你幾杯。”


    侯大利道:“師父,這是辦案,難道說假話?”


    李大嘴道:“你雖然是變態,也是聰明人。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是古話,流行這麽久,總是有道理的。你出了風頭,重案大隊這些老刑警臉麵可是掛不住。”


    侯大利道:“這點人情世故我是懂的,但是,破案是科學,來不得半點虛假,我有自己的觀點,不可能憋在心裏。那不是人情世故,那是犯罪。”


    李大嘴哼了一聲,又夾了一塊毛肚,有滋有味地吃下去,道:“你這樣做,大家表麵上都不會說什麽。但是,每個人都有犯錯的時候,你也不能例外。風頭太勁的人,出錯後,會被大家笑話,不容易得到原諒。捧得越高,摔得越痛。而且,你還有一個弱點,掛著二大隊的編製,卻被抽到專案組,沒有和重案大隊同事一起出生入死,他們從根子上還把你當成外人。這一點最要命。”


    “師父,我不想當官,隻想破案。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老刑警們應該有這種心胸,能接受我這種一心想破案的人。”雖然知道李大嘴完全是出於好心,侯大利還是沒有接受其意見,直截了當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誰都不能說你做錯了,但是,你這種情況可以用更聰明的辦法,一句話,保持低調,有什麽想法通過朱支的嘴巴來說。”李大嘴放下筷子,道,“以前我還以為你有點官迷,所以在實習時表現得那麽好。現在看起來你確實是變態,不當老總,偏偏來當小警察。不過話又說回來,隻要是真有本事,沒有害人之心,大家還是能接受的。我們當刑警的最怕那種嘴尖皮厚腹中空的人,這種人往往會踩著兄弟們的肩膀往上爬。”


    侯大利道:“我不是那種人。”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所以才給你費口水,若是一般人,我才懶得說這麽多話。”李大嘴說完了想說的話,能不能接受則是侯大利自己的事情。他運筷如飛,享受火鍋的美味。


    局長關鵬出差回來後,來到刑警支隊,與重案大隊全體談話,談話時,他指出了當前形勢的嚴峻性,隨後又表揚了105專案組,特別表揚了侯大利。


    宮建民心情有些複雜。他是新任支隊長,正是需要破大案樹立威信的時候。若是侯大利是其直接管理的刑警,那是他領導有方。恰恰侯大利身份有些奇特,雖然是刑警支隊二大隊民警,如今卻歸於105專案組。他從內心深處更希望所有榮光歸於重案大隊,而不是由105專案組成為破案的關鍵先生。


    關鵬局長離開以後,宮建民在重案大隊小會議室拍了桌子,發了通火氣,提出明確要求:大家把十二分精神打起,不破案,決不收兵。


    刑案並非件件可破,朱建偉案如若真是連環殺手所為,破案難度相當大,宮建民提出“不破案,不收兵”的口號,老刑警們暗自替他捏了一把汗。


    排除了蔣立清的嫌疑之後,重案大隊繼續加大摸排力度,很快另一條線索浮上水麵:江州報社原職工張勇多次揚言要報複朱建偉,在近日臉上出現幾條傷疤。


    這是一條極有價值的線索,重案大隊長黃衛親自帶人來到張勇家中。張勇妻子麵對突然而至的警察,明顯慌張,稱丈夫失業,心情不佳,出去旅行散心,具體地點不詳。


    張勇的作案嫌疑驟然上升。


    技偵支隊很快定位了張勇手機,一組刑警直奔省會陽州,將張勇帶回江州。


    技術室很快有了結論,朱建偉衣服上的血跡屬於張勇。


    有了這個結論,張勇被刑事拘留,送入看守所。


    張勇平時一副滾刀肉的模樣,被關進看守所以後,嚇得屁滾尿流。刑警訊問時,張勇不敢耍花腔,老老實實有問必答。


    他很快就招認,在朱建偉死亡當天的確曾與他發生過肢體衝突。


    刑警道:“什麽時候?具體是怎麽發生的?”


    “早上七點過一點,我到車庫開車,準備到朋友公司去看一看。說實話,我就是去找工作,恰好遇到朱建偉,他曾開除過我,我就找他理論。朱建偉說開除我是紀委決定,和他無關。”


    “為什麽單位要開除你?”


    “我就是找了個小姐,運氣不好,被派出所抓了。朱建偉處分我,我認,但開除,這就太重了。”


    “吵架過後,你又做了什麽?”


    “吵架沒吵贏,我在車庫裏和朱建偉打了架。你們別看我胖,我經常熬夜,又不鍛煉,其實是一個虛胖子。朱建偉喜歡爬山,身體很不錯。說實話,我是個孬種,吵架沒有吵贏,打架也打輸了。臉上被抓了口子,很難看。為了免得有人說閑話,整天沒有出去,在家裏養傷。”


    ……


    “小孩讀大學去了,家裏隻有我和老婆。老婆看到我的傷口,還說我活該。她要上班,晚上才回來。”


    ……


    “我是和朱建偉打了架,但是絕對沒有殺人哪。”


    ……


    “我是冤枉的。”


    ……


    張勇雖然承認曾與朱建偉發生過衝突,但對於殺人一事,堅決否認。但根據訊問,張勇沒有不在場的證明,也沒有人能證明他的去向。這就意味著,張勇有前往李家水庫的時間,有作案動機、有作案時間,朱建偉衣服上有屬於張勇的血跡。


    案情進展到這裏,市公安局刑警支隊確定張勇報複殺人,與蔣昌盛案和王濤案聯係不大。宮建民在隨後的案情分析會上,沒有通知105專案組,也沒有通知前支隊長朱林參會。


    侯大利曾經在案情分析會上明確提出朱建偉案與蔣昌盛案是同一個凶手所為,如今證據顯示侯大利的分析出錯的可能性很大。雖然案情分析會上談觀點本身沒有任何問題,允許提出錯誤觀點,否定錯誤觀點本身就是朝著真相邁進了一步。


    隻不過侯大利作為一名剛畢業的刑警,否定朱建偉之死是意外事故,提出在草叢中可能存在血滴,並且成功找到血滴。如果這個菜鳥刑警再次站在正確一邊,就會顯得重案大隊老刑警有些無能。確定朱建偉案的凶手是張勇以後,重案大隊民警都鬆了一口氣。


    論經驗和能力,侯大利並不比重案大隊老刑警更強,其最突出的優點在於能夠心無旁騖地研究命案,特別是抓住蔣昌盛案不放。有了這一條,讓他比老刑警有更多發現。


    張勇被拘留之後,重案大隊開會就沒有再通知105專案組。朱林曾經做過多年的支隊長,能夠揣摩宮建民的心思,所以準備從朱建偉案中退出,專注於105專案組原本任務。地球離了誰都一樣能轉,重案大隊離開了朱林指揮一樣能破案,這一點,朱林相當清楚,沒有抱怨,更沒有生氣,召集專案組正常開例會。專案組原本人就少,又是臨時組織,必須有例會等形式,才能讓隊伍不至於鬆鬆散散。


    例會主題仍然是朱建偉案。


    侯大利又放一炮,道:“張勇有可能說的是真話。他在車庫與朱建偉打了一架,有可能將鼻血濺到朱建偉身上。”


    葛朗台道:“他為什麽不出門?”


    “臉被抓破,不出門很正常。”侯大利又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背影素描,道,“老葛,你能不能畫凶手的模擬畫像?你是美術專業出身,應該有先天優勢。”


    在專案組,所有人都稱呼葛朗台,侯大利最初也稱呼葛朗台,後來不知不覺中改口為中性的“老葛”。


    葛朗台盯著侯大利看了好幾眼,才道:“術業有專攻,我沒有畫過模擬畫像。”


    朱林道:“如果學,能否學會?”


    葛朗台道:“我本來就是畫畫的,如果有師父帶,應該能學會。”


    顧問老薑道:“小侯陷入魔怔了,把所有案子都和蔣昌盛的案子聯係在一起,心情能理解,但是要能鑽進去,又能跳出來。”


    “蔣昌盛案和朱建偉案確實有太多相似點,比王濤案的相似點更大。”侯大利又問了一個尖銳問題,“重案大隊又開了一次案情分析會,我們沒有參加。這種情況下,105專案組還能不能繼續跟進朱建偉案?”


    朱林道:“朱建偉案是由重案大隊主辦,105專案組是輔助單位。隻要朱建偉案與五個未破命案沒有聯係,我們就要將精力集中轉到五個未破命案,爭取有所突破。”


    開過例會,侯大利產生了有勁無處使的沮喪感。在其心目中,楊帆案、蔣昌盛案、王濤案和朱建偉案都是一個凶手所為。他開始慢慢觸及凶手,卻又被一道無形的玻璃牆隔開,無法深入。


    田甜來到檔案前室,見到投影儀關閉,桌上沒有卷宗,道:“難得呀,投影儀居然沒有開。”


    侯大利捏緊拳頭,砸在桌麵,道:“105專案組是為了偵辦未破命案所成立的,我們發現了線索,是不是應該查下去?”


    田甜道:“按照我的理解,在朱建偉案中,105專案組的主要職責是核實朱建偉案與五件命案是否有牽連。現在查否了,我們責任也就盡到了,應該繼續把精力放到五件未破命案上。”


    侯大利態度堅決地道:“現在並沒有查否,誰說張勇一定就是凶手?張勇當時才二十六歲,不可能是蔣昌盛案的凶手。”


    田甜道:“薑局說得沒錯,你入魔了。沒有任何證據能夠支持殺蔣昌盛的凶手就是殺朱建偉的凶手,你是強行將他們拉到一起。”


    侯大利道:“沒有任何一個領導明確命令我們專案組退出朱建偉案,我們仍然要參戰,否則就是失職。”


    “朱建偉案由重案大隊偵辦,宮支隊擺明了不想讓105專案組繼續參與朱建偉案,我說得再直白一些,就是不想讓你參與,這是潛規則。你這人不知趣,厚著熱臉貼冷屁股。”


    隨著相處日久,田甜戒備心明顯下降,話也漸漸多了起來,而且能與侯大利聊一些工作外的閑話。她父親曾經擔任過刑警,又是江州名律師,相較侯大利更熟悉機關中的“小機關”。


    侯大利道:“我隻接受正式命令,潛規則不在我考慮的範圍之內。我能將蔣昌盛案子背下來,熟悉每一個細節,在這個案子中我嗅到了蔣昌盛案子裏相同的味道,幾乎一模一樣。”


    田甜道:“你真不在意領導的看法?”


    侯大利眉毛根根直立,道:“隻要沒有正式命令讓我停止調查,那我就要調查下去,這在規則之內。”


    田甜上下打量侯大利,道:“我突然發現你與支隊的其他刑警都不一樣,與支隊刑警比起來,他們是真實的刑警,有勇有謀,有弱點有欲望。你生活在真空中,從來不考慮現實問題,不真實。”


    侯大利道:“我沒有不食人間煙火,隻是每個人的處境不同。”


    聊了一會兒,田甜起身離開檔案室,走到門口時,回頭道:“我們是搭檔,如果你要行動,按規定我們要一起,到時通知我。”


    侯大利大喜,道:“休息二十分鍾,我們出發。”


    侯大利和田甜來到胖子張勇家中。


    張勇妻子接到電話後回到家。她蓬頭垢麵,神情憔悴,打開房門後,對兩個年輕警官道:“我也是報社員工,出事那天正好要出差。我出發的時候,張勇已經和朱建偉打了架。他回家還在罵,說是鼻子被打破了,實在晦氣,一天都不能出去。”


    侯大利拿著微型錄像機將房間情況錄下來。張家非常淩亂,餐桌上擺著碗筷,地上拖鞋四處亂丟,桌上還有水果皮。


    侯大利道:“你回來以後沒有收拾房間?”


    張勇妻子神情低落,道:“張勇被關到看守所,禍從天降,我回家就跑他的事情,哪裏有心思收拾家?重案大隊跟我說過,為了能破案,讓我盡量不要住在家裏,他們還會來探查。”


    侯大利雙眼如探照燈一樣在屋裏掃描,聚集在餐桌上的鹵豬蹄,問道:“這是什麽時候買的鹵豬蹄?”


    張勇妻子道:“我要出遠差,中午沒人給張勇做飯。張勇好麵子,臉上有傷,不願到外麵吃。這個鹵豬蹄是到樓下拐角買的,老鄰居家做的。”


    侯大利道:“鹵肉攤一般什麽時間擺出來?”


    張勇妻子道:“十一點左右。你們的人問過這個問題,還到鹵肉攤去問過。”


    在陳淩菲案中,擺在桌麵的鴨骨發揮了關鍵作用,侯大利在寫結案報告時專門總結了這條經驗。有了這條經驗,他很重視檢查不容易受人注意的細節。他蹲在垃圾桶前,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翻檢其中垃圾,裏麵有吃過的豬蹄骨頭,在骨頭上麵還有幾張餐巾紙,上麵沾滿疑似男性噴射物。他將餐巾紙裝入物證袋,問道:“你出差去了?”


    張勇妻子道:“確實出差去了,這是機票和賓館發票。”


    張勇家住在報社老宿舍,一室一廳,對三口之家來說並不寬裕。侯大利看到放在客廳的電腦,道:“你老公平時上網?”


    張勇妻子道:“被開除之前,他有時把稿子拿回來工作。被開除以後,沒啥事做,平時打打遊戲、看電影。”


    通過查看房屋情況,到目前至少可以判斷張勇午飯前後在家。至於午飯後的時間,張勇自稱在家,沒有人證。


    侯大利判斷張勇或許用電腦上過黃色網站,或者是看過黃色錄像,所以才會在餐巾紙上留下精液痕跡。


    田甜吃驚地道:“你的腦洞太大了,這樣都能聯係起來!”


    侯大利道:“我是男人嘛,深知內情。這得交到物證室進行檢驗,才能證明是精液。”


    田甜在腦中想起那幅怪異畫麵,臉上騰起一絲紅雲。


    回到刑警老樓,朱林正和老薑坐在辦公室喝茶。聽到侯大利報告,老薑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道:“大利,你還真是變態,這種腦回路都有。”


    侯大利道:“作案人有行為習慣,破案人其實也有。上一次在陳淩菲案中,鴨骨頭立了功。所以這一次我又搜垃圾,若紙巾上真是精液,說不定又找到寶。”


    老薑誇道:“你這娃娃愛動腦筋,善於總結,很不錯。”


    朱林皺眉道:“你們這一次現場勘查,按照江州市局製定的規則,有幾個明顯問題。第一,沒有我的授權,你們要勘查現場,應該報告我;第二,除了你們兩個偵查員以外,還得有與案件無關的兩名見證人,你們沒有;第三,這種對現場進行多次勘驗、檢查的,在製作首次現場勘驗、檢查筆錄後,要製作補充勘驗、檢查筆錄;第四,你們隻是查看了電腦,沒有扣押。你們說一說,這次勘查犯了幾條規?還有,侯大利應該沒有省廳辦理的刑事案件現場勘驗檢查證件。”


    田甜道:“我有刑事案件現場勘驗檢查證。”


    老薑道:“朱支說得對,手續沒有辦好,程序上有瑕疵,以後說不定會遇到大麻煩。”


    侯大利冷汗下來了。


    朱林冷著臉,下令道:“事不宜遲,我們再去張勇家,把所有手續補齊全,最關鍵是扣押電腦。”


    完成了對張勇家的再次勘查以後,侯大利老老實實到朱林麵前承認了工作中出現的失誤。


    幫助經驗並不充足的偵破奇才擦幹淨屁股,朱林語重心長地道:“105專案組不是重案大隊的對立麵,雙方本來就是一家人。但是,105專案組又有相對獨立性,必須有應對複雜局麵的本事。明白嗎?”


    侯大利道:“明白。”


    朱林道:“那我們現在應該做什麽?”


    侯大利認真想了想,解答了朱林這道題,道:“應該把我們的發現告訴宮支隊。”


    朱林道:“偵查員,感覺和悟性很重要,小侯在這兩方麵不錯,但是在處理人際關係上還需要錘煉。我們是警隊,警隊是集體,就得講合作。我們講集體主義,並不過分強調個人英雄主義。”


    “個人和集體是辯證關係,你要好好理解這一點。”老薑退休以後變得灑脫起來,道,“話又說回來,我們這一代人就是顧忌太多,前怕狼後怕虎,所以幹不成大事。侯大利和田甜有幹勁,那就趁著這個勁好好幹。老朱可以跟宮建民溝通,讓重案大隊根據侯大利和田甜的發現去調查張勇當天行蹤。”


    朱林講完道理,打電話給宮建民。


    市委政法委辦公室正在開會。市政法委員會委員包括政法委書記和副書記、法院院長、檢察院檢察長、公安局長、司法局長,由於涉及江州日報社副社長遇害,市委分管政法副書記也參會。宮建民以支隊長身份向市政法委員們報告案件進展,沒有接電話。


    市委常委、政法委章書記道:“關局,你怎麽看?”


    關鵬道:“證據鏈已經形成,零口供也可以定罪。”


    章書記又問:“張檢,你怎麽看?”


    張檢察長道:“證據鏈條其實還有缺陷。作案現場是在李家水庫,目前證據無法證明張勇曾經到過李家水庫。從城區到李家水庫有十來公裏,張勇必然是通過某種交通工具前往。建議從各個視頻監控點尋找張勇汽車的痕跡,如果張勇沒有開車,那麽就要調集公交車裏的監控,或者尋找出租車司機。一句話,發動群眾,找到目擊證人。”


    專題會議結束前,政法委章書記高度評價了刑警支隊的工作,要求支隊長宮建民根據會議精神,把案件辦成鐵案,給市委市政府以及全市人民一個交代。章書記說這番話是有所指,這些年來江州市命案破案率低於全省平均水平,有好幾個命案找不到突破口,成為積案,換掉支隊長朱林正是市委有看法的具體體現。若是朱建偉案仍然沒有偵破,又成積案,那麽公安局領導班子極有可能被改組。市委和省廳曾在座談會上談起過相關話題,省廳建議選派刑偵出身的領導過來擔任江州市公安局一把手。


    在這個背景下,如山一般的壓力最終落實到了刑警支隊長宮建民身上,再傳遞到重案大隊長黃衛身上。


    黃衛來到了宮建民辦公室,關了門,商量了許久。隨後,三大隊最有經驗的預審員來到小會議室,商量如何撬開張勇的嘴巴。


    方案確定以後,預審員按照新方案繼續審訊。宮建民和黃衛守在監控室。


    到了晚上十一點,宮建民疲憊不堪地回到辦公室。他關了門,躺在沙發上翻看未接電話,揀重點的電話回了過去。回了五個電話以後,已是淩晨,他的目光停在朱林兩個來電上,由於時間太晚,沒有給朱林回電話。


    此刻,105專案組所在刑警老樓,侯大利和田甜正在製作現場勘查檢查工作記錄,包括勘驗檢查筆錄、計算機輔助繪製的現場圖、現場相片,整理了現場錄像和錄音。


    忙到淩晨三點,侯大利和田甜才將卷宗製作完畢。田甜在老樓休息室裏備有鍋碗,還有些雞蛋、麵條和油鹽等調料。侯大利餓得前心貼後背,吸溜著最簡單的雞蛋掛麵,覺得比江州大飯店的山珍海味都要美味。


    早上上班時間,朱林來到刑警老樓,翻看兩個年輕人製作的卷宗,打著哈欠道:“做得不錯,趕緊按流程走。”


    侯大利道:“朱支昨晚失眠?”


    朱林又打了哈欠,道:“晚上基本沒睡,回家就到了醫院。”


    田甜道:“誰生病了?”


    “外孫女發高燒。女婿小黃參加追逃,我這個外公的隻能頂上。好不容易退了燒,又拉肚子,說是交叉感染,中了什麽病毒。等會兒我還要到醫院,再找宮支談張勇的事。”朱林離開了支隊長崗位,以專案組為主業,支隊很多事情便不會再通知他參加了。他並不知道宮建民已經在市委政法委員會上匯報了案情,更不知道昨晚刑警支隊將張勇提押到支隊。一般情況下,此案還得有幾個來回才能最終下結論,等到自己從醫院回來再找宮建民談意見也不遲。


    處理了專案組的事,朱林再次撥打宮建民電話,仍然沒有打通,便開車到醫院。


    宮建民昨夜忙了一晚,正躺在辦公室補覺,手機被調成靜音,放在桌邊。


    黃衛雙眼掛滿血絲,推門而入,道:“張勇交代了,就是他作的案。”


    宮建民精神大振,道:“一個晚上,他就招了?”


    黃衛道:“這人是軟蛋,幾桶冷水上去,空調溫度調低,很快就招了。”


    聽到“軟蛋”兩個字,宮建民閃過一個念頭:“軟蛋敢殺人嗎?”


    世上的人形形色色,犯罪分子同樣千奇百怪,軟蛋殺人並不少見,宮建民很快就將隱隱的擔憂扔到一邊,安排重案大隊帶張勇指認現場,把材料做紮實,盡快移交檢察院,給事主一個交代。


    在重案大隊吃過包子、稀飯後,宮建民來到市局,分別向分管局長劉戰剛和局長關鵬報告了好消息。朱建偉是報社領導,其遇害在市委引起相當大震動,關鵬得到好消息以後,立刻向市委趙書記和海市長做了匯報。


    折騰到下午,朱林外孫女終於完全退燒。這次高燒來得凶猛,其間還抽搐。朱林沒有通知在外地辦案的女婿,一直守在病房。


    在床邊和衣小睡,等到老伴提著食盒和外孫女換洗衣服進病房,朱林這才起身。他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沒有宮建民回電,愣了愣,苦笑數聲。


    朱林做過多年的支隊長,宮建民是其手下大將,配合得非常好。以往遇到這種情況,即使宮建民當時不方便接電話,肯定會在方便接電話時立刻回電。


    侯大利和田甜在張勇家裏發現極有可能證明張勇不在場的證據,這事非常重要。朱林道:“老太婆,我到支隊去一趟。”朱林老伴氣呼呼地道:“娃兒還在生病,你屁股又被火燒了,你又不是支隊長,不要總是指手畫腳,會惹人煩的。”朱林低聲道:“娃兒退燒了,沒有大問題了。這事挺急,我去去就來。”


    老伴望著朱林匆匆背影,無奈地歎氣。她知道丈夫隻有多受幾個白眼,才能真正明白自己不再是支隊長了。


    張勇交代以後,宮建民精神鬆懈下來,挨著沙發便沉入夢鄉。朱林走到宮建民門口,正要敲門,年輕警察陳浩蕩走了過來,低聲道:“朱支,宮支熬了一個通宵,剛剛躺下。”


    朱林道:“熬了一個通宵?”


    陳浩蕩喜滋滋地道:“張勇撂了。”


    朱林頓時鎖緊了眉毛,道:“撂了,真是他做的?”


    陳浩蕩神情堅毅地點頭,道:“撂得很徹底,就是張勇殺人。我寫了案情通報,已經給市局送了過去。”


    朱林這時真的愣住,舉起手,想敲門。


    陳浩蕩用身體攔在門口,態度堅決地輕聲道:“讓宮支睡一小會兒。”


    朱林盯著陳浩蕩看了半分鍾,漸漸冷靜下來,道:“宮支醒了,馬上給我電話,不要忘記。”


    離開刑警支隊,朱林既惱怒,又失落,直接回到醫院。他離開醫院時,外孫女已經退燒,回到醫院時,外孫女的體溫又升了上去,接近四十攝氏度。外孫女燒得如此厲害,朱林顧不得在刑警支隊受的窩囊氣。


    下午,宮建民接到朱林電話。聽聞105專案組從張勇家裏提取新物證並送到刑偵支隊技術室,宮建民如被踩著尾巴的貓,一下就跳了起來,道:“還有新物證,怎麽不早說?”


    外孫女高燒,再加上在支隊辦公室遭遇尷尬,朱林火氣頓時上來,道:“我給你打了七八個電話,你不回。今天到你辦公室,還進不了門。”


    宮建民道:“新物證說明什麽問題?”


    朱林道:“張勇極有可能沒有到李家水庫,他沒有時間。”


    宮建民腦袋“嗡”地響了一聲,道:“老領導,朱建偉案是由重案大隊主辦,所有案偵工作都要在支隊統一安排之下進行,105專案組為什麽要繞開支隊?”


    聽到宮建民語氣不善,朱林口氣強硬起來,道:“根據局黨委會紀要,凡是新發命案,105專案組都要參加偵辦。”


    宮建民在睡覺前通過電話向局長關鵬報告了張勇招供的好消息,緊接著又給政法委章書記打電話匯報此事。他看了看手表,章書記極有可能已經向市委做了報告。市委幾位領導都知道破了案。如果真找到張勇不在場證明,那事情就鬧得大了。


    宮建民急火攻心,顧不得眼前之人是自己的老領導,道:“專案組主要工作是幾個積案。就算發現朱建偉案的新線索,也應該和重案大隊溝通,由重案大隊派偵查員辦理,或者重案大隊偵查員和105專案組一起辦也行。你們違反程序,亂搞。”


    朱林冷冷地道:“昨天和上午我給你打了七個電話,你一直沒有接聽。專案組到張勇家進行補充勘查,提取新物證,從程序到紀律上沒有任何違規之處。”


    宮建民相信朱林的辦案水平,明白十有八九自己把事情辦糟糕了,急火一股股往上冒,道:“重案大隊到張勇家提取了物證後,現場已經被破壞,你們的現場勘驗不合規。”


    朱林冷冷地道:“105專案組獨立按程序辦案,沒有任何問題。”


    打完電話以後,宮建民在屋裏摔了杯子。摔完杯子,他開始後悔沒有及時給朱林回電話,這極有可能導致自己踢了一個烏龍球,更嚴重的是昨夜黃衛上了些小手段,雖然沒有留下任何傷痕,畢竟也用了些手段。若張勇不是凶手,所上手段有可能導致嚴重後果。他怒火衝天地踢開局辦公室,指著陳浩蕩道:“上午朱支來找我,是你攔著?”


    陳浩蕩站起身,道:“宮支太累,剛躺下,我請朱支晚點過來。”


    若是早上與朱林見了麵,或許還有時間挽回局麵,宮建民氣得臉青麵黑,道:“朱支是刑警支隊老領導,到辦公室找我,肯定有重要的事。你發什麽神經,你算老幾,敢把朱支攔在門外?”


    朱林當了多年支隊長,在刑警支隊很有威信,辦公室其他民警聽聞陳浩蕩將朱林攔在宮建民門外,都用看白癡的眼光瞧著陳浩蕩。


    宮建民隨即將支隊領導和重案大隊領導叫到一起開會,講明了當前麵臨的嚴重局麵。


    黃衛是直接當事人,怒火騰騰往上冒,道:“朱支是老領導,發現問題應該提前說一聲。”


    宮建民鬱悶地道:“他一直在給我打電話。我和你在監控室,手機用了靜音。上午朱支來找我,被陳浩蕩那個兔崽子攔住,不讓他敲我的門。”


    政委洪金明端著與朱林同款的保溫杯,解釋道:“我跟陳浩蕩打了招呼,讓他幫你看看門,不要讓其他人來打擾。這個娃兒心眼實,居然攔住老朱,沒眼力。這個老朱哇,找不到老宮,可以直接找我,也可以找黃衛。唉,這下支隊要坐在火上烤了。”


    諸人都清楚老支隊長的水平,朱林認為有問題,那多半就有問題。他們最初還是挺克製,隨後大家話裏話外還是指責朱林剛離開刑警大隊就陷老單位於不義之中。指責歸指責,刑警支隊諸人皆沒有幹涉技術室的想法。


    洪金明道:“大家也別喪氣,技術室還沒有出結果。也許,老朱是錯的。侯大利這個小年輕兒真是個人才,支隊任務這麽重,把他放到105可惜了,應該把他弄到一線去。”


    宮建民沒有接話。


    朱林是老領導,曾經與大家一起拚過命,就算今天這事做得不地道,支隊所有人在內心深處也不會太計較。但是,侯大利是新刑警,資曆淺,與在座諸君缺少戰火之情,所以,諸人暗自將這筆賬記在侯大利身上。


    刑警支隊技術室接到105專案組送來的物證以後,對餐巾紙進行分析。同時從技偵支隊借來電腦專家,檢查張勇使用的電腦。檢查結果:一是這台電腦在下午三點二十三分到四十五分曾經進入黃色網站,下載了一個g大小的黃色視頻;二是在垃圾桶裏提取的餐巾紙上有精斑,是否屬於張勇還得進行dna識別。


    雖然還沒有證實精斑是否屬於張勇,但是張勇妻子出差,這個精斑大概率屬於張勇。


    法醫根據解剖屍體推算出朱建偉死亡時間在下午五點左右:一是朱建偉胃內食物全部呈乳糜狀,僅存少量食物殘渣,大部分進入十二指腸、空腸並進入大腸,可以推斷進食後四小時左右死亡;二是朱建偉下頜骨出現屍僵,但是全身其他關節仍鬆弛可活動,可以推斷發現其屍體距離死亡時間約二到四小時,與屍體胃腸道內容物消化程度推斷出的死亡時間一致;三是屍體位於水中,屍斑不明顯。


    由此,基本上排除了張勇作案嫌疑:張勇在三點四十分在家裏下載黃色視頻,推斷射出精液時間大體也在下載黃色視頻期間。他要在射出精液以後,立刻通過某種交通工具來到李家水庫,要在五點左右殺死朱建偉,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這個結論與張勇在“撂了”以前的口供基本一致。


    局長關鵬得知此結論,說了一句:亂整。


    主管副局長劉戰剛立刻召集各部門商議處理措施。


    張勇拿釋放證走出看守所時,麵色蒼白,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張勇妻子哭得稀裏嘩啦,抽泣著道:“公安局亂抓人,我聽楊律師講,這種情況可以申請國家賠償。”


    張勇回頭看了一眼看守所,搖頭道:“算了,我們惹不起躲得起。”


    張勇妻子道:“他們威脅了你?”


    張勇搖頭道:“黃大隊長特意找我談了話,朱建偉身上有我的血,指甲上還有我的皮膚組織,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嫌疑最大。支隊還算仁義,依法辦案,沒有為了破案把我往死裏整,沒有把我當成替罪羊。”


    說到這裏,他打了個寒戰,上車後就縮著脖子,披上所有能披的東西。


    和張勇談話的黃衛大隊長陷入麻煩之中,市局紀委、督查來到刑警支隊,分別找相關人員談話,形成材料。很快,剛升遷不久的刑警支隊副支隊長、重案大隊大隊長黃衛被調離刑警支隊,到遠郊鎮派出所任所長。黃衛一直在重案大隊工作,從普通刑警做到大隊長,三次二等功,五次三等功,有過兩千公裏的押解,曾臥底查槍,是刑警支隊的老勞模。這一次在巨大壓力下為了早日破案,用了些在以前來說完全不算事情的小手段,因此被調出刑警支隊。


    這次調離,黃衛上升空間基本被封閉。


    離開刑警支隊時,宮建民與黃衛單獨喝了一杯。宮建民對此事挺自責,道:“我太心急了,接過刑警支隊的擔子,總想著破案證明自己。”


    黃衛倒很坦然,道:“在刑警支隊工作了二十年,換個環境也不錯,多崗位鍛煉吧。”


    宮建民道:“我這邊正缺人。你走了,誰來撐起重案大隊?”


    黃衛給支隊長倒了一杯酒,道:“說實話啊,侯大利這小子還真是幹刑警的料,等專案組結束,可以到重案大隊鍛煉。”


    宮建民哼了一聲,道:“這人有本事,就是尾巴翹上天。侯國龍的兒子做刑警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局裏壓力很大,省廳要派副總隊長劉真過來調研,還準備讓老樸留下來指導刑偵工作,這是打我們江州刑警的臉哪。我聽了這消息,臉皮火辣辣的。”


    偵辦“楊帆落水案”的新方向


    11月7日,省廳刑偵總隊副總隊長劉真前往江州市公安局進行調研,指導刑偵工作。一般情況下,副總隊長進行調研時,市局一把手局長往往不參加調研,而隻是在歡迎宴上出席。如今江州市公安局麵臨極大壓力,政法委章書記、關鵬局長親自參加調研。


    劉真來調研見報以後,主題是:加大技術裝備投入,逐步由過去的“小數據+大排查+大行動”的傳統偵防體係向“大數據+大研判+小行動”的新型偵防體係轉變;要抓好防控體係建設,確保對違法犯罪人員發現得了、控製得住、打擊得了。


    其實省廳派員到江州最核心的著力點還是在命案上。


    劉真在小會議室與市委政法委章書記、關鵬局長、劉戰剛副局長進行小範圍談話,傳達省廳一定要偵破係列殺人案的指示,並提出將隨行老樸留下來幫助案偵工作。


    省廳派老樸來江州指導破案,關鵬有些頭疼,隨後積極表示真誠歡迎。老樸這種高手參加案偵工作,對朱建偉案偵破肯定有好處。若是省廳高手督戰都無法偵辦此案,那隻能怪犯罪分子太狡猾。


    老樸在省廳資格很老,與省廳分管刑偵副廳長是山南政法大學刑偵係的同學。他還是一個怪人,將破案當作生活唯一樂趣,不願意做實職處長,以正處級偵查員身份屢屢參加省內大案要案偵破工作,功勳卓著。


    老樸保持相當強的獨立性,麵對案件時,誰的麵子都不給,經常弄得領導下不來台。由於他的特殊性格,省廳諸人都挺尊重他,沒人當真計較其態度問題。


    老樸比傳說中要平和,與關鵬、劉戰剛分別見麵以後,在刑警支隊要了一間辦公室,旁聽了重案大隊兩次討論,還將朱建偉案的卷宗要過來研究了一遍。


    看完卷宗之後,他不聲不響地前往刑警老樓。


    朱林還在醫院照顧外孫女。


    葛朗台和樊傻兒根據朱林要求繼續盯著丁麗案。


    田甜暫時沒事,在辦公室發呆。


    侯大利打開投影儀,繼續看卷宗。


    老樸站在略顯陳舊的刑警老樓想了想發生在江州的老案,準備進入老樓。從老樓角落走出來一條體形碩大的老警犬,低聲從喉間咆哮兩聲,隨即嗅到老樸身上的警察味道,慢條斯理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間。


    侯大利聽到大李與平常不一樣的聲音,走到三樓走道,見到壩子裏一個微胖的中年人伸手撫摸大李。大李很有王者風範,趴在地上,昂著頭,沒有拒絕也不理睬來者的撫摸。


    來者與大李交流了至少有幾分鍾,這才轉身上樓。侯大利猜到來者是誰,退回資料室,等著傳說中的省廳怪人。中年人來到檔案前室門口,輕敲房門。


    侯大利道:“找誰?”


    中年人道:“你是侯大利?”


    侯大利道:“我是,你找我有事?”


    中年人道:“我是老樸。”


    侯大利道:“老樸是誰?”


    老樸道:“我是省廳的。”


    侯大利不動聲色,伸手,道:“省廳來的領導?請出示警官證。”


    老樸在全省刑偵係統名氣極大,隻要報了“老樸”兩個字,便在各市刑偵部門暢通無阻。眼前這個年輕人畢業於山南政法刑偵係,憑著在朱建偉案中的表現,精明得厲害,絕對是故意重演列寧和衛兵的情景戲。他看透了侯大利的表演,道:“如果我拿不出證件,你就不接待我?”


    侯大利道:“有困難,找警察,我怎麽會不接待?沒有證件,接待方式有所變化而已。”


    老樸將警官證交到麵前有趣的年輕人手裏。侯大利看罷證件,幹淨利索地敬禮,道:“樸老師,我曾經聽過您的講座,但是還得看您的證件,才能讓您看卷宗,請諒解。”


    “為什麽用這種方式對待我,換成其他省廳領導會不會如此?”


    “樸老師非同常人,是我佩服的人。我想給你留下深刻印象。”


    “雖然有點刻意,但是在能夠接受的範圍之內。”


    老樸落座後,沒有寒暄,道:“我看過朱建偉案卷宗,有一點好奇,你似乎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說說原因。”


    侯大利道:“105專案組主要職責是偵辦五個未破命案。我很熟悉五個積案的基本情況,不吹牛地說,倒背如流。朱建偉案和蔣昌盛案從作案手段上極為相似,我從蔣昌盛案推導朱建偉案可能會出現的各種情況,結果全部相符。在外人眼裏,顯得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老樸是省廳刑偵專案,其精彩案例曾經在刑偵係課堂上多次公開討論。侯大利在高手麵前盡量說實話,這樣最輕鬆。


    “調出蔣昌盛案子。”老樸看上去細皮嫩肉,非常斯文,與尋常刑警隊員從相貌上頗有區別,更接近刑偵係教授。他開口說話,簡單明確,不打花腔,又是正宗偵查員說話的方式。


    投影儀上逐頁播放蔣昌盛案件資料,侯大利站在幕布前講解。他著重談幾點:一是從受傷部位來分析,兩案的凶手都是左撇子;二是兩案的凶手體力很強,下手果斷,隻留下一個傷口;三是兩案的凶手作案前踩過點,精心設計,沒有現場目擊證人,通過摸排沒有確定犯罪嫌疑人,不能依靠直接證據認定案件事實。


    他又提出疑問:如果蔣昌盛案、王濤案是一個凶手所為,那麽說明凶手作案手段在升級。但是時隔幾年之後,凶手作案手段又回到最初作案的狀態,其中必然有原因。


    老樸道:“這個很好理解,凶手因為某種原因停了幾年,重新作案時,作案手法又回到最初狀態。談一談對其預判。”


    侯大利道:“我傾向於同一個凶手作案。凶手不停殺人必然有獨特原因,從現在所掌握的證據來看,殺人原因藏得很深,我找不到規律。但是,既然重新開始殺人,估計收不住手。”


    老樸道:“每次遇到新案子,對所有偵查員來說都是一次高考。盡管每個案子不同,歸結起來,偵查破案是對人的行為軌跡和社會關係的調查。隻要是預謀殺人,一定會從行為軌跡和社會關係中找到突破口。”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侯大利和老樸第一次接觸,交談之後,便是王八看綠豆——越看越對眼。


    幾天後,老樸找到局長關鵬,提出三條加強105專案組的建議。一是由副局長劉戰剛出任105專案組組長,朱林出任專案組副組長,日常工作朱林負責;二是為進一步加大案件偵查力度,各警種密切配合,需要進一步充實專案組力量;三是加強專案組建設,設抓捕組、外調組、證據審查組、綜合協調組、後勤保障組等職能組。


    設立105專案組有著特殊背景,關鵬局長並沒有指望專案組真能破案。此時省廳老樸鄭重提出建議,就令關鵬很為難。他稍微思考,同意了老樸的建議,經黨委會研究以後再落實。正準備召開市局黨委會,關鵬接到通知到省委黨校學習,市局黨委會便暫時推遲。


    江州刑警支隊根據多年來的破案經驗達成共識,破案最關鍵期是在案發後三天,這是黃金時間,三天到七天是次黃金時間,超過七天仍然未能確定關鍵線索確定嫌疑人,命案破案概率急劇下降,成為積案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朱建偉案早就超出黃金時間,仍然沒有獲得關鍵線索,偵辦此案難度迅速增加。


    黃衛被調離重案大隊,不少曾經與之共同戰鬥的隊員遷怒於105專案組侯大利,這導致105專案組和重案大隊產生隔閡。侯大利是二大隊編製,回到二大隊辦事受到同事冷遇,來到重案大隊,更是無人理睬。


    侯大利情商不低,隻不過有自己堅持追求的目標,對同事們的誤解不以為意,將所有誤解當成沾在臉上的蛛絲,輕輕抹去。


    他更關注建設性意見,將“行為軌跡、社會關係”這句簡單的話做成電腦屏保,時時提醒自己要從這八個字入手尋找到五個未破命案的蛛絲馬跡。


    既然未破命案成為命案積案,所有擺在明麵上的線索都被偵查員細細梳理過,熟悉卷宗僅僅是把明麵上的線索重查一遍,並不能找到真正的突破口。


    105專案組多次組織討論是否存在隱藏在卷宗裏的關鍵線索,沒有結果。


    葛朗台打心眼裏認為憑專案組幾個人絕對沒有破案的可能性,所以想方設法趁空閑時間幫助打理家族生意。最妙的是國龍集團太子居然在專案組,簡直是天降大福。葛朗台進入專案組以後便以極大的熱情維持與侯大利的關係,成效極佳。凡是遇到局內民警表達對侯大利的不滿,他必然會站出來反駁。他還經常設計飯局,借此鞏固與侯大利的關係。


    朱林在出任支隊長之時,素來不參加類似聚餐,如今無官一身輕,參加聚餐沒有心理負擔。葛朗台請客,總會欣然前往。


    元旦剛過,2009年1月5日,葛朗台又主動請客。


    晚餐安排在江州食府,除了專案組以外,還有葛朗台妻子的生意夥伴。葛朗台宴請生意夥伴時,經常將公安局內有分量的人一同請來吃飯,這樣的做法可以給生意夥伴某種“朋友多、關係寬”的暗示。用這種“拉大旗,作虎皮”的方法,葛朗台的家庭生意做得順風順水。如今被弄到了專案組,葛朗台沒有被困難嚇倒,將老方法發揮到極致,拉起侯國龍兒子的大旗。


    果然如他所料,侯國龍兒子的招牌比起退居二線的朱林強太多。


    朱林沒有料到葛朗台還請有不少外人,斜了他一眼,還是落座。專案組有紀律要求,有外人在場,自然不會談論與案件有關的事情。可是剔除了案件,幾個性格各異的專案組成員真沒有多少話說。葛朗台和其妻子兩邊穿梭,說著誇張笑話,盡量渲染氣氛。


    另一桌居然有培訓學校校長王永強,侯大利當年在江州一中的同學。


    “王校,你居然是大利的同學,怎麽沒有聽你說起過?”葛朗台撫著王永強肩膀,很驚奇地問道。


    王永強道:“我們做點小生意,不敢隨意攀國龍集團,幹脆避嫌。”


    侯大利道:“我和國龍集團是兩碼事。”


    王永強道:“你自認為是兩碼事,可是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一回事。個人觀點,大利最終還得回國龍集團。”


    王永強在場,葛朗台不用主動介紹,另一桌客人都知道葛朗台與侯大利是一個專案組的同事,關係走得很近。


    打過招呼以後,侯大利、王永強各自回到自己座位。酒過三巡,在葛朗台強烈邀請下,侯大利去另一桌敬酒。侯大利平時我行我素,並不意味著情商低,隻不過是有足夠資本我行我素。


    葛朗台是天天見麵的組員,在是否敬酒這種不涉及原則的小事上,侯大利還是挺配合,傻乎乎地到另一桌敬酒。敬完酒,配合著葛朗台說了一些場麵話,侯大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田甜道:“我還以為你會拒絕敬酒。”


    侯大利道:“我為什麽會拒絕敬酒?給同事麵子,你好我好大家好,這是一個凡夫俗子應該做的事情。”


    田甜又道:“老葛是同事,重案大隊也是同事,你這一回得罪了刑警支隊太多人。”


    侯大利道:“張勇之事是原則問題,退讓不得。敬酒是俗事,退讓一步無所謂。你不要把我當成怪物,我真是一個俗人。”


    田甜道:“那人是你同學?你平時似乎很少和高中同學來往。”


    “我們高中一個年級,其實沒有太多接觸。”侯大利扭頭看了王永強一眼。


    王永強專注地聽同桌其他人講話,兩隻手放在桌麵,反複扭動。


    侯大利看到王永強兩隻手的動作,隻覺得其手指扭動的動作很熟悉,便在腦中朝王永強手指中間加上各類物體。當在手指間加上魔方之時,手指扭動顯得格外自然:王永強兩隻手是在玩魔方,隻不過手中沒有魔方。


    見到這個動作,侯大利心中莫名出現一片陰影。


    楊帆是魔方迷,從幼兒園開始,書包裏總是背著魔方,下課時間也常常玩魔方。侯大利在少年時代玩魔方就是受楊帆影響。他空間能力素來優秀,玩魔方水平遠遠超過楊帆,但是這不妨礙楊帆喜愛魔方。


    今天他看到王永強手指在“玩魔方”,心裏不禁咯噔了一下:王永強也喜歡玩魔方!


    雖然魔方是經久不衰的益智玩具,玩的人挺多,可是王永強也玩魔方卻讓侯大利心有陰影。他和楊帆是戀人,知道所有給楊帆寫過情書的“情敵”,這份名單中沒有王永強。但是,沒有寫過情書,並不意味著沒有暗戀過楊帆。


    侯大利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和當年的刑警支隊都陷入思維慣性之中,沒有調查高中階段的暗戀者,更沒有調查初中階段的追求者和暗戀者。


    斯人早已逝去,不可能再得知暗戀者名單。侯大利覺得很是懊惱,當年沒有及時衝破思維的牆,或許這個小小失誤會讓楊帆沉睡河底。


    突然間,他腦中有一道閃電:在楊勇要求下,楊帆一直都有寫日記的習慣。楊帆出事後,公安機關隻是調去了高中時期的日記,沒有調查初中時期的日記本。楊帆在初中時期的日記裏,能否發現端倪?


    朱林正好坐在侯大利對麵,見這個年輕偵查員表情在一刻間凝固起來,道:“你在想什麽?”


    侯大利道:“我要請一天假,辦點私事。”


    有了一個缺口,侯大利無法將思緒轉到酒桌,匆匆告辭。


    楊帆出事以後,楊家便搬離了世安廠。為了徹底與傷心往事告別,楊家一直未與世安廠老同事們聯係,世安廠沒有誰知道楊家到底在何處。侯大利查找楊勇的具體位置倒不費周折,在上午拿到楊勇家的具體地址以後,開了越野車前往省會陽州。


    楊勇本是世安廠醫院名醫,從世安廠辭職以後,在陽州一家私人醫院從事老本行。早上起床時,他眼皮不停地跳動,對妻子道:“我的左眼一直在跳,是不是要發生什麽事情?”秦玉正在給小女兒穿衣服,道:“那得小心一點,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到了中午下班時間,楊勇剛剛走出診室,見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年輕人。見到此人,楊勇雙腿如灌了鉛,無法提起,臉頰如進入冰箱,繃得緊緊的。


    “你來了?”楊勇在女兒出事時曾經一夜頭發花白,憔悴得不成人形。幾年時間,楊勇精神狀態才有所恢複,花白頭發染成黑發,幹淨白大褂很合身,和正常醫生一個模樣。女兒意外離世以後,侯大利的表現讓楊勇刮目相看。可是刮目相看又能如何,女兒與家人陰陽相隔,也與侯大利陰陽相隔。


    侯大利心中翻騰著海浪,麵容卻很平靜,道:“我來了。”


    楊勇沒有多問,回屋換了衣服,帶著侯大利到外麵吃飯。他此時有私心,在摸清楚其目的之前,不願意帶其進入新家庭。他有些迷信,覺得不能讓小女兒沾上一點來自江州的晦氣。


    “秦阿姨好嗎?”


    “還是老樣子。”楊勇到了此時,仍然沒有告訴侯大利自己有了小女兒。


    兩人在醫院附近的小餐館吃午飯。楊勇雖然不願意沾上來自江州的晦氣,但不由自主地來到平時經常去的江州風味餐館,點了豆花飯、燒白和青椒炒肉,遲疑一下,又給遠道而來的年輕人要了一瓶啤酒。


    “你在做什麽?在爸爸的公司?”


    侯大利沒有打開啤酒,道:“我在江州刑警支隊工作。”


    見到從小就熟悉的侯大利時,楊勇產生了強烈的陌生感,陌生感不是由於相貌發生了變化,而是氣質發生了變化。以前的侯大利活潑開朗、大大咧咧,是一個帥氣但是沒有長大的大男孩;如今的侯大利依然年輕,年輕中又略有滄桑感,還有一種很鋒銳的氣質。


    他自然明白侯大利當刑警的原因,心底有了濃濃暖意。


    “今天有什麽事?”


    “我想看一看楊帆日記,包括初中日記。我在江州105專案組,這個專案組主要負責未破命案。”


    楊勇眼神複雜地望著侯大利,然後拿著手機到了屋外,給妻子打了電話。他走進餐館,道:“阿姨讓你回家吃飯。楊帆有個妹妹,四歲,叫楊黃桷。”


    黃桷樹根係發達,生命力極強。楊勇為小女兒取這個名字,其中寓意不言而明。


    楊勇所住小區就在市公安局辦公樓附近,直線距離不過三百米。小區裏住著不少警察,在中午時間,侯大利至少看見了三個穿警服的。一般情況下,警察在下班回家時都不穿警服,此小區距離辦公樓很近,所以不少警察在中午回家之時就懶得換衣服。


    進入家中,侯大利聞到熟悉的黃燜魚香味。楊家這道黃燜魚在六號大院很有名,當年做魚時,香味飄出窗,引得無數小孩子流口水。侯大利聞到這個味道,仿佛時空出現一個空洞,又讓其回到了往日的六號大院時光。


    秦玉聽到開門聲,走到門口,還未開口,雙眼淚水直湧。她上前抱住侯大利,泣不成聲。楊勇默默地接過鍋鏟,到廚房做魚。等到他將黃燜魚端出來時,侯大利已經到書房看女兒楊帆留下來的寶貴日記。


    秦玉神情憂鬱地在坐在客廳,專心削蘋果,見丈夫過來,低聲道:“大利是好孩子,沒有變成紈絝子弟,還掛念著小帆,以前是我們錯看了大利。”


    楊勇坐在妻子身邊,道:“我希望他是對的。如果小帆真是被人害的,我發誓要將凶手挫骨揚灰。”


    侯大利專心看楊帆的初中日記本,逐字細讀,試圖查找遺漏的線索。在讀日記之時,楊帆往日的音容笑貌如隕石撞地球一般在腦中炸開,將腦漿攪得天翻地裂。讀到一半時,楊帆日記中出現一段話:“前麵的眼光很那個……”往後翻了幾頁,楊帆又寫了幾句話:“魔方居然丟了。這個魔方很舊了,還掉了兩塊,誰會這麽無聊。”


    若是沒有在餐廳發現王永強空手玩魔方的手法非常嫻熟,侯大利讀到這幾行隱晦的少女日記時,十有八九會忽略。如今注意到王永強,他突然意識到當年的日記提供了某種可能性。


    在楊帆遇難之後,侯大利一直在黑暗中摸索,雖然還是沒有證據能支持楊帆是遇害不是意外落水,但是黑暗的遠方似乎出現了一絲光亮,給了他信心。


    他很感謝葛朗台,若非他不務正業,自己或許很難關注默默無聞的王永強,或許不會想起查看楊帆的初中日記。


    從楊帆遇難到如今八個年頭,八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侯大利反複思考楊帆案件的進展,如今找到方向確實隻是萬裏長征走了第一步,甚至第一步都算不上。侯大利還是感覺振奮,以前的案偵工作完全陷入無邊黑暗之中,連楊家父母都接受了警方觀點,這一次王永強出現猶如在黑暗中開了一道口子,總算有了方向,就算是錯誤方向,也是方向,強於無路可走、無跡可尋。


    這是屬於他一人的案件,必須在不違法的情況下用合法且有力的措施將案偵工作推進。


    吃過黃燜魚,秦玉單獨送侯大利下樓。她站在車外,隔著車窗望著侯大利,抹著眼淚,道:“大利,小帆的事情給你楊叔打擊很沉重,過了這許久,他晚上總會做噩夢,不時會喊叫小帆的名字。但是,生活還得繼續,我們還得養育小帆的妹妹。如果有確鑿證據,你才給楊叔講。拿不定的證據,暫時別講,否則楊叔會更加痛苦。”


    楊勇提著送給侯國龍夫妻的土特產來到車前,又讓妻子給侯大利裝水果在路上吃,等到妻子離開,道:“大利,謝謝你為小帆所做的一切。隻要你有任何消息,不管什麽消息,都要馬上告訴我。若小帆真是被害,不為她報仇,我死不瞑目。”


    越野車緩緩離開小樓,侯大利從倒車鏡裏看到楊勇和秦玉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越野車拐彎,兩人身影突然間消失不見,就如當年舉家搬離江州一般。


    刑警老樓,老薑、朱林坐在小會議室,煙灰缸裏堆滿煙頭。


    “105專案組幹得不錯。老朱帶隊伍水平不差。”老薑又將一根煙摁滅在煙灰缸裏。退休以後,他就被老妻嚴管,失去了抽煙的自由。如今回到專案組,可以隨意抽煙,日子又爽快起來。


    朱林額頭上全是皺紋,道:“黃衛調離,現在專案組與重案大隊關係弄得僵了,以後相處起來更難。大家夥還給我這張老臉幾分薄麵,侯大利成為替罪羊。”


    老薑揮了揮手,道:“這事不必過於在意。重案大隊總體都是一群好漢,雖然有本位意識,最終還是明事理的。我當時還有些擔心宮建民作為支隊長會給技術室某些暗示,宮建民沒有,做得很好,說明此人大是大非上還不糊塗。黃衛也不錯,雖然犯了錯,以後也能用。”


    兩人正聊著,有腳步聲傳來。朱林道:“侯大利的腳步聲。”


    老薑道:“這個年輕人有好刑警的特質,可惜是富二代,估計會半途而廢。”


    朱林道:“他之所以當刑警,是放不下楊帆的事。”


    老薑再次感歎道:“執拗正是一個好刑警應該有的品質,可惜了這樣一株好苗子,偏偏是富二代。”


    正在談論,腳步聲又響起,侯大利拿著《法製報》《山南晚報》等報紙進屋。刑警支隊所在的居委會和街道每年都會攤派一些訂報紙的業務,僅僅是支隊辦公室就有日報、晨報、法製報等多種報紙,朱支隊不喜上網,每天靠報紙讀新聞。朱林來到老刑警大樓,老刑警辦公室就將幾份報紙轉到了這邊。


    朱林隨口道:“這些天又有什麽怪事?”


    “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正能量很難發新聞,負能量最能吸引眼球。第四版有一個交通肇事逃逸新聞,肇事逃逸之後,受害者躺在斑馬線上,很多人和車走過,都沒有人停下,若不是有警車經過,肯定會發生慘劇。”侯大利想起以前見義勇為後無人問津之事,很有感慨。


    朱林拿到報紙翻了頭條,又直接翻到第四版,看完新聞,歎息一聲,沒有發表評論。


    老樸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他是省廳留下來協助和指導江州市公安局偵辦案件的,與一般省級機關下來的幹部不同,不喜看文件,也不喜坐機關,在刑警支隊要了一間辦公室,與一線刑警混在一起。他堅決不住公安賓館,在刑警老樓要了一個房間作為臨時宿舍。


    老樸和老薑非常熟悉,互相開玩笑,很快將談話重點轉向了案件。


    “侯大利,別走,談談案子。”老樸主動點將,叫住侯大利。


    他又問道:“聽說侯大利有個綽號叫‘變態’?這個綽號很好,不變態者不能破大案。這兩天又有什麽新成果?”


    侯大利抓了抓頭,道:“重案大隊曾經對蔣昌盛和王濤的社會關係進行過反複排查,兩者的社會關係完全不重合,而且從目前調查的情況來看,朱建偉的社會關係與前兩者也沒有任何重合。用簡單的話來說,蔣昌盛是農民、王濤是銀行職員、朱建偉是報社領導,三人八竿子都打不著。我在想凶手的動機是什麽,是什麽動機讓凶手將三人聯係在一起的?”


    朱林道:“若是遇到神經病殺人,動機很難用正常思維尋找。”


    老樸道:“我們假定此案是係列殺人案。係列殺人案必然有動機,國外有部片子叫《七宗罪》,雖然涉及宗教,但是思路可以借鑒。這三個案子應該隱藏著某種內在聯係,隻是我們還沒有找到。割生殖器在國外有宗教因素,據我所知,山南省沒有類似割生殖器的宗教問題。”


    四人是在辦公室進行沒有正式記錄的閑聊,這種閑聊由於沒有正式記錄,閑聊者不必有太多顧忌,反而對整理思路、確定偵查方向很有幫助。


    “專案組將注意力集中到蔣昌盛案、王濤案和新發生的朱建偉案,總算有些進展。丁麗案完全沒有推進,專案組不好向市委交代呀。下一步得讓葛朗台和樊傻兒加大力度,深入調查。”


    丁麗案時間更久遠,當時技術條件和意識都差,收集的證據粗糙,要想依據現有材料破案,難度極大。朱林接手105專案組以後,實質上將重點放在後麵四個案子。


    老薑道:“日常工作,我們沒興趣,老朱自己安排。言歸正傳,繼續討論朱建偉案。我再提一個問題,大利來回答。若是連環殺人案,為什麽他突然收手後又重新出手?”


    這是侯大利曾經向老樸提出過的問題,老樸提出了“重新作案時,作案手法又回到最初狀態”的觀點。侯大利一直在思考這個觀點,並進一步發揮,道:“既然他再次出手,那麽極有可能會有新案發生。”


    老樸道:“重案大隊在這一點上與專案組有相同判斷,凶手極有可能還要作案。”


    此刻,宮建民正在召集重案大隊開會。大隊長黃衛被調離,嚴重打擊了重案大隊的士氣,宮建民覺得有必要重開一次戰前動員會,將低落的士氣調動起來。


    “我知道大家心裏很憋屈,案子沒有破,大隊長被調走。出現這個結果首先責任在我,麵對各方壓力,我太急於破案,證明自己擔任刑警支隊長不是吃幹飯的,對黃大隊長施加了壓力,在這一點,我是有私心的。”


    如何鼓動士氣,宮建民想了很久,基層刑警沒有太多升官機會,刑警支隊也沒有擅自發獎金的權力,調動刑警積極性最終還得從職業榮譽感著手。要調動榮譽感,自己作為刑警支隊長就必須承擔責任。


    在場刑警聽到宮建民主動擔責,表情凝重。


    宮建民又道:“除了私心以外,更多是公心,將殺人凶手繩之以法,還逝者一個公道,是給事主最好的安慰。破不了案,刑警就一錢不值。我知道你們很多人都對侯大利有怨氣,我最初也是如此。後來仔細思考,我們的怨氣沒有理由,關局狠批刑警支隊沒錯。你們想想,侯大利到張勇家提取證據,至少有兩組刑警去過張勇家,你們沒有發現沾有精液的餐巾紙,沒有想到檢查上網時間,這就是重大失誤。若是沒有專案組及時找到張勇不在場證據,我們就要辦冤案。從這一點來說,我們得感謝專案組,感謝侯大利。侯大利確實是人才,而且還是我們刑警支隊的人才。”


    李大嘴是侯大利的師父,重案大隊同事批評、嘲諷甚至責罵侯大利時總覺得渾身不自在。今天從宮建民嘴巴終於聽到對侯大利的正麵評價,暗自佩服支隊長的胸襟和氣度。


    “責怪105專案組是最沒有誌氣的做法,給重案大隊正名的唯一方式是破案。若是105專案組區區幾個人在重案大隊之前破了案,那我真想買塊豆腐撞死。”


    “大家打起精神,把所有線索重新摸一遍,確保不出現類似張勇家的情況。”


    “重案大隊在破案的時候不能小家子氣,資源共享,討論案情時通知105專案組參加,我們應該有這樣的心胸和氣度。”


    這次會議確實達到了宮建民想達到的效果,重案大隊原本沉悶的氣氛被打破,隊員們重振精神,紮進案子之中。


    105專案組仍然按照原有節奏推進工作。


    “昨天你們才來,怎麽今天又來?”朱建偉妻子劉紅開門後,有氣無力地對兩個年輕警察抱怨道。


    侯大利道:“重案大隊昨天來過?”


    劉紅非常憔悴,有氣無力地道:“來過,把老朱所有工作筆記、日記本全部拿走了。”


    回到車上,侯大利下意識地拍了一下喇叭,道:“我犯了傻,早應該來尋找朱建偉的工作筆記,這是一個不應該犯的重大失誤。”


    田甜嗤笑了一聲,道:“你就是一個菜鳥刑警,又不是福爾摩斯,沒有必要自責。”


    侯大利道:“我到重案大隊去借閱工作筆記和日記本。”


    田甜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侯大利,道:“你難道沒有自知之明?黃衛被調走,重案大隊如今見到你都是斜著眼睛。”


    侯大利道:“給我白眼又何妨,總得要試一試才行。你和我一起去吧,麵對美女,大男人的態度總要溫柔一些。”


    田甜有自知之明,道:“有一段時間,我沒給支隊大老爺們兒好臉色,恐怕陪你上去沒用。算了,我們是搭檔,一起去領白眼吧。”


    兩人來到重案大隊。重案大隊第一間辦公室有三個人,原本正在熱烈討論,侯大利進來如爆炸了一個定時炸彈,定住了三人嘴巴。


    侯大利說明來意,詢問朱建偉的筆記本在哪個辦案刑警手裏。當侯大利開口說話時,定時炸彈突然失效,三人仿佛當侯大利和田甜是空氣,開始各自忙碌,一人拿起手機開始打電話,一邊打,一邊走出門。一人撕了餐巾紙上廁所。另一人在鍵盤上敲得啪啪直響。


    侯大利和田甜被晾在一旁。


    田甜冷了臉,正要發火。侯大利拉了拉田甜的胳膊,徑直來到敲電腦的民警邵勇麵前,道:“邵警官,請問昨天是哪位到朱建偉家裏提取了筆記本?”


    邵勇雙手放在鍵盤上,道:“這個呀,抱歉,我還真不知道。”


    田甜原本想看一看這個富二代的耐心,結果自己的火氣先上來了,拉著侯大利徑直走到重案大隊副大隊長陳陽辦公室。


    陳陽目前負責重案大隊工作,聽完侯大利匯報以後,道:“嚴峰昨天將朱建偉的相關材料提了過來,正在抓緊時間研讀。要徹底讀完,我估計還得有幾天。這樣吧,你們隨時和嚴峰聯係,等到嚴峰研讀結束,提交報告以後,105專案組可以調閱相關材料。”


    嚴峰辦公室緊閉,敲門也無人應答。


    在重案大隊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田甜坐在車上發了火,道:“侯大利,你這個富二代當得太軟,一點脾氣都沒有,我懷疑你是假富二代。你這種脾氣,怎麽當得了刑警?”


    侯大利道:“發了火又怎麽樣?專案組是臨時機構,我們最終還得回到刑警支隊。再說,他們隻是給我們碰軟釘子,讓我們難受而已,擺在桌麵上,別人一點錯都沒有。是否怕事,不能用發火衡量。”


    田甜做深呼吸,努力調整情緒,道:“你比我想象的要成熟。”


    侯大利在這瞬間想到了落入水中的楊帆,聲音低沉下來,道:“經曆過生死,人自然就成熟了。我其實不想成熟,更想放縱自己。”


    田甜再次嗤笑,道:“別裝了。要論見生死,誰比得過法醫。”


    警車往前開了幾百米,侯大利突然將車停在路邊,道:“我又犯了錯,思維老是出現誤區,重案大隊在研讀朱建偉的工作筆記和日記。我們是105專案組,為什麽不研究王濤和蔣昌盛的工作筆記?如果有日記,那更好。”


    來到蔣家,蔣昌盛的愛人在家裏翻了半天,找到一個黑色筆記本,記載生產隊的一些瑣事和現金流水賬。


    來到王家時已經到黃昏。


    王濤愛人已經改嫁,又生了一個兒子。王濤愛人改嫁以後,重新裝修原銀行家屬房,新房已經沒有了王濤的任何痕跡。她不太願意在後夫麵前談前夫王濤的事,回答說王濤根本不記日記,工作筆記本都在辦公室,從來沒有拿回家。


    侯大利滿懷希望而來,抱憾而去。


    剛下樓,正要上警車,一個瘦小女孩子借著樹蔭跑了過來,來到警車前,道:“奶奶家裏有我爸的東西。”


    來者正是王濤女兒。王濤遇害時,其女兒還在讀小學,此時已經讀高中,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妻子可以忘記丈夫,但是女兒永遠不會忘記爸爸。她躲在房間裏聽媽媽跟警察說話,當警察離開時,便跑了出來。


    侯大利道:“你奶奶家裏有什麽東西?”


    少女眼角有些淚水,道:“那個人要來我們家時,我媽準備重新裝修房子,要扔掉爸爸的東西,為了此事還和奶奶吵了一架。奶奶將爸爸的東西全部裝在箱子裏,拉走了。具體裏麵有什麽東西,我不知道。”


    少女遞過來一張紙,上麵寫著奶奶的地址和一個座機電話。她說話時一直不停朝樓上望去,眼中有幾分恨意,道:“我媽把我爸忘記了,我沒有忘。爸爸很好,常給我買新衣服,周末都帶我去玩。警察叔叔,你們一定要破案,給我爸報仇。”


    侯大利接過字條,鄭重地道:“你放心,我們不會放棄的。”


    少女聽了就開始抹眼淚。她給侯大利和田甜鞠躬以後,沿著牆角飛快地回到樓裏。


    侯大利和田甜沒有耽誤時間,便要直奔王濤母親的家。


    這時,侯大利突然急刹車。田甜身體前傾,又被保險帶拉了回來,驚訝地道:“什麽事?”


    侯大利盯著窗外,道:“你稍等,我耽誤幾分鍾。”


    侯大利下車,站在“江州魔方俱樂部”的牌子前抽了半支煙,然後上樓。


    俱樂部實則是一個茶館,有十來人坐在長條桌上,每個人都拿著一個魔方,聚精會神地玩。


    王永強抬頭看見侯大利道:“侯大利,什麽風把你吹來了?會玩魔方嗎?”


    侯大利僵硬的神情很快變成微笑,道:“以前玩過,後來不怎麽玩了。我是第一次見到還有魔方俱樂部,有點好奇,上來看看。”


    王永強把一個八角圓柱魔方遞給侯大利,道:“我初中數學陳老師退休後組建的這個俱樂部。我玩魔方就是受陳老師影響,這些會員大部分都是陳老師的學生。”


    聊了幾句,王永強領著侯大利參觀榮譽牆,榮譽牆上有陳老師的相片,以及魔方俱樂部到各地參加比賽的相片。


    離開俱樂部,侯大利臉上不太好。他原本將王永強列入重要嫌疑人,可是從今天偶遇的情況來看,王永強喜歡玩魔方是很正常的事。他此時回憶起楊帆初中日記中曾經提起過喜歡玩魔方的數學老師陳老師,不過她在日記中對數學老師玩魔方水平有點貶低。


    “有事?”田甜見侯大利臉色不佳,問道。


    侯大利用力揉了揉臉,吐了一口氣,道:“沒事,走吧。”


    十來分鍾後,小車來到一個老舊小區。王濤母親獨居,七十來歲,身體狀態不佳,看上去和八十歲的人差不多。


    她接待兩個年輕警察時,先罵凶手,再罵媳婦,然後數落兒子不該死得這麽早,死得太早,媳婦帶著娃兒改嫁,啥子都沒有得到。她抱了兩個大箱子出來,裏麵是兒子留下來的衣服和書籍。這些東西沒有什麽用處,她卻舍不得扔,全部保留起來,想念兒子時就打開箱子看一看,聞一聞衣服的味道。


    侯大利和田甜逐一檢查每件物品,重點放在書和筆記本。王濤留下的筆記本全是工作筆記,主要是開會時所記,非常簡單,皆是周一有什麽安排、周二有什麽任務等,且習慣用數字表達。


    不知不覺檢查到吃晚餐時間,王濤母親給兩個年輕警察端來了水煮的荷包蛋,湯水放了很多糖,甜得膩人。


    王濤母親滿臉希望地道:“警察同誌,找到東西了嗎?我兒是銀行學校畢業的,成績很好的,在單位是業務骨幹,馬上要提分理所主任了。”


    王濤遇害多年,早就被大家所遺忘,唯有母親記得兒子最驕傲的事跡,還記得兒子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這些事跡和點點滴滴成為母親的精神支柱。


    田甜父親在監獄服刑,此事深刻地改變了她對人生的態度,也讓其能夠更深入地理解父母之愛。離開王濤母親的家,她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神情鬱鬱道:“王濤死了,他的媽媽生不如死,他的女兒變成另一個男人的繼女,凶手依然逍遙法外,這不公平。”


    田甜一直都以冷靜著稱,不管遇到再糟糕的屍體都不會失態,今天到王濤媽媽家裏走了一遭,被一碗甜到膩人的荷包蛋和少女單薄的身體戳中了內心深處的柔軟處。


    侯大利道:“這個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很多,要學會理解。”田甜賭氣似地道:“我理解不了。”


    “理解不了也得理解,最終會習慣這個不完美的世界。”侯大利並非講大道理,而是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感受。每次看到楊帆跳舞的相片,想到如此漂亮聰慧的女孩子卻在最美好的年紀慘死在河裏,這是人世間最大的不公,而他卻從高一就要開始忍受這樣的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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