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光大師接過徐長老手上的信件,將信看了一遍,從頭又看一遍,搖頭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何必舊事重提?依老衲之見,將此信毀去,泯滅痕跡,也就是了。”


    徐長老道:“本幫副幫主慘死,若不追究,馬副幫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幫更有土崩瓦解之危。”


    “說的也是!”


    智光大師點頭,看向趙錢孫道:“好,老衲從前做錯了事,也不必隱瞞,照實說來便是。”


    趙錢孫反駁道:“咱們是為國為民,不能說是做錯了事。”


    “錯便錯了,又何必自欺欺人?”


    智光大師搖頭並不讚同,說著轉身向著眾人道:“三十年前,中原豪傑接到訊息,說是契丹國有大批武士要來偷襲少林寺,想將寺中秘藏數百年的武功圖譜一舉奪去,用以強兵。”


    “這件事當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舉成功,大宋便有亡國之禍,我黃帝子孫說不定就此滅種,盡數死於遼兵的長矛利刀之下,我們因事在緊急,不及詳加計議,聽說這些契丹武士要道經雁門,一麵派人通知少林寺嚴加戒備,各人立即兼程趕去,要在雁門關外迎擊,縱不能盡數將之殲滅,也要令他們的奸謀難以得逞。”


    “當時大夥兒分成數起,趕赴雁門關。我和趙錢孫都是在第一批。我們這批共是二十一人,帶頭的大哥年紀並不大,比我還小著好幾歲,可是他武功卓絕,在武林中又地位尊崇,因此大夥推他帶頭,一齊奉他的號令行事。這批人中有丐幫汪幫主,萬勝刀王維義王老英雄,地絕劍黃山鶴雲道長,都是當時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那時老衲尚未出家,混跡於群雄之間,其實萬分配不上,隻不過報國殺敵,不敢後人,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罷了。


    “過得雁門關時,已將近黃昏。我們出關行了十餘裏,一路小心戒備,突然之間,西北角上傳來馬匹奔跑之聲,聽聲音至少也有十來騎。帶頭大哥高舉右手,大夥兒便停了下來。各人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擔優,沒一人說一句話。歡喜的是,消息果然不假,幸好我們毫不耽擱的趕到,終於能及時攔阻。但人人均知來襲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厲害之輩,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學的泰山北鬥少林寺挑釁,自然人人是契丹千中挑、萬中選的勇士。大宋和契丹打仗,向來敗多勝少,今日之戰能否得勝,實在難說之極。”


    “帶頭大哥一揮手,我們二十一人便分別在山道兩旁的大石後麵伏了下來。山穀左側是個亂石嶙峋的深穀,一眼望將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見底。耳聽得蹄聲越來越近,接著聽得有七八人大聲唱歌,唱的正是遼歌,歌聲曼長,豪壯粗野,也不知是什麽意思。我緊緊握住刀柄,掌心都是汗水,伸掌在膝頭褲子上擦幹,不久又已濕了。帶頭大哥正伏在我身旁,他知我沉不住氣,伸手在我肩頭輕拍兩下,向我笑了一笑,又伸左掌虛劈一招,作個殺盡胡虜的姿式。我也向他笑了笑,心下便定得多了。”


    “遼人當先的馬匹奔到五十餘丈之外,我從大石後麵望將出去,隻見這些契丹武士身上都披著皮裘,有的手中拿著長矛,有的提著彎刀,有的則是彎弓搭箭,更有人肩頭停著巨大凶猛的獵鷹,高歌而來,全沒理會前麵有敵人埋伏。片刻之間,我已見到了先頭幾個契丹武士的麵貌,個個短發濃髯,神情凶悍。眼見他們越馳越近,我一顆心也越跳越厲害,竟似要從嘴裏跳將出來一般。”


    說到這,智光大師看向喬峰道:“喬幫主,此事成敗,關連到大宋國運,大宋萬萬百姓的生死,而我們卻又確無製勝把握。唯一的便宜,隻不過是敵在明處而我在暗裏,你想我們該當如何才是?”


    喬峰雖不知智光大師為何問詢自己,但還是回道:“自來兵不厭詐,這等兩國交兵,不能講什麽江湖道義、武林規矩。遼狗殺戮我大宋百姓之時,又何嚐手下容情了?依在下之見,當用暗器。暗器之上,須喂劇毒。”


    智光大師伸手一拍大腿,說道:“正是!喬幫主之見,恰與我們當時所想一模一樣。帶頭的大哥眼見遼狗馳近,一聲長嘯,眾人的暗器便紛紛射了出去,鋼鏢、袖箭、飛刀、鐵錐...每一件都是喂了劇毒的。隻聽得眾遼狗啊啊呼叫,亂成一團,一大半都摔下馬來。”


    “這時我已數得清楚……”


    三十年前雁門關一役,在智光大師的口中,緩緩道出,讓此間眾人明了當年的一場惡戰。


    很快,智光大師便說到了當年那活下來的契丹孩子,被他們交給了少室山下一農家收養。


    喬峰聽到這裏,心中已然猜到了八九分,顫聲問道:“智光大師,那..那少室山下的農人,他.他..他姓什麽?”


    智光大師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隱瞞。那農人姓喬,名字叫作三槐。”


    喬峰身子一震,大聲叫道:“不..不!你胡說八道,捏造這麽一篇鬼話來誣陷我。我是堂堂漢人,如何是契丹胡虜?我..我...三槐公是我親生的爹爹,你再瞎說...”


    突然之間,喬峰雙臂一分,搶到智光大師身前,左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胸口。


    “不可!”


    單正和徐長老兩人同時出聲叫到,上前搶人。


    喬峰帶著智光大師的身軀,一幌閃開。


    單正的三個兒子齊齊向他身後撲去,喬峰右手抓起其中一人遠遠摔出,跟著又抓起一人摔出,第三次抓起最後一人往地下一擲,伸足踏住了他的頭顱。


    “喬幫主,有話好說,千萬不可動蠻。我單家與你無冤無仇,請你放了我孩兒。”


    單正見狀心憂孩子性命,當下不敢妄動。


    徐長老也道:“喬幫主,智光大師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得傷害他性命。”


    喬峰熱血上湧,大聲道:“不錯,我喬峰和你單家無冤無仇,智光大師的為人,我也素所敬仰。你們..你們...要除去我幫主之位,那也罷了,我拱手讓人便是,何以編造了這番謊言出來,誣蔑於我?我...我喬某到底做了什麽壞事,你們如此苦苦逼我?”他最後這幾句,卻是連聲音也嘶啞了。


    但聽得智光大師身上的骨骼格格輕響,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間,生死之差,隻係於喬峰的一念。除此之外,便是風拂樹梢,蟲鳴草際,人人呼吸喘息,誰都不敢作聲。


    黃琦卻在此時出聲道:“喬幫主,你若是不放開智光大師的話,隻怕他人道你殺人滅口,那你便無法再行辯駁了。”


    黃琦知道此番是康敏和全冠清特意陷害喬峰,但喬峰是契丹人乃是事實,就算揭破陰謀也於事無補,而且契丹人也好,大宋人也好,還不都是一樣,誰也不比誰高尚,喬峰應該知道他自己的身世,他也該正視自己的身世,坦然麵對。


    喬峰聞言對著黃琦點頭,知道黃琦所言在理,當下鬆開了智光大師。


    “多謝智光大師回述舊事,使大夥有如身曆其境。”


    徐長老見狀對著智光大師道謝,說著揚了揚手中的信件道:“這是那位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書中極力勸阻汪幫主,不可將幫主大位傳於喬幫主。喬幫主,你不妨自己過一過目。”


    喬峰見狀伸手便要去接。


    “先讓我瞧瞧,是否真是原信。”


    智光大師出聲,伸手接過信件,喬峰不以為意,便讓其先看,讓他辨別真偽。


    “不錯,果然是帶頭大哥的手跡。”


    智光大師看後點頭說道,說著左手手指微一用勁,將信尾名撕了下來,放入口中舌頭一卷,已吞入肚中。他在看信的時候,向前走去幾步,喬峰沒有多想,因而見狀想要攔下之時,已是不及。


    喬峰萬萬想不到智光大師會做這等事,一聲怒吼,淩空一掌拍出,拍中智光大師身上的穴道,待接過信件的時候,信尾名字已然不見。


    喬峰當即又是一掌,拍開智光大師身上的穴道,怒問道:“你這是做什麽!”


    智光大師搖頭道:“喬幫主,你既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想來定要報你殺父之仇。汪幫主已然逝世,那不用說了。這位帶頭大哥的姓名,老衲卻不願讓你知道。老衲當年曾參與伏擊令尊令堂,一切罪孽,老衲甘願一身承擔,要殺要剮,你盡管下手便是。”


    “是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要殺你,也不忙在一時。”


    喬峰雖然心中信了七八分,卻沒有馬上痛下殺手,說話間看了趙錢孫一眼,要真是如此,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到時他自然也不會放過趙錢孫了。


    趙錢孫聳了聳肩頭,漫不在乎的道:“不錯,我也在內,這帳要算我一份,你幾時歡喜,隨時動手便是。”


    喬峰瞧了他一眼,看向手中的信,看後良久不語。


    徐長老見狀又遞過一張信箋,說道:“這是汪幫主的手書,你當認得出他的筆跡。”


    喬峰接過,一看便知道是自己師父筆跡,看後對自己的身世更加的沒有疑問了。


    “各位伯伯叔叔,先夫不幸亡故,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此時自是難加斷言。但想先夫平生誠穩篤實,拙於言詞,江湖上並無仇家,妾身實在想不出,為何有人要取他性命。然而常言道得好:‘慢藏誨盜’,是不是因為先夫手中握有什麽重要物事,別人想得之而甘心?別人是不是怕他泄漏機密,壞了大事,因而要殺他滅口?”


    正在這時,一道女聲響起,正是馬夫人康敏,其言所指,無非馬大元便是喬峰所殺,為的正是隱瞞自己是契丹人之事。


    喬峰聞言大怒,正要說什麽,一道女聲卻在這時響起:“馬夫人,我心中有一個疑團,能不能請問你一句話?”


    眾人看去,卻是之前那個學著趙錢孫說話的阿朱。


    康敏問道:“姑娘有什麽話要查問我?”


    阿朱搖頭道:“查問是不敢。我聽夫人言道,馬前輩這封遺書,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長老開拆之時,漆印仍屬完好。那麽在徐長老開拆之前,誰也沒看過信中的內文了?”


    “不錯。”


    康敏聞言便知不妙。


    阿朱接著道:“然則那位帶頭大哥的書信和汪幫主的遺令,除了馬前輩之外,本來誰都不知。慢藏誨盜、殺人滅口的話,如何能夠說的上?”


    眾人聞言,均覺此言甚是有理。


    黃琦看了阿朱一眼,兀自笑了笑,這個時候的阿朱,或許已經被喬峰的英雄氣概吸引,屬意於他了吧?


    康敏看了阿朱一眼,點頭道:“姑娘疑心得甚是,初時我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在我接到先夫噩耗之前的一日晚間,忽然有人摸到我家中偷盜。”


    有人問道:“偷盜?偷去了什麽?傷人了沒有?”


    “並沒傷人。賊子用了下三濫的薰香,將我及兩名婢仆薰倒了,翻箱倒篋的大搜一輪,偷去了十來兩銀子。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難的噩耗,哪裏還有心思去理會賊子盜銀之事?幸好先夫將這封遺書藏在極隱秘之處,才沒給賊子搜去毀滅。”


    康敏這話,再是明白不過,卻是指證喬峰自己或是派人到馬大元家中盜書,他既去盜書,自是早知遺書中的內容,要殺人滅口。


    阿朱道:“小毛賊來偷盜十幾兩銀子,那也事屬尋常,隻不過時機巧合而已。”


    康敏點頭道:“姑娘所言甚是,初時我也這麽想,但後來在那小賊進屋出屋的窗口牆腳之下,拾到了一件物事,原來是那小毛賊匆忙來去之際掉下的。我一見那件物事,心下驚惶,方知這件事非同小可。”


    丐幫宋長老問道:“那是什麽物事?為什麽非同小可?”


    康敏緩緩從背後包袱中取出一條八九寸長的物事,遞向徐長老,說道:“請眾位伯伯叔叔作主。”等到徐長老接過那物事,她頓時撲倒在地,大放悲聲。


    眾人向徐長老看去,隻見他將那物事展了開來,原來是一柄折扇。


    徐長老沉著聲音,念著扇麵上的一首詩道:“朔雪飄飄開雁門,平沙曆亂卷蓬根;功名恥計擒生數,直斬樓蘭報國恩。”


    喬峰聞言一驚,往徐長老手上折扇看去,仔細一看,正是他物,這把折扇是他先師汪劍通所送,詩更是先師親自所書,上麵的畫,是徐長老所畫,別人也許會認錯,他和徐長老兩人卻是萬萬不會認錯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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