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女高中生


    2001年,秋天。山南省江州市。


    清晨,刑警支隊長朱林和兩名偵查員來到山南國龍集團江州公司,進入集團太子侯大利房間。朱林站在床前,打量仍然在酣睡的紈絝子弟,對站在一旁的夏曉宇說道:“叫醒他。”


    夏曉宇是國龍集團江州負責人,和朱林算是熟人,在不同飯局喝過酒。酒局上,朱林總是沉默寡言,顯得很普通。辦案時,這個黑臉瘦刑警頓時由病貓變成老虎,目光逼人。


    夏曉宇小心翼翼地解釋道:“朱支隊,大利昨天放學以後就和省城來的朋友喝酒,十點多才回家。他醉得不省人事,回家後還輸了水,輸完水就睡大覺。醫生和家裏阿姨都可以證明,門外有監控,隨時調得出來。”


    朱林麵無表情,又道:“叫醒他。”


    侯大利被推醒,睜著醉眼仰望床前黑臉漢子。


    富二代喝得昏天黑地,完全沒有半點高中生模樣。朱林強忍厭惡,道:“你,坐起來。從昨天放學到現在,做過的事情全部說一遍。”


    夏曉宇提醒道:“大利,說,必須說。”


    侯大利在省城讀書時結交了一幫愛招惹是非的紈絝子弟朋友,多次因為這幫朋友而被警察問話。眼下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他看到夏曉宇表情嚴肅,明白肯定出了大事。他接過濃茶,喝了一口,按照黑臉警察的要求講了從昨天放學到現在做過的事。他能夠確定自己沒有打架鬥毆,揣測或許是一幫喝花酒的哥們兒在半夜惹出禍事。他暗自慶幸昨夜喝得太醉,回來得早,不會受到牽連。


    朱林聽得很認真,細心尋找眼前紈絝子弟講述中的破綻,觀察其臉上細微表情和身體語言。當紈絝子弟講完之後,他不動聲色地道:“你把從昨天到現在做過的事情倒著說一遍。”


    “你誰呀?”侯大利宿醉未醒,頭痛得緊,不耐煩起來。


    夏曉宇知道事態嚴重,按住侯大利肩膀,遞了一個眼色,道:“大利,別耍脾氣,讓你說,你就說。這是刑警支隊朱叔叔。”


    夏曉宇與侯家關係很深,是江州唯一能夠管住侯大利的人。得到夏哥暗示,侯大利勉勉強強將昨天經曆倒敘一遍。


    侯大利倒敘之時沒有停頓,眼睛平視前方,臉部肌肉平順,顯然說的是親身經曆。若是編造昨天經曆,倒敘之時必然會有破綻。朱林基本上相信了侯大利,將詢問重點轉向了與侯大利青梅竹馬的揚帆。


    侯大利最初以為是省城哥們兒惹了禍,隨著詢問開展,越聽越不對味,一顆心漸漸懸了起來,道:“為什麽要問楊帆?楊帆是好學生,從不惹事。”


    “楊帆失蹤了!”朱林冷冷道。


    楊帆,江州一中高一女生,自從昨天下午失蹤,到今天清晨仍然沒有蹤影。侯大利與楊帆關係密切,自然成為重點調查對象。國龍集團是山南巨型企業,侯大利的父親侯國龍是山南省鼎鼎大名的企業家,與省市大人物關係密切。鑒於此,支隊長朱林親自出馬,帶著重案大隊兩名資深偵查員調查侯大利。


    得知楊帆失蹤,侯大利就如被突然踩了尾巴的貓,瞬間蹦得老高,隨即如炮彈一樣,徑直往外衝。朱林身邊偵查員反應很快,上前將他攔住。侯大利試圖硬衝,兩名偵查員隻能將其摁住。


    侯大利與兩位偵查員對抗了七八分鍾,體力消耗殆盡,情緒慢慢從高峰下落。


    夏曉宇蹲在侯大利身邊,道:“楊帆昨夜一直沒有回家,自行車出現在世安橋時,應該失蹤了。你在這個關鍵時刻一定要冷靜,全麵配合警方。你提供的材料越多越詳細,警方找到楊帆的可能性就越大。”


    “快點問,問完我要到世安橋。”一滴汗水流進侯大利眼裏,弄得他很疼。


    夏曉宇道:“真冷靜了?”


    侯大利點了點頭。


    兩名偵查員這才鬆開侯大利。


    朱林道:“在學校是否有人追求楊帆?哪幾個?”


    侯大利道:“三班蔣小勇、我們班的李武林、五班陳雷,還有二班王忠誠。我就知道這幾個。”


    警方偵查詢問結束以後,夏曉宇護送侯大利前往世安橋。


    “楊帆昨天約好要給我補習功課……”坐在車上,侯大利怔怔地看著前方,突然喃喃說道。


    “你說什麽?”侯大利聲音很輕,夏曉宇沒有聽清楚,問了一句。


    侯大利搖了搖頭,神情恍惚,思緒回到昨天。


    事發前一天,正值江州一中百年校慶。


    校慶最後一項活動是文藝會演,楊帆是這場表演的絕對主角,開場舞以及最後的壓軸舞都由她主導。


    侯大利覺得學校文藝會演老掉牙,實在無聊,不停打哈欠。若非楊帆有兩個節目,他壓根不會坐在大禮堂。正在走神時,他收到省城朋友短信:哥們兒,在江州待傻了吧?我、大屁股和爛人帶了兩個藝校小美女,下午到江州,你懂的。


    看完短信,侯大利不禁產生了幾分旖旎想象。


    演出終於開始。最初舞台沒有光線,漆黑一片,隨後一束光射向舞台,高一一班女生楊帆猶如一隻漂亮的孔雀,衝破黑暗,出現在舞台中央。禮堂鴉雀無聲,沒有人再講話。舞台上的曼妙身姿極具表現力,如黑洞一般將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吸進去。


    楊帆在舞台上光芒四射,讓侯大利的所有邪念灰飛煙滅。


    舞蹈結束,禮堂有幾秒鍾很安靜,隨即響起熱烈掌聲。楊帆謝幕三次,掌聲才漸漸停歇。文藝會演很成功。演出結束後,一個校友找到老校長,希望能將楊帆招到歌舞團,馬上進部隊。


    侯大利是第一次在現場觀看楊帆演出,她在舞台上的形象將他震得昏頭昏腦。演出結束後,他在停車場等楊帆。十分鍾後,楊帆出現。楊帆在舞台上的形象非常驚豔,光彩奪目,此刻俏生生地坐在身旁,肌膚如雪,眉目靈動,清純如出水芙蓉。


    侯大利看得呆住,嘴巴似乎不會說話,過了半晌,才訥訥地道:“跳得真好。”


    “你才知道嗎?我一直都跳得很好。”


    楊帆走得急,額頭、脖子上都還有些小汗珠,晶瑩剔透,在午後陽光下閃閃發亮。她左顧右看,擔心地道:“這裏安全嗎?我們說好的,在上課期間不單獨見麵。”


    “放心吧,關了車窗,外麵看不進來,絕對安全。”侯大利這才收回目光,遞過來一個精致小盒子。


    “什麽?”


    “江州大飯店特供蛋糕,不對外銷售,專供高端客人。”


    “紈絝!”


    “啊?不是念‘wankua’嗎?”


    “你還真是‘wankua’。”楊帆直接給了他一個白眼。


    侯大利看楊帆隻是捧著盒子不吃,問道:“吃啊,真的很好吃。”


    楊帆盯著蛋糕,吞了吞口水,道:“想吃,怕胖!”


    “沒事,嚐一勺。”


    “嗯,隻吃一勺應該沒問題。”楊帆用勺子淺淺地挖了一勺,送進嘴裏,細細品嚐。她隻吃了一口,便放下勺子,道:“不能再吃了,真要長胖。”


    “蛋糕都不能吃,人生還有什麽意義?楊叔要求太嚴,嚴到苛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規劃。我以後讀了重點大學,還得參加大學歌舞團,必須要有好身材。對了,你急急忙忙找我有什麽事情?”


    “省城有幾個哥們兒到江州來看我,我下午要陪他們。今天放學後,我不能送你回家了。”侯大利每天都要送楊帆經過世安橋,然後在世安橋分手,各回各家。


    “你別和社會青年交往,學生還是要以學習為主。期末考試若在倒數十名之內,我就不理你。”


    “天哪!一班是尖子班,個個聰明絕頂,考倒數第十一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不管,這是我對你的要求。”


    侯大利想岔開話題,指著蛋糕道:“再嚐一口,就一口!”


    “你別想用美食來轉移話題,”楊帆從手提袋裏拿出英語課本,道,“現在還有時間,我們一起複習第一課。三年時間一晃就過了,你基礎差,得抓緊每一天。”


    半小時不到,侯大利居然將第一篇課文前麵部分背了下來。


    “還不錯嘛。既然能學懂,那麽每天中午我都可以給你補課。”


    “每天中午,此話當真?”


    “當真!”


    “那就說定了,我明天還來。”


    “就怕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那不能,這是咱倆的約定嘛!”


    中午時間本來就短,兩人聚在一起,時間流逝得更是快如閃電,幾乎轉眼間就到了必須分開的時刻。楊帆合上英語課本,慢慢取出一個手工製作的信封,遞給侯大利。


    “情書嗎?”


    “想得美。等會兒再看。”


    “天天見麵還要寫情書??”


    “寫信是很鄭重的事情,你不要油腔滑調。”


    楊帆下車,站在車窗外,揮了揮手,轉身離開。侯大利目光粘在她的背影上,舍不得眨眼。等到楊帆身影在拐角消失,他坐在車上拿起情書。信紙純白色,左下角畫有幾株竹子,頗為素雅。楊帆從小習練書法,字如其人,娟秀又靈動。


    大利哥:


    我一直想寫這封信,每次提筆,滿肚子話卻又不知從何寫起,真是“剪不斷,理還亂”。但斟酌良久,還是覺得應該給你寫這封信。


    今年有三個沒有想到。第一個沒有想到的是你居然回江州讀書。小時候,我們兩家門對門,天天就在一起,正像李白所說的“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那時候我把你當成親哥哥,受了委屈就來找你,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也來找你。你還幫我打過架,至少有三次吧。後來,你們全家搬離世安廠。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你還住在對麵,會隨時推開我們家房門,坐在我對麵吃飯。事實上,你離開以後,就完完全全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第二個沒有想到的是我們居然又成為同班同學。這幾年,廠區裏流傳了許多侯叔和你的故事。很多人都說你變成了富二代,已經壞掉了,成為省城陽州的紈絝子弟,吃喝嫖賭,樣樣都做。每次聽到這種說法,我都很氣憤,還和好多人爭論過。當然,我還恨你不爭氣,變成壞蛋!這次你回到江州,我發現傳聞都不是真的,你還是那個大利哥,沒有變壞,隻不過成績差得一塌糊塗。現在還是高一,有足夠的時間來提高成績。我真心希望你擺脫沾染上的紈絝氣息,埋頭讀書,考上重點大學,這樣才是我心目中的大利哥。


    第三個沒有想到的是大利哥那天說“喜歡我”。對不起,我給了你臉色,請不要生氣。從初中到現在,我收到過不少情書。每次收到這些情書時,我真的很生氣,把情書撕得粉碎,扔進垃圾桶。但是,大利哥那天說這話時,我雖然給了你臉色,其實並沒有真正生氣。我們是高中生,學習才是我們當前最應該做的事情。如果你隻是想逗我玩,請收回“喜歡我”三個字,因為那是對我的不尊重。如果你是真心想說這三個字,那請把它放在內心深處,等到高中畢業以後,請你鄭重地重新審視這三個字的含義,到時再決定是否說出來。那時候,我會認真考慮的。


    寫這封信前,我覺得有很多很多話,可是下筆的時候,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寫著寫著就開始勸你要好好學習,唉,我是不是變成了囉唆老太婆?千言萬語,我是希望你成長為真正的男子漢,但這句話可能也太正式了,也可能會給你太大壓力。但你不用擔心,我會一直站在你身邊,看著你成為真正的男子漢!


    今天就寫到這兒吧,希望你能理解我。


    住在對門的小帆


    這是侯大利這輩子收到的第一封正式書信,雖然楊帆拒絕了自己,可是從信中可以讀到楊帆對自己委婉的情意,少女心思甜蜜如醇酒,讓他深深沉醉其中。


    世安橋下河水洶湧。天空滿是黑雲,已經壓到遠處的巴嶽山。


    侯大利下了車,來到河邊。


    朱林和兩個偵查員已經站在世安橋上。在前往事發地時,他接到好幾個電話,目前已基本確定侯大利沒有作案時間。


    其他小組的調查沒有任何進展。昨夜大雨,幾乎衝走所有現場痕跡。雨停下後,名為大李的警犬以楊帆穿過的衣服為嗅源,沿河尋找,失敗;勘查組已經撤回,帶走留在現場的自行車做進一步檢查;訪問組繼續沿著已知線索追查。


    “為什麽判斷她是從世安橋上摔下去?”侯大利頭發被汗水打濕,亂如雨後雞窩。


    朱林默默注視河水。


    偵查員陳陽道:“在橋上找到自行車,楊帆最有可能掉進河裏。”


    侯大利斷然道:“她不可能摔下去。”


    朱林聽到其語氣相當肯定,轉過頭來,問道:“為什麽?理由呢?”


    侯大利腦海中浮現出楊帆騎車時的畫麵,向前走了幾步,蹲在路沿石邊上,指著隱約的自行車印跡,道:“楊帆平時騎車都會靠近人行道邊緣,有一條基本路線,從不偏離。如果她要在世安橋停下來,肯定會把自行車擺在橋頭。楊帆放學回家時,還沒有下雨。我想不出她摔進河裏的理由。”


    朱林打開夾板,找出現場圖。


    從自行車位置看,應該是自行車撞到了條石欄杆。隻不過,昨天一場暴雨將現場痕跡衝刷得幹淨,現場勘查很難有決定性發現。訪問組也沒有發現有用線索,所以暫時無法確定昨天在橋上發生了什麽事情。侯大利和楊帆接觸得多,熟悉楊帆的活動規律,若是他能夠徹底擺脫嫌疑,那麽其提供的情況最有價值。


    朱林合上夾板,道:“你用了‘如果’兩個字,那就意味著肯定有讓楊帆在世安橋停下來的原因,原因是什麽?”


    “我和楊帆從小是鄰居,關係好。我們經常在世安橋停下來,到那邊草地去坐一會兒,她會幫我補習功課。”


    “帶我們到草地去。”


    侯大利帶著朱林等人來到平常約會的小草地。暴雨過後,小草地被衝得麵目全非。正在觀察草地時,朱林接到另一路偵查員的電話報告。偵查員在走訪過程中無意逮到了一個盜車團夥,但是與楊帆失蹤沒有關係。


    “是不是有消息了?”侯大利緊緊盯著朱林眼睛。


    朱林搖頭,道:“沒有。”


    “從昨天放學到現在都沒有見到楊帆,存在各種可能性。為什麽你們會認為她落水?”侯大利站在草地邊,往日與楊帆在小草地約會的畫麵穿透時空,在腦海中完整重現。他用手壓了壓額頭,頭腦中的畫麵被稍稍壓縮,隨即又彈了回來,頑強地保持原樣。


    朱林道:“從現在的線索來判斷,落水的可能性最大。”


    侯大利臉色蒼白,扭頭對夏曉宇道:“給我弄條船,我要沿河去找。”


    夏曉宇道:“雖然在橋上發現了自行車,可是情況很複雜,不一定掉進河裏。我們再等一等。”


    “楊帆和她爸一樣固執,做事極為嚴謹,嚴謹到刻板,不會輕易改變習慣。她晚上沒有回家,肯定遇上大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落水。弄條船,我要沿河找。”侯大利腦海裏浮現出楊帆掉進河裏的畫麵,抱緊雙臂,以抵禦來自內心深處的寒冷。


    夏曉宇伸頭看了一眼湍急河流,苦笑道:“昨天下了大暴雨,正在漲大水,沒有辦法開船。我調一百多人沿河尋找,效果一樣。”


    夏曉宇不同意找船,侯大利沒有強求,拿出手機,給省城圈子裏的哥們兒撥打電話。他所接觸的狐朋狗友皆為富二代,能調動的資源很多,能量不容小覷。打電話不久,一個朋友回話能找到船。


    “我從世安橋下河,錢無所謂,隨便開口。每天十萬?十萬就十萬,趕緊來。”侯大利掛了電話,站在河邊等待搜索船,有一個想法抑製不住地冒了出來:“如果我不和省城哥們兒喝酒,送楊帆回家,就不會出事。”這個想法演化成一條毒蛇,沿著血液咬遍所有的器官。


    夏曉宇知道無法阻止失去理智的侯大利,與侯國龍通電話後,趕緊安排手下弄幾套救生衣,又從保安隊裏調來幾個會水的保安,專程保護國龍集團太子。


    一小時後,一條小型機動船開過來。侯大利跳上船,將救生衣扔在腳旁。兩名精幹的保安跟上船,護住侯大利。


    河水湍急,機動船劇烈晃動。侯大利站在船頭,對岸邊警察道:“有消息一定要通知我。”


    朱林沒有料到侯大利如此血性,勸道:“公安和世安廠組織不少人沿河在尋找,沒有必要駕船。河水太急,真有危險。”


    侯大利沒有回應朱林,站在船頭,吼了聲“開船”。機動船馬達轟鳴,在湍急的河中左搖右擺。


    夏曉宇急得在岸上跺腳,吩咐手下道:“附近村民最熟悉情況,你去找幾十個村民,每天發工資,沿河尋找。你招呼不動村民,就找生產隊長,讓他出麵。”


    夏曉宇手下找到生產隊長蔣昌盛,由他組織四十個人沿河岸搜索。蔣昌盛長期到城裏賣菜,是精明能幹的生意人,一番討價還價以後,組織了自家附近兩個大院子約四十個村民,帶竹製釘耙、繩子和漁網,沿河尋找落水者。村民們對於尋人的積極性很高,因為除了每天有基本工資以外,若是發現了屍體,還有大筆獎勵。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村民們知道沿岸回水沱具體位置,很快越過沿河尋找的人群,前往幾個回水沱守株待兔。


    離世安橋約十公裏,岸上坐著一群疲憊的尋人者,裏麵有極度傷心的楊勇和秦玉,還有聞訊趕來的李永梅,江州一中一年級部分同學也組織起來到河邊尋找。


    機動船突突地開來,侯大利站在船頭。機動船開過,天色變暗,閃電劃破天空,雷聲大作,隨即暴雨傾盆。李永梅發現站在船頭的兒子,又急又怒。


    侯大利隨洶湧河水起起伏伏。想起與楊帆在一起的美好瞬間,他的淚水順臉頰而下,與雨水混在一起,無法分辨。


    岸上的人,河中的船,搜尋兩天,沒有任何消息。


    楊帆父母楊勇和秦玉殘存的一點僥幸被時間壓得粉碎,秦玉扛不住壓力,病倒在床。在床上躺了一小時,她想起下落不明的女兒,又強撐起床,隨著丈夫一起在河邊尋找。


    楊帆失蹤第三天,機動船來到距離世安橋約五十公裏的一個河灣處,水中若隱若現有一抹紅色。楊帆在出事當天穿了一件紅色外套,與這一抹紅色極為相似。


    在船上守了三天,侯大利臉頰迅速塌了進去,眼窩深陷,頭發結成幾縷,胡子突然間就從臉皮上衝了出來。他聲音嘶啞,說不出話,用手指著那一抹紅色。


    為了獲得高額報酬的船老板敢在漲水季節行船,算得上要錢不要命的膽大人物。當船靠近時,船老板蹲下身看了一眼紅色,用最快的速度掉轉頭,不再看第二眼。


    侯大利雙腿發軟,坐在船板上。在這一刻,太陽被雲層遮住,天空失去光線,暗淡無比。他眼光直勾勾地望向河邊水草裏的紅色,神魂被死神砸得粉碎。人們在青春年少時,享受成長快樂,很少思考生與死的大問題。楊帆之死,讓侯大利第一次近距離直麵親人死亡。


    刑警很快出現在岸邊。遠遠看到水中漂浮的紅色,秦玉慘叫一聲,昏倒在地。楊勇跪在地上,用頭猛撞地麵。


    警方將楊帆父母安置在警戒線以外。


    刑警們在岸邊夠不著屍體,打電話給船主,要求船主將紅色拉到河邊。機動船船主膽子大,卻迷信,不肯靠近屍體。


    兩名刑警上船,一名中年男刑警拿起竹竿用力推動屍體,朝岸邊慢慢移動。


    看見水中紅色後,侯大利身體仿佛有一層看不見的屏障,將其身體與外界隔絕,聽不到聲音,看不見光線。當男刑警用竹竿推動那一抹紅色時,屏障出現一個空洞,聲音、光線、水汽等蜂擁而入,侯大利這才重新與外界發生聯係,嘶啞聲音突兀響起:“不要推,她會疼的。”


    男刑警見慣生死,內心強大,道:“屍體不會痛,總得弄到岸邊。”


    “跟你說了,停手。她會疼的。”侯大利搶過竹竿,站在船邊小心翼翼托住紅色。在移動過程中,紅色側了身體,隨後完全翻轉過來。侯大利看清楚水中出現的臉,“哇”地吐了出來,嘔吐過後就大哭,卻堅持用竹竿托著紅色移動。


    屍體靠岸以後,朱林道:“可以了,暫時不要出水,等到法醫來了再弄上岸。”


    來自世安廠工會的女領導眼淚汪汪地道:“朱支隊,拉起來吧,楊帆爸媽在岸上看著,泡在水裏不妥當。”


    朱林緊緊盯著水裏的紅色,又看了一眼岸上人群,耐心解釋道:“屍體暴露在空氣中比在水裏更容易腐敗,為了爭取更好的破案條件,等等吧。法醫已經在路上了。”


    他純粹站在刑警支隊長角度實事求是談問題,盡量不帶個人情感。工會領導經常邀請世安廠小公主楊帆在廠裏表演節目,對其深有感情,聽到朱林毫無感情的職業語,氣得扭頭就走,暗罵公安人員都是鐵石心腸。


    紅色上岸,蓋上白布。秦玉最先昏倒,其次是楊勇,再次就是體力完全耗盡的侯大利。


    沿河尋找的居民最遠走到了下遊二十來公裏,得知屍體在五十公裏處發現,惋惜走得太近,沒有賺到大錢,隻是弄到點辛苦費。


    在侯大利尋河的這一段時間裏,江州刑警支隊重案大隊查了無數線索,最終還是將偵查方向暫定為情殺:楊帆生活極有規律,每天從家門到學校門,從不與社會上的男性接觸,若是情殺,更大的可能性是學生。向楊帆表達過愛意的學生共有五人(包括侯大利),仍然需要進一步調查。


    經法醫屍檢,屍體有如下特征:口中稍帶水漬;瞳孔放大,在黏膜上有出血現象;耳膜破裂出血,肺裏有積水;口鼻有泥沙;體表突出部位有擦傷,邊緣不整齊。


    結論:楊帆是溺水死亡。


    侯大利昏睡一天,起床後,在刑警支隊找到朱林。


    朱林打量瘦了整整一圈的紈絝子弟,臉皮放鬆了些,道:“你很勇敢,在河裏漂了三天。”


    幾天時間,侯大利暴瘦了十七八斤,相貌看起來老了十歲。河裏漂浮的那抹紅色已經嚴重刺激了他,產生了心理創傷。“楊帆做事真的很細致,過世安橋時,自行車車輪每次都在距離橋邊約有一米的地方,幾乎沒有偏差。為了這事,我嘲笑過她,說她膽子小。”他略有停頓,用十分肯定的語氣道,“如果沒有意外,楊帆絕對不會落水。”


    “經過初查,可以排除自殺。目前也沒有犯罪事實指向他殺,意外落水的可能性最大。至於意外落水的原因,限於條件,很難弄清楚。”朱林對眼前男孩的看法悄然發生變化,耐心解釋。


    侯大利道:“我了解楊帆,她肯定受到傷害,否則不會落水。比如,有人故意將她推進河裏,這個就和意外落水很相似。”


    “這是《呈請不予立案報告書》,正要報給主管副局長。屍體解剖並不支持他殺,也沒有找到其他線索。偵查員找到了附近幾班客車駕駛員,隻有一班客車駕駛員看到了倒在欄杆前的自行車,沒有更多發現。”


    “客車駕駛員看到了自行車?”


    “客車駕駛員看到自行車的位置和現場勘查人員固定下來的自行車位置是一致的。從現場分析,如果有人想害楊帆,直接將自行車也丟到河裏,這樣更難查。”


    “世安橋很多村民經過,為什麽不撿這輛自行車?”


    “暴雨,應該是這個原因。”


    “自行車上應該有指紋吧?”


    “指紋分潛汗性指紋、附著性指紋和減層性指紋,任何指紋都有可能在移動擠壓抖動中遺失,雨水也會衝刷掉指紋。勘查技術人員隻在自行車把手上提取到殘缺指紋。經對比,是楊帆本人的。”


    侯大利神情陰鬱地離開刑警支隊,來到世安橋。他坐在橋上,閉上眼,腦海裏又浮現出楊帆騎著自行車快速穿過世安橋的畫麵,隨即想象發生意外的各種可能情況。


    摩托車或是汽車迎麵與自行車相碰,楊帆驚慌之下,自行車轉了方向。


    有人在追逐自行車,導致楊帆的自行車改變了運動軌跡。


    有多人攔住自行車,楊帆試圖衝過去,結果失手。


    有人招呼楊帆,楊帆下車,某種原因發生了衝突。


    腦海中的畫麵清晰,仿佛事件曾經發生,侯大利不是想象,而是在腦海中將“事實”進行回演。


    依據自行車最後出現的位置,以及楊帆一貫的騎行路線,侯大利在橋邊反複推演,無論如何不能接受楊帆會在沒有外力的情況下摔進江州河。有路過的行人看到這個瘋瘋癲癲的年輕人,想起曾有人於此落水,趕緊快步離開這晦氣之地。


    推演多時,侯大利身心俱疲,坐在條石欄杆上,雙手按緊太陽穴。往事如放電影一般浮現在腦海中,凡是與楊帆有關的事情都清晰異常。


    眾目睽睽下的謀殺


    世安廠是三線廠,位於巴嶽山中段,距離江州市區約四公裏。


    世安廠生活設施和廠房沿山腳分布,星星點點,呈一字長蛇陣。廠區種滿香樟樹,將一幢接一幢的白色磚房圍在其中。磚房層高均超過五米,門和窗比普通民居更為寬大。所有家屬院均有編號,編號為六號的家屬院被稱為六號大院。


    六號大院位於小山坡上,距離前廠門約五百米。


    四幢三樓,楊勇提行李,秦玉牽女兒,敲開鄰居李永梅的房門。


    李永梅打開房門。


    楊勇道:“我們這次要走五天。”


    “別操心小帆,好好辦事,回家一趟不容易。”李永梅牽著楊帆,朝屋裏喊,“大利,小帆來了。”


    侯大利放下魔方,站在臥室門口朝楊帆招手。


    楊帆沒有攆父母的路,說了一句“早點回來”,便徑直到侯大利房間。


    楊家和侯家是多年老鄰居,知根知底。楊勇和秦玉有急事回老家,女兒放在侯家,絕對放心。


    臥室裏,侯大利壓低聲音道:“我有新魔方,等會兒比賽。”


    楊帆給了他一個白眼,道:“你肯定練習很久了,這不公平。”


    侯大利拿起新魔方,隨手一陣亂轉,很快將諸色聚齊。


    楊帆看得眼花繚亂,隨即展開反擊,驕傲地道:“我現在不玩魔方了,幼稚,我要讀童話。我差點忘記了,你認不了多少字,不會讀童話。”


    侯大利道:“你給我講童話故事,我教你玩魔方。”


    楊帆用力點頭。


    送走楊勇和秦玉夫妻,侯國龍和李永梅臉上的笑容消失得幹幹淨淨。回到臥室,關了房門,李永梅臉皮繃得很緊,沒有一絲笑意,道:“辭職出去,如果生意做垮了,那我們家就要喝西北風了。”


    侯國龍拿起放在桌上的報紙,指著報紙上畫滿紅線的文章。


    “這篇《東風吹來滿眼春》最先是發表在1992年3月26日的《深圳特區報》上,如今全國各大報刊都全文轉載了。報道意味著什麽,難道你真的看不出來?總設計師說得太好了,不堅持社會主義、不改革開放、不發展經濟、不改善人民生活,隻能是死路一條。你難道沒有嗅出其中的機會?我在世安廠幹了這麽多年供銷,熟悉市場,曉得市場需要什麽。與其在廠裏混吃等死,不如痛痛快快大幹一場。你放心,憑你老公的本事,每年賺個一兩萬絕對沒有問題。到時我兒子與小帆結婚,我給他們風風光光辦婚禮。”


    提起這事,李永梅氣不打一處來,道:“楊勇是廠醫院一把刀,知識分子為人挺清高。你辭職以後變成無業遊民,到時候楊勇和秦玉十有八九不肯讓小帆嫁給大利。”


    兩人正在說話,一個花白頭發的老頭推門而入,怒道:“侯國龍,你太讓我失望了!你是廠裏後備幹部,再鍛煉兩年就當供銷科長,為什麽辭職?難道你眼裏隻有錢,沒有世安廠,沒有集體榮譽感?”


    侯國龍抬頭一看,原來是老廠長來了,但他還未說話,妻子李永梅已經跳了起來:“侯國龍,你背著我已經交了辭職書?你眼裏還有沒有這個家,生活過得好好的,非要往火坑裏跳!”


    她沒有想到先斬後奏的丈夫居然還假惺惺地討論是否辭職,若不是老廠長在家,肯定要撲上去廝打。


    聽到屋外吵鬧聲,侯大利和楊帆好奇地站在門口張望。


    楊帆乖巧地遞了紙巾給李永梅,道:“幹媽,別哭。”


    “小帆,到屋裏去。幹媽沒哭,眼裏進了沙子。”李永梅用紙巾擦掉眼淚,將小帆帶進侯大利臥室,輕輕關上門。


    老廠長很看重精明強幹的侯國龍,對其寄予重望。此時木已成舟,他發了一通火以後,將以前的生意夥伴聯係方式寫在紙上,交給侯國龍。然後他黑著臉,背著手,氣咻咻地離開侯家。


    老廠長離開後,李永梅安靜下來,坐在客廳抹眼淚。侯國龍勤快地在廚房忙碌,準備做硬菜來緩和氣氛。


    飯菜擺上桌,侯國龍笑嘻嘻地抱住妻子肩膀,道:“不要生氣了,若是生意做不好,憑著做菜的手藝,開個小飯館沒有問題。”


    李永梅用力打掉伸向胸前的手,道:“兒子和小帆在裏屋。唉,你就是不安分,辭了職,從此就是無業遊民。你在供銷科,我在廠裏說得起話。你辭職後,我在廠裏抬不起頭。倒了八輩子黴,嫁給你。”


    侯大利和楊帆年齡尚幼,不能理解辭職出去創業對家庭有什麽影響,隻是難得看見大人吵架,就躲在門後看熱鬧。


    晚餐時間,侯國龍不停講笑話,想讓氣氛活躍起來,還殷勤地為妻子夾菜。李永梅繃著臉,一言不發,也不吃飯。


    晚餐比平時豐盛,兩個小孩忙著吃肉,顧不得大人剛剛在吵架。


    晚飯後,侯國龍屁顛顛地洗碗,李永梅仍然繃著臉坐在客廳裏。


    《新聞聯播》時間,李永梅來到臥室,道:“小帆,阿姨和叔叔有事出去一會兒,你們兩人在家裏,怕不怕?”


    楊帆還真有點怕。侯大利挺起胸膛,道:“不怕,我在家保護小帆。”


    六號大院在廠區內,很安全,李永梅隻不過是隨口一問。她隨即與丈夫一起又去找老廠長,討教辦廠的經驗。


    老虎不在家,猴子稱霸王。侯大利先是將連環畫搬到客廳,又從鐵盒子裏拿出水果糖,在楊帆麵前顯擺。侯國龍是廠裏的供銷科副科長,長期走南闖北,家裏總有糖果。兩個小孩吃了兩粒上海水果糖,又吃龍蝦糖,大飽口福。


    吃過糖後,侯大利為了逞能,帶楊帆到裏屋放錄像帶。電視剛打開,裏麵響起奇怪的音樂,還出現了“紅樓夢”字樣。楊帆明顯比侯大利早熟,小小年齡已經能讀簡單童話書了。她知道《紅樓夢》是文學名著,便端著小板凳坐在電視機前,準備認真學習,誰知“紅樓夢”裏出現的是脫光衣服的男女。楊帆蒙著眼睛,大叫道:“這是什麽啊?關了,快關了!”


    侯大利最初看到畫麵有些懵懂,聽到楊帆叫聲,意識到這似乎不應該小孩看,手忙腳亂地關掉錄相機。


    楊帆看見了不該看的動作畫麵,又羞又惱,躲進臥室,不理睬侯大利。


    晚上九點,侯國龍和李永梅仍然沒有回家。楊帆困得睜不開眼,到了十點,按照父親要求必須上床,而上床之前她得去六號大院院外的公共廁所方便。


    六號大院正在改造,在幾幢樓外麵增加衛生間和廚房。改造工程已經在廠長辦公會通過,出了圖紙,準備今年動工。在改造完成之前,大家還得使用大院外的公共廁所。前往公共廁所要經過一段黑暗樹林,黑暗樹林早年曾經吊死過人,而且女廁所燈光昏暗,有十幾個大蹲位,在夜間冷風吹過時會發出呼呼的聲音,陰森恐怖。楊帆平時在夜裏都是由父親和母親共同陪伴上廁所。父親站在廁所外,母親在內,三人可以隔著牆交談。這是小家庭生活非常重要的一項活動。


    父母沒有回來,楊帆不敢單獨進入女廁所,就算侯大利站在廁所外麵也不行。


    楊帆肚子越來越疼,如果不解決問題,極有可能造成極為尷尬的後果。侯大利急中生智,將報紙鋪在臥室裏,用來解決內急。楊帆最初拒絕,實在憋得不行,還是紅著臉接受了建議。


    解決內急問題以後,楊帆將肮髒物裝入塑料袋。她堅決拒絕了侯大利陪同,獨自將塑料袋丟進院內垃圾池。


    “今天這事,不能跟任何人說。如果說了,我和你一刀兩斷!”楊帆眼光不敢瞅侯大利,嘴裏卻惡狠狠的。


    侯大利笑嘻嘻地道:“我不怕上廁所,所以我家沒有夜壺,你們家應該準備一個吧。”


    楊帆道:“我們家不用夜壺,那個東西太髒,放在房裏臭烘烘的。”


    早上,侯大利和楊帆還沒有起床。侯國龍和李永梅在廚房小聲議論。


    李永梅捶了丈夫一拳,道:“讓你把錄像帶取出來,你偷懶。兩個小家夥肯定看過錄像。你讓我的臉往哪裏擱啊?現在看到小帆都心虛。”


    侯國龍笑道:“心虛什麽,我們調劑夫妻生活,理直氣壯。你兒子還沒有發育,屁事不懂。”


    李永梅告誡道:“小帆是小姑娘,臉嫩,這事裝作沒有發生。”


    八點,四個人在一起吃早餐。楊帆想起電視裏出現的羞人畫麵,吃飯時低著頭,目光不敢與其他人對視。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清潔工老杜滿臉黑圈,兩根手指提著一張報紙來到房間門口,道:“侯科長,太過分了!”


    老杜是正式工人,工作職責是清潔垃圾。他在廠裏是廁所裏的石頭——又臭又硬,不怕得罪人,雖然隻是清潔工,但在廠區內無人敢惹。


    侯國龍道:“老杜,什麽事啊?”


    老杜舉起報紙控訴道:“今天有兩隻野狗跑到垃圾池,將一個袋子扒出來。為什麽要扒袋子?裏麵有屎。狗改不了吃屎,聞到屎味就要下口,將屎拖得滿院子都是。”


    楊帆臉紅得能滴出血來,恨不得在地上找一條縫鑽進去。


    老杜繼續控訴:“報紙上寫著侯科長的名字,所以我上來評評理。革命隻是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侯科長要尊重我的勞動。”


    看到報紙上的名字,侯國龍明白肯定是兩個小崽子做的好事,趕緊道歉,提出幫助老杜打掃院子。


    “不用侯科長打掃,以後注意就行了。”老杜出了惡氣,提著沾滿屎的報紙回到院子。


    侯國龍將兒子單獨拎到房間,追問事情經過。侯大利高昂脖子,將事情大包大攬在自己身上,結果挨了五下雞毛撣子,小腿和大腿上出現五條紅腫印子。打完兒子,侯國龍和李永梅到自家新開的小作坊加班,將侯大利和楊帆留在家裏。


    走到路上,李永梅道:“我覺得不是兒子扔的。他膽子大,從來不怕黑。”


    侯國龍道:“楊帆畢竟是女孩,醒事早,得留點麵子。打了兒子,就保住了楊帆的麵子。”


    在家裏,楊帆看著侯大利腿上的紅腫印子,哭著追問:“你把我供出來沒有?”侯大利驕傲地道:“我不會當叛徒,否則我爸不會揍我。”楊帆威脅道:“這件事情不準說出去,說出去,我再也不理你了!”


    兩人在家裏玩了一會兒,留了張字條,就和院子裏的大孩子們一起前往市裏看運動會,為世安廠廠隊加油。


    江州市每年都要舉行夏季城市運動會,參加單位是全市各係統和大單位。世安廠是大廠,單獨組隊參加,每年成績都不錯。世安廠有一個轉業軍人是投彈高手,多次獲得手榴彈投擲冠軍。上午有手榴彈投擲比賽,世安廠拉拉隊全部集中在手榴彈比賽場地旁邊,準備為冠軍助威。


    世安廠冠軍隊員小劉出現在賽場,如老虎巡視領地一般在場地裏走了一圈,甩甩手臂,彎彎腰,自信滿滿。輪到他投彈時,世安廠拉拉隊發出陣陣歡呼。


    楊帆問:“小劉叔能贏嗎?”


    侯大利素來崇拜小劉叔,道:“小劉叔肯定要贏,能贏小劉叔的人還沒有生出來。”


    手榴彈在空中飛出漂亮弧線,落地以後,有工作人員跑上去,在落地點插上紅旗。小劉的紅旗比起其他人的紅旗至少多了五六米。世安廠拉拉隊認為這一塊金牌拿定了,歡聲雷動。


    最後一個選手上場。這個選手胸肌發達,運動背心上印有“銀行”兩個字。他也不做準備活動,幾乎就是隨手扔了一下,手榴彈如炮彈一樣飛了出去,著地點遠遠在小劉紅旗前麵。


    扔完手榴彈以後,這個選手不再投彈,轉身離開。


    其他選手又投了兩輪,距離銀行隊選手的紅旗差得很遠。


    一枚到手的獎牌被人橫刀奪走,世安廠拉拉隊都覺得遺憾。遺憾歸遺憾,眾人皆承認銀行係統選手確實厲害,實力遠超世安廠小劉。廣播傳來熱情洋溢的聲音:“銀行係統選手石秋陽打破手榴彈紀錄,將原紀錄提高了四米。”


    世安廠拉拉隊達成共識:銀行係統出了一個怪物,世安廠在手榴彈項目上失去優勢,幾年都翻不了身。


    侯大利和楊帆隻是來看熱鬧,誰輸誰贏對他們影響不大。兩人跟著拉拉隊在運動場玩了一天,累得不行。


    回到家已經六點。桌上有飯菜和一張字條,字條留言道:爸爸媽媽有事,晚點回家,你們自己吃飯,早點睡覺。吸取了教訓,楊帆吃過晚飯以後趕緊到院外的公共廁所。可是又遇到另一個新問題,臨睡覺時,侯大利父母還沒有回家,楊帆不敢一個人單獨睡覺。侯大利最初坐在床邊陪楊帆說話,說了一會兒,兩人都被瞌睡蟲侵襲,眼皮重如山。等到侯國龍和李永梅回家時,兩個小孩在床上睡著了。


    李永梅看著兩個小家夥的睡姿,道:“他們青梅竹馬,從小就好,不知最終能不能走到一起。”侯國龍不停打哈欠,道:“你是鹹吃蘿卜淡操心,我以後做什麽生意才是最重要的。”李永梅諷刺道:“當初是誰瞞著我辭職,現在開始擔心以後了。早知現在,何必當初。”


    從辭職到現在,夫妻一直就為這事拌嘴,侯國龍腰杆不硬,沒法還嘴,抱起熟睡的兒子到另一個房間睡覺。


    選擇決定命運,這是一句大實話。


    侯國龍選擇離開世安廠,先是從世安廠請星期天工程師,度過最困難的時期後,花大價錢從世安廠挖走幾個關鍵崗位技術人員,生意走上了正軌。


    國龍廠技術人員們拆掉不同品牌的摩托車,反複安裝。經過無數次拆卸以後,國龍牌摩托車橫空出世。幾年後,國龍牌摩托車成為國內鼎鼎有名的摩托車品牌,在東南亞市場占有相當大的份額。


    楊勇堅持留在世安廠醫院,擔任了廠醫院副院長,靠技術吃飯,旱澇保收,生活平靜。


    侯國龍創業最初階段,極度缺人才,多次邀請楊勇到企業工作。在楊勇眼中,國龍廠不過是一家隨時可能垮掉的小企業,他覺得侯國龍的邀請很可笑,自己是堂堂副院長,怎麽可能到一個私人小廠工作?


    國龍廠發展起來後,侯國龍開始逐步解決企業裏世安廠老人比例過高的問題,再沒有向楊勇發出過邀請。侯家和楊家漸行漸遠。


    江州商界在20世紀90年代處於戰國時代,競爭手段簡單粗暴,經常訴諸武力,猶如黑社會爭奪地盤一樣。行業老大丁晨光的女兒遭遇不幸以後,初露頭角的侯國龍被江州黑社會嚇住,悄悄將企業主體搬到省會陽州,兒子侯大利也轉學到陽州最貴的私立學校讀書。他不願意讓江州這邊的人了解家人情況,嚴密封鎖了兒子的消息,也不讓兒子與江州人見麵。


    每個人的發展都受社會和家庭的巨大影響,另一方麵,每個人的發展又有獨立性。侯國龍希望兒子能好好讀書,進入名牌大學,將來繼承家業。可是,侯大利是獨立的人,與父親一樣有個性有思想,進入青春叛逆期以後,在省城結交了一幫子有錢的富二代,日子過得高潮迭起。


    這一段時間正是國龍集團發展的黃金時期,夫妻主要精力全部傾注於此,忽略了對兒子的成長教育,以為花重金送到貴族學校,兒子自然會順利成長。


    一起陽州富二代因爭風吃醋打群架而致人死亡的案件,這才讓侯國龍發現兒子居然成為省城紈絝圈子的風雲人物,出事當天兒子被其他事情耽誤,這才沒有參加打群架,僥幸逃脫牢獄之災。


    出事之後,數位朋友建議侯國龍將兒子送到國外,留學歸來以後正好接班。侯國龍不願意兒子成為黃皮白心的香蕉人,決定將兒子送回家鄉讀高中,遠離省城紈絝圈子。


    2001年8月,高一開學前幾天,侯大利回到江州。剛在江州大飯店的房間裏放下行李,媽媽的電話便追了過來。


    “大利,我讓顧英準備一些禮物,你提到楊叔家裏去。”


    “媽,我才到江州,改天去。”


    “你小時候經常生病,都是吃楊叔開的中藥。既然回到江州,你一定要去拜訪。現在沒有開學,還有時間。等到開了學,時間更緊。”


    “好,好,好,我去。好幾年沒有見到楊帆,也不知道她長成什麽樣了。”


    江州大飯店是侯家產業,顧英是飯店副總經理。她按照李永梅的要求,將土特產準備妥當。


    侯大利在飯店睡了一會兒,帶上禮物,前往世安廠六號大院。


    敲門之時,侯大利在腦中設想楊帆長成少女的模樣。楊帆從小就是六號大院小公主,女大十八變,進入高中應該還算不錯。他腦海中浮現出不少省城美女的樣子,猜測楊帆大體上也就是如此級別。


    房門打開,開門的正是楊帆。雖然有心理準備,侯大利還是被楊帆嚇住,定睛細看,猛拍額頭,道:“我靠,你居然長成這樣了!簡直禍國殃民。”


    楊帆身穿一襲白色長裙,係紅腰帶,留著馬尾巴。最普通的學生打扮仍然讓楊帆宛若天仙下凡,美得讓人不能直視。侯大利在陽州見過大世麵,此時見到兒時朋友楊帆仍然覺得挨了一顆手榴彈,炸得腦袋嗡嗡作響。


    楊帆沒有想到敲門的是侯大利。幾年時間,侯大利從一個小屁孩長成了身高超過一米八的英氣青年。她微微側頭,臉上露出調皮神情,道:“你怎麽回來了?”


    侯大利有些挪不開眼睛,道:“我在江州一中一班。”


    江州一中一班是江州最好的班級,是為了讀清華北大準備的,俗稱清北班。六號大院早就有侯大利變成街頭小混混的傳言,如今這個青梅竹馬的小混混要來讀清北班,楊帆心直口快地道:“一班是清北班,你來做什麽?成績肯定會被拉到最後一名,不是很沒有麵子嘛。”


    她微微一笑,補充道:“我也在一中一班。”


    楊帆的笑容是這個夏天最美麗的鳥兒,在侯大利腦中飛舞,弄得他有些眩暈。


    侯大利到世安廠找楊帆純粹是完成母親交給的任務,順便看一看老朋友。多年不見,有時也怪想楊帆的。見麵瞬間,他覺得到江州一中一班是父母這輩子做出的最正確決定。


    短暫尷尬結束,侯大利和楊帆坐在客廳毫無拘束地交談起來,分享這幾年各自的經曆。客廳茶幾上有一個魔方,色塊邊緣顏色有些脫落。侯大利根本不假思索,手指翻飛。在一陣嘩嘩聲中,魔方六種顏色全部歸位。


    楊帆知道侯大利玩魔方天賦超人,依然眼睛發直,歎道:“我為了超過你,買了魔方攻略,記住書中的步驟才勉強能夠完成兩麵。可你沒有看過攻略,居然還玩得這麽溜,用的時間比我短。人和人的腦回路不一樣,這點我得承認。你智商不低,用在學習上多好。”


    侯大利腦中似乎有解碼器,將所有玩魔方的步驟一步步浮現出來,對他來說玩魔方極簡單,絲毫沒有難度。


    楊家牆上掛有老派相框,相框裏麵有楊帆初中階段的舞台照。


    “我記得你是幼兒園舞霸,現在還跳舞嗎?有沒有錄像?”提到錄像,侯大利不由得想起兩人小時候偷看大人錄像帶鬧出的笑話,笑了起來。


    楊帆也想起了當年的糗事,道:“你腦袋亂想什麽,不許笑。”


    “我沒有亂想。”


    “你肯定在亂想。”


    在侯大利的強烈要求下,楊帆半推半就地將自己珍藏的光盤放進dvd。


    節目裏,楊帆跳獨舞,舞蹈名字叫《孔雀舞》。遠景,白裙勝雪,舞姿優雅,如不食人間煙火的孔雀。近景,其手臂軟若無骨,柔美中又迸發激情。


    這個舞蹈曾在電視裏播放無數次,侯大利看過,沒有太多感受。楊帆跳起此舞,他頓覺驚豔無比。驚豔變成一道電流,擊中十六歲青年的心髒。


    楊勇和秦玉下班回來,見到多年未見的侯大利都挺高興,做了拿手菜招待老鄰居的頑皮小子。在席間,楊勇詢問了侯大利的身體。侯大利在四歲前多病,每個月必發燒一次。楊勇是醫院一把刀,也通中醫,做了不少藥丸給侯大利。不知是藥丸起了效果還是年齡長大抵抗力增加,到了四歲以後,侯大利很少發燒,變成了一個皮猴子。


    晚上八點,楊勇和秦玉站在窗前,望著女兒將侯大利送到院外:兩人都是高挑個子,並排走在一起有說有笑,楊帆還不時揚手做打人狀。


    楊勇滿臉擔心,道:“今非昔比呀,侯大利變成紈絝子弟。我不想讓他和小帆走得太近。他們家太富,我們家靠技術吃飯,平安和穩定才是幸福。”


    秦玉安慰道:“侯大利和小帆多年未見麵,這次回來就和走親戚差不多。小帆有主見,看不上侯大利的。”


    出於對女兒的信任,夫妻倆沒有太過焦慮。


    開學後,楊帆在第一時間成為江州一中新一屆校花,還被公認為曆屆校花中最美麗的校花。侯大利成為江州一中最有錢的富二代,還被公認為曆屆富二代中最有錢的富二代。


    9月19日,周六,中午。楊帆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屋裏轉來轉去,昨天,侯大利送了一張歌劇院演出票,約她看歌劇。江州歌劇院最近幾年不景氣,幾乎處於半癱瘓狀態。去年江州歌劇院得到一筆投資進行大修。煥發青春的歌劇院頻頻邀請國內外著名的演出團隊來江州演出,今天來演出的西歐音樂劇團,正是楊帆喜歡的。


    侯大利笑嘻嘻地發出邀請時,楊帆從這個幼時夥伴的眼中讀出某種意味深長的味道。自從初中開始,她無數次地將這種眼光拒之門外。對待其他人,楊帆會毫不猶豫地拒絕,而侯大利不是其他人,是一起長大的兄長。盡管這個兄長變成傳說中的紈絝子弟,但是成了紈絝子弟仍然是兄長。


    楊帆接受了邀請。


    演出很精彩,楊帆看得很開心,偶爾也會擔心侯大利會來牽自己的手。如果他真要牽,是拒絕,還是接受,這是一個麻煩問題。


    所幸侯大利沒有在黑暗中趁機牽手。


    演出結束,楊帆沉浸在劇情之中,臉上仍然掛有淚滴。侯大利對音樂劇沒有感覺,整個演出過程一直在天人交戰。按照在陽州得來的泡妞經驗,在演出的時候他應該毫不猶豫地握住楊帆的手,甚至還可能有進一步動作。隻是,麵對冰清玉潔的楊帆,他罕見地前怕狼後怕虎,擔心若是舉動不慎,惹惱對方,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楊帆為人做事很認真,有時認真到古板,侯大利從小就領教過。


    演出結束,侯大利陪同楊帆去後台找主演簽名。


    到了後台,楊帆停在門口,道:“真的能拿到簽名?傑克是大牌。”侯大利神神秘秘地笑道:“一切都在掌握中。”進了後台,歌劇院領導很熱情地帶侯大利和楊帆找到頗有名氣的演員傑克。


    藍眼珠金頭發的傑克很程序化地為楊帆簽了名,同意一起合影。


    走出歌劇院,楊帆仍然沉浸在歌劇中,情緒比平時激動,道:“憑什麽歌劇院院長領你去要簽名?”


    侯大利道:“我有個人魅力呀!”


    楊帆道:“不準油嘴滑舌,說實話。”


    侯大利道:“歌劇院去年得到一筆投資,這才起死回生。這一筆錢是我爸投的,所以我才能狐假虎威。我知道你喜歡這台音樂劇,恰巧這個音樂劇團在陽州演出,我請歌劇院一定要想辦法把演出團隊弄到江州。沒吹牛,真是這樣。”


    “原來這樣啊!”楊帆所受到的家庭教育一直推崇安貧樂道,對富豪者心存鄙夷,至少在明麵上如此。跟著侯大利出入演出後台如履平地,能夠與仰慕的演員合照,甚至音樂劇團到江州演出都與侯大利有關,這讓楊帆深受震動,覺得自己所受家庭教育似乎是一個隔絕外界的套子,有掩耳盜鈴的嫌疑。


    侯大利完成了一次低調而有效的炫耀,暗中得意,卻假裝雲淡風輕。


    楊帆推著自行車往前走,侯大利走在旁邊,有一句無一句地閑聊。


    沿著林蔭道走了十來分鍾,遠遠能夠看到山南銀行的高樓。來到這座樓,意味著楊帆將騎上自行車,沿勝利路出城回世安廠。侯大利放慢腳步,想與楊帆多走一段。


    在街道拐彎處出現喧嘩聲,有人群在快速跑動,聚集在一起。江州市民素來喜歡看熱鬧,街上打架、撞車,往往能引起圍觀。喧嘩和跑動,意味著街道上有突發新鮮事。


    街邊,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正在激烈爭吵,如鬥雞一樣,互不相讓。


    看來是一對小戀人,女方要分手,男方不同意。女子不過十八九歲,挺漂亮的。男子則有二十來歲,從穿著到氣質都極為普通。圍觀者興致很高,議論紛紛,還有人起哄讓他們趕緊分手。爭吵了一會兒,女子轉身要離開。男子伸手抓住女子,女子用力掙脫。拉扯中,男子惱羞成怒,摸出匕首,紮向女子。


    圍觀人群原本隻是看熱鬧,瞎起哄,當男方行凶時,他們全部傻掉,眼睜睜地看著男子用匕首刺人。女人被匕首紮在肩膀上,沒有受到致命傷。她見往日戀人雙眼通紅,殺氣騰騰,嚇得沒有一點力氣,失去應對能力。


    有旁觀者清醒過來,叫道:“快跑哇!”


    男子將女人拉倒在地,蹲在女子身邊,從容不迫地紮第二刀、第三刀。


    一名晚報記者恰好在圍觀人群中,出於職業敏感性,挑選了一個極佳角度,將凶殘殺人犯和呆若木雞的圍觀群眾圈進鏡頭。


    男子紮到第六刀之時,侯大利扛著楊帆的自行車衝了過來。他橫舉自行車,砸在男子臉上。男子的注意力全部在女子身上,沒有注意到周邊變化,被自行車砸得金星亂迸,摔倒在地。


    侯大利又朝行凶者臉上用力踢去。


    行凶者陷入瘋魔狀態,躺在地上,舉刀亂揮。侯大利的皮鞋踢到行凶者臉上,發出“砰”的一聲脆響。


    一個背書包的年輕人跟著跳出來,朝行凶者另一側臉麵踢去。年輕人是侯大利和楊帆的同年級同學陳雷。他雖然從初中就和社會人交往,打過架,偷過車,但是當街看到殺人還是第一次,腦子一下蒙掉。侯大利跳出來將行凶者打倒在地之後,他這才回過神來,狠踢行凶者。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有人敢於挺身而出,就有第二個、第三個人。第三人是一個胖子,他重新舉起自行車,扔在行凶者身上。越來越多的人衝了出來,對行凶者拳打腳踢。


    公安聞訊過來之時,行凶者滿臉鮮血,如死狗一般趴在地上。


    被紮女子傷勢過重,當場身亡。


    行凶者被製伏後,楊帆用自行車馱著侯大利,前往附近醫院包紮。在醫院急診室,侯大利齜牙咧嘴地拉開褲腿。小腿傷口有四五厘米長,鮮血不停地往外湧,楊帆嚇得花容失色。


    醫生開始處理傷口時,侯大利伸手握住了楊帆的手。這是一次大膽試探,由於選擇了正確的時間和地點,楊帆沒有拒絕。


    陰謀得逞,侯大利樂開了花。他閉著眼,專心體驗與楊帆握手的感覺。在童年時代,侯大利和楊帆經常在一起玩耍,摟摟抱抱、推推搡搡是常事,那時候太年少,互相碰觸之時就如左手摸右手,完全沒有感覺。進入青春期,他再次握緊楊帆的手,隻覺得對方柔若無骨的手傳來一陣陣生物電,讓心跳加速,內分泌係統發生激烈變化,多巴胺狂增。


    共同麵對凶殺現場,楊帆對侯大利的評價和情感發生了明顯變化。侯大利從省城歸來時,散發著濃烈的紈絝氣質,讓她暗覺隔膜。遭遇殺人案後,楊帆萬萬沒有想到侯大利居然會第一個衝出去,狠揍殺人犯。


    從醫院出來,楊帆道:“沒想到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勇敢。”


    說話間,楊帆將那隻“魔爪”不動聲色地甩掉,這讓侯大利很遺憾。更遺憾的是另一件事情,侯大利道:“我們距離殺人現場太遠,否則可以將那個女孩子救下來,可惜了。”


    楊帆柔聲安慰:“你已經盡力了。若是當時周邊人能及時站出來,那個女孩或許還有救。”


    在侯大利的強烈要求下,兩人回到現場。現場在短時間內被清理幹淨,仍然有一群閑人在凶案發生地議論紛紛,不肯散去。侯大利和楊帆湊在人群中聽了一會兒便知道了很多細節:被殺女子的哥哥在附近銀行上班,是銀行保衛科長;保衛科長很高大,得知妹妹遇害,跪在地上痛哭。


    銀行家屬院就在附近,有好事的銀行職工家屬還在人群裏講起保衛科長的家事。


    一個老太婆提著菜籃子,對保衛科長深表同情,道:“他是好人哪,平時不多言不多語,工作認真負責,為人也很誠懇。他們是兄妹,在他們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出車禍一起走了,哥哥帶著妹妹長大,既是長兄,又是父母,很不容易。他把妹妹拉扯大,感情不是一般兄妹能比的。聽說他正在給在鎮裏當老師的妹妹調動工作,已經有了眉目,誰知遇到這種事情。真是天算不如人算哪!”


    聽到這些事,楊帆發出感慨:“現在是什麽世道,好人命不長,禍害活千年。”


    與多愁善感的楊帆相比,侯大利明顯沒心沒肺,道:“那我就去當禍害,可以活一千年。”


    楊帆嗔怒道:“這個時候別開玩笑,我沒心情。你在省城這些年胡作非為,你別瞪眼,我聽說過,這是事實。你以後要跟我做朋友,得痛改前非,努力學習,成為一個正派的人。”


    在省城圈子裏,如果有人說出這樣的話會被所有人笑死,會被當作假正經、大傻瓜,楊帆說出這一番話時非常真誠,讓侯大利無法用“解構”方式嘲笑她。


    晚上,楊帆在夢裏反複出現侯大利衝過去救人的場景。侯大利發現有人殺人時,沒有思考便衝了過去,完全發自本性。其衝過去救人的姿勢如此勇敢和果斷,留給她深刻印象。


    街邊殺人案的新聞很快在《江州晚報》刊發。


    每天晚餐時間,楊勇都會在飯前讀報,了解江州新聞,這已經成為雷打不動的習慣。他看完第四版,將報紙放在桌上,感歎道:“人心不古哇,若是放在十年前,肯定有一群人衝出去幫助受害者。”


    楊帆好奇地拿起報紙,看完第四版文章,憤怒地道:“記者不講職業道德,斷章取義!”


    楊勇道:“你怎麽知道記者斷章取義?”


    與侯大利一起看演出之事是機密,絕不能讓父母知道,否則會引來沒完沒了的嘮叨。楊帆停頓了一下,道:“當時我們班上有同學在現場,知道現場情況。案發很突然,現場圍觀的人都蒙了,沒有反應過來。後來就有很多人衝出來,一起製伏凶手。記者隻寫了整個事件的前半段,後麵圍觀群眾合力打凶手就被掐掉了。”


    “還有這種事?”楊勇又拿起報紙。


    《路人冷漠,一朵如花生命凋謝》,標題下麵是一幅清晰的大相片:凶手舉起刀,正在紮躺在地上的年輕女子。年輕女子身上滿是鮮血,放棄了抵抗,神情痛苦、絕望。在凶手身旁站有幾個人,這幾個人沒有笑容,表情有些呆滯。


    楊帆眨了眨眼,道:“我們有兩個同學看到這事,講得非常清楚。”


    楊勇查看了攝影記者和編輯的名字,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麽報道有很大問題。報社批評路人冷漠,可是報社攝影記者也在現場,他隻顧抓拍相片,為什麽不見義勇為?雖然我也是攝影愛好者,理解攝影者遇到抓拍機會的急切心情,但是人命畢竟比一張精彩的相片更重要。這個時候,他最應該做的事情是放下相機,哪怕對著歹徒大吼一聲,都比一張精彩的相片有價值。”


    “老爸,你這個觀點犀利。”楊帆看了報紙隻顧著生氣,沒有發現報紙這篇文章隱約透露出來的矛盾之處。


    楊勇憤怒地道:“如今報紙隻顧用誇張甚至虛假報道增加銷售量,有了銷售量才有廣告,有了廣告才能發財。以錢為指導,這是人心不古、社會風氣不正的最主要原因。”


    前往江州一中時,楊帆將報紙裝進書包。


    下午放學,侯大利和楊帆一前一後走出學校,來到小河邊。


    小河在江州市這一段被稱為江州河。江州河穿過城區,又向東流去,最後匯入長江。江州市政府這幾年全力打造沿河景觀,修建濱江花園帶,為市民提供了一個天然的休息場所。


    “什麽事情?神神秘秘的,剛才還不肯說。”侯大利環顧左右,頓時喜歡上了這個“約會”地點。


    “報紙記者完全不顧事實。大家一起製伏凶手的事情,新聞裏一點都沒有提及。”楊帆將《江州晚報》遞給侯大利,讓其閱讀第四版文章。


    “萬幸啊萬幸!我爸現在是膽小鬼,越有錢越膽小,最怕我出事。如果知道我還要見義勇為,天肯定會塌下來,家裏會被搞得雞飛狗跳,我爸極有可能再給我配兩個保鏢。”侯大利拍了拍額頭,大呼萬幸。


    楊帆想起了“黑衣人保鏢”形象,忍不住想笑,道:“有這麽誇張嗎?我感覺社會治安挺好的,你是故意給江州政府抹黑吧。”


    “用句書麵語來說,社會治安和長江差不多,表麵上風平浪靜,實則水下波濤洶湧。”侯大利看見楊帆在撇嘴,道,“我爸有一個朋友叫丁晨光,也是做摩托車生意的。他的獨生女叫丁麗,前些年在江州被殺了,現在都沒有破案。丁麗被殺以後,我爸被嚇破了膽,在陽州初期,還真給我配了保鏢。”


    楊帆父母選擇成為工薪階層,缺少了富貴,換得了安寧。這些年來,楊帆生活在校園和世安廠廠區裏,很少直麵社會險惡。聽到侯大利講起生意場上的刀光劍影,渾身起雞皮疙瘩。她用同情的眼光瞧著侯大利,柔聲道:“大利,你變成富二代,到底什麽感覺?是不是過得不好,很苦惱?”


    “想聽實話嗎?”侯大利愁眉苦臉地道。


    “當然,我想聽實話。侯叔成為富豪,肯定會對你造成負麵影響。剛才提起丁麗,我心裏緊繃繃的。”


    “當富翁壓力很大”的觀點是楊勇和秦玉的固定觀點,前些年在家庭交流中,經常提到侯大利由於缺乏父母管教與社會青年混在一起的故事。楊勇和秦玉認為侯大利小時候如此聰明可愛,因為成為富二代而誤入歧途,毀了人生,言談間對侯大利深表同情。楊帆受到父母影響,也覺得侯大利失去父母關愛挺可憐。


    “我在你麵前說實話吧。在其他人麵前,我沒有說實話。”侯大利臉色嚴肅,先是低頭看著平靜的小河,又用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這才故意用深沉的眼光瞧向楊帆,道,“我現在覺得成為一名富二代,除了安全問題外,其他地方都還不錯,若是當一個全職紈絝子弟,那真是爽翻了,爽翻了!”


    他前麵說得很凝重,後麵喜笑顏開。


    “居然還說紈絝子弟爽翻了!討厭,我不理你了。”楊帆原本會聽到侯大利的吐槽,不料畫風突變,大惱,揚起手欲打。


    侯大利伸手抓住楊帆手腕。


    自從侯家搬離六號大院以後,侯大利和楊帆有數年時間沒有見麵。這一次在江州一中重逢,見麵不久後又一起親曆了血案,關係猛然就拉回數年前。兩人以前是以“兄妹”模式進行交往,從小在一起長大,天天見麵,友情中帶著濃濃親情。幾年時間分離,家庭環境的巨大變化,給兩人以成長空間,帶來全新視角,將“兄妹”關係還原成為正常的對異性愛慕的男女青年。


    侯大利小時候經常牽楊帆的手,甚至在一起摔跤,從來沒有什麽異樣感覺。彼一時,此一時,他始終記得楊帆打開門時自己的感受,當時場景完全是青春女神橫空出世。這種女神來襲的感覺,與往日青梅竹馬的兄妹感覺完全不同。


    楊帆被侯大利握住手腕,臉唰地紅到了脖子,往後縮了縮,沒有掙脫魔爪。她沒有想到侯大利會如此大膽,一時之間思維混亂起來,臉燙得如起火一般。


    “你放手!”


    “我不放!”


    “侯大利,放手!”


    “報紙妹,我不放!”


    聽到“報紙妹”稱呼,楊帆想起小時候那一次尷尬經曆,撲哧笑了起來。青春女神展顏而笑,侯大利獲得鼓勵,更不肯放手。


    楊帆最終屈服,不再試圖將手從侯大利的魔爪中掙脫。


    兩人牽手在小河邊樹下說話。楊帆煥發出更加亮麗的神采,青春光彩撲麵而來,讓侯大利感受到聖潔之美。


    兩人在小河邊聊了二十來分鍾,楊帆便要回家。楊帆是楊家的千金寶貝,父母為了保護她,規定了明確的回家時間。若是回家時間與放學時間有明顯差距,楊帆必須給父親做出合理解釋。


    回城以後,侯大利買了一輛自行車。第二天放學後,侯大利騎自行車送楊帆回世安廠。到了世安橋以後,楊帆不肯再讓侯大利跟隨。


    侯大利堅持道:“我們下車,走一段。”


    楊帆從內心深處也想與侯大利在一起,便“勉強”同意了這個方案。兩人推著自行車往世安廠走。從世安橋到世安廠還有一公裏,兩人有說不完的話,回家路途實在太短。


    侯大利道:“我這兩天跟著你,發現你騎自行車從學校到世安廠時有一條基本路線,幾乎沒有偏離過。”


    “真的嗎?可能隨我爸吧,你知道我爸的性格,他是外科醫生,講究嚴謹,不僅工作嚴謹,生活也嚴謹。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就是死板。初三畢業,我在暑假參加了部隊文工團考試,順利通過了。我爸想讓我去學醫,認為到文工團是吃青春飯,堅決不準我去。我本來很想去,後來屈服了,這才到了一中。”


    楊帆談起了對自己來說很重要也很遺憾的一件事。


    “幸好你沒去,否則我們就不能會師了。”侯大利安慰道,“你若對文工團真有興趣,我讓國龍集團投資搞一個國龍文工團。你來當團長,想怎麽玩就怎麽玩。”


    楊帆給了這個紈絝子弟一個白眼,道:“很多事情用錢買不來。你以後也要改掉富二代思維。我未來的男朋友,一定要通過自己的本事考上重點大學。”


    幾年時間,青梅竹馬的兩個人在思想上產生了一定差距,楊帆意識到侯大利如今確實有了富二代思維,習慣用錢作為衡量標準。雖然兩人對世界的看法在悄然發生變化,但是從小培養起來的感情加上帥哥美女在一起的化學反應,讓兩人交往起來非常愉快。


    從9月底開始,侯大利就騎自行車送楊帆回家。楊帆受父親影響很大,行為謹慎,不願意兩人的事情被任何人知曉,回家行動安排得非常隱秘。放學後,兩人各自到不同區域取自行車,駛離城區,在郊區會合,最後於世安橋分手。世安橋附近有一處密林,密林中間有一塊平坦的草地,兩人經常坐在草地上複習功課。


    除了楊帆同桌好友楊紅以外,沒人知道侯大利和楊帆的小秘密。


    10月18日,侯大利接到省城哥們兒的電話,下午在江州一起聚聚。哥們兒在電話裏曖昧地說起有兩個藝校女生要一起來江州,到時候一起嗨一把。侯大利在省城時混跡於富家公子圈,因為年齡小,為了在圈內裝酷,跟隨大哥們有樣學樣,甚至遇事就當急先鋒。


    回到江州,侯大利的人生發生了美妙的轉折,眼裏隻有楊帆,對其他女孩子再無興趣。但今天省城大哥們過來,侯大利出於義氣還得接待。


    放學後,楊帆離開學校,獨自騎自行車回家。


    一小時後,一場罕見的秋日暴雨突襲江州,江州河水暴漲。


    晚上七點,暴雨時斷時續,楊帆還未回家,楊帆父母焦急起來。


    晚上七點半,楊勇和秦玉叫上左鄰右舍,沿公路尋找楊帆,在世安橋發現了倒地的自行車。世安廠六號大院的鄰居們報案以後,冒大雨,頂驚雷,沿河道尋找,到天亮時仍然一無所獲。


    侯大利與省城來的狐朋狗友們喝了頓大酒,然後回家睡覺。而此時的楊帆已然孤獨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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