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午


    在外麵溜達一大圈的陸航走進鋼鐵廠宿舍區,他頗感興趣的左看右看,這裏後世拆遷了,拔地而起的是一棟棟高層大廈。


    如今重回舊地,記憶中的印象漸漸重合起來。


    似乎翻出了發黃的老照片,有一種叫做回憶的溫馨暖流在內心湧動。


    這裏是片二層樓到四層樓為主的老小區,還有不少零散的平房,在金陵算是居住條件不錯的小區,家家戶戶都有獨立的衛生間,自來水,還有一小片公共綠地。


    八十年代初物資緊缺,鋼鐵產品很是火了一把,這片小區就是當時建設起來。


    作為蘇省的特大型企業,南鋼總部和生產基地在長江北的大廠區,主要的職工住宅區也在大廠區那邊,規模非常大,可以容納數萬人之多。


    但在長江以南的市區內,鋼鐵廠也有二個職工小區,這裏就是其中之一。


    陸航父親所在的紅星製鞋廠是南鋼下屬三產企業,主要生產企業所用的勞保鞋,解決部分職工家屬就業問題,屬於南鋼三產管理處,所以他也是南鋼子弟。


    此外,南鋼下屬企業還有服裝廠,罐頭廠,塑料廠,汽車運輸公司,醫院,學校,建築公司,旅遊公司等等三產企業,幾乎就是一個完整的小社會。


    看見陸航東張西望的走回來,熟悉的街坊鄰居們熱情打招呼;


    “小航,這又到哪裏去溜達了?”


    “陸航,今年沒考上別灰心,複習一年還能考,服裝廠吳科長家的小孩不就是複習三年,最後考上大專了嗎?”


    “阿姨家裏做了紅燒肉,中午到我家來吃哈,正好下午幫小明講一下功課。”


    “航哥,下午去錄像廳啊?”


    一路應付著熟人打招呼,陸航來到了家門口,隔著紅牆遠遠的就聞到蒜苗炒肉片的濃鬱香味兒,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陸航家住在平房,就如同這排平房別人家一樣用紅磚砌了個小院子,在小院子裏麵搭建了兩間平房。


    一間做廚房,一間是他的臥室。


    推開院門,老媽劉淑英正在廚房裏忙活,油煙彌漫在廚房間裏雲蒸霧繞,透過敞開的窗戶擴散開來。


    “媽,我回來啦!”


    “回來就回來唄,還要你媽敲鑼打鼓歡迎你呀!”


    “媽,中午做蒜苗炒肉片啊,這菜我喜歡吃,下飯一等一的棒。”


    “就你饞貓鼻子尖,去洗洗手等會兒過來端菜,別站在一邊跟個木頭樁子似的,眼裏麵看不到事兒。”


    得,這是親媽沒跑了!


    陸航屁顛顛的去洗了手,很快來到廚房裏,立馬被這濃重的油煙味嗆咳嗽了。


    這年月,哪來的抽油煙機呀!


    “咳咳咳……”一陳猛咳


    “哎呦,我家的二少爺誒,你跑到廚房裏來幹什麽?盡在這裏添亂了,還不趕緊出去,小心油煙嗆著你,去把桌上碗筷擺好,你爸回來就吃飯了。”


    看著忙碌的劉淑英將切好的豬肝倒入熱鍋裏,“嗤啦”一聲騰起嗆人的油煙,然後快速的翻炒起來……


    陸航默默地退出了廚房,站在小院中感受著濃鬱菜香,聽著媽媽的嘮叨,心兒都暖化了。


    沒過一會兒


    小院門“吱呀”一聲推開了,陸遠山邁著穩重的四方步走了進來,他年近五十,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身上穿著淺藍色中山裝,手裏麵拎著棕色的皮革包,標準的中年幹部打扮。


    沉穩有餘,活力不足。


    “爸,你回來啦!”


    “嗯。”


    路遠山應了一聲,隨手把棕色公文包遞給陸航,透過油煙滾滾的廚房窗戶看見妻子正在炒菜,象征性的問候了一句。


    “淑英啊!有什麽要我幫忙的嗎?”


    “我倒是想,可你每天都是踩著飯點兒回來,也不知道你那個破廠哪來這麽多事兒,廠裏的職工見天的在外麵瞎轉,你這個廠長倒是準時整點的風雨無阻,真是奇了怪了。”


    “咳咳,那個……廠裏生產任務少,也就默許工人在外麵找點活兒幹貼補一下,人性化管理嘛。”


    “我看哪天你那破廠倒閉了,就徹底人性化了。”


    說著話,劉淑英端著一碟辣椒炒豬肝走出來,看見小院兒裏的陸遠山隨口支應道:“鍋裏還有西紅柿蛋湯,盛出來吃飯。”


    “行,這交給我。”


    陸遠山沉穩的一點頭,擼起袖子就走進廚房裏了,劉淑英抿嘴一笑,招呼陸航說道:“兒咂,進屋吃飯。”


    “哎,好嘞。”


    家裏這一套平房65個平方,客廳窄小的隻能放一張餐桌,靠牆角打了個三腳架,上麵放著14英寸彩電,用帶著蕾絲邊的白色電視罩蓋著,防止落下灰塵。


    餐桌是一張油漆斑駁的老木桌,沉重而結實,似乎再用上100年都不會壞,可早已經看不出原來油漆顏色。


    陸家四口人,父親陸遠山是南崗下屬紅星製鞋廠廠長,企業正科級幹部,母親劉淑英是省婦聯正科級辦事員,處於半上班半退休狀態,到了單位也啥事沒有。


    但劉淑英這個正科級辦事員可是正兒八經的行政編,比陸遠山企業編正科級強多了,拿的工資補貼也多150多塊。


    上層建築決定話語權,因此在家裏這一畝三分田,劉淑英說話比陸遠山管用的多。


    大哥陸江今年24歲,金陵陸軍步校畢業後,在南方粵省某部隊任副連職幹部,中尉軍銜。


    陸航18歲,今年大學沒考上,在家待業三個月有餘。


    家庭地位從父母都圍著轉的恒星,瞬間轉變為無人問津的荒僻星球,看著都有些糟心的那種。


    桌上擺放著熱氣蒸騰的兩菜一湯,翠綠的蒜苗炒肉片,醬色濃鬱的溜肝尖,還有一碗泛著油花的西紅柿蛋湯,都是家常便飯,可是劉淑英一雙巧手做出來色香味俱佳,看著就引人食欲。


    一家三口坐在桌邊吃飯,說著家常話。


    “老陸,上個月工資該發了吧,有沒有獎金啊?”


    “嗬嗬,吃飯,別提這些不開心的事。”


    劉淑英聽了很不高興,又嘮叨開了:“你們那個破廠都好幾年沒發過獎金了,人家劉海山建行係統每個月都有兩三百塊,獎金比工資都高了,劉海軍他們紡織廠也有獎金,雖然沒有那麽高,一個月也有五六十塊,最起碼把每個月的菜錢應付了,省著點花能存不少錢,就你們那個破廠一分獎金都拿不到。”


    “咳咳,淑英,你當著我這個廠領導的麵,一口一個破廠子,是不是不大妥當啊?”陸遠山幹咳了兩聲,試圖負隅頑抗。


    “切,你不要笑死我。”


    劉淑英夾了塊肉給兒子陸航碗裏,然後給陸遠山丟去了兩個大大的白眼球,說道:“就你們廠做的那個翻毛勞保鞋,年複一年的不換個樣,就苦一點手工錢,八輩子也看不到獎金希望,我對你可算是死了心了。


    “你看看電視新聞裏播的,人家蘇南農村裏萬元戶都不算有錢的了,現在十萬元戶知道不?給你得猴年馬月能苦這麽多錢。”


    陸遠山聽了不大高興,放下筷子舀了口湯在碗裏,慢條斯理的說道:“女人家家頭發長見識短,蘇南鄉鎮企業搞的那一套,上麵也沒有個明確說法,咋樣還不知道呢?說不定啥時候政策就變了,你就別跟著瞎起哄。”


    “什麽叫我瞎起哄?最起碼人家賺到了錢,真金白銀的揣在口袋裏改善生活,電視新聞上都支持。”


    “是啊,爸,改革開放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這條路是絕對不會變的。”陸航忍不住說了一句。


    對付妻子是沒有半點辦法,路遠山對付兒子可是手拿把攥,篤定的很。


    隻見陸遠山把臉色一沉,拿出父親的威嚴對兒子說道:“社會複雜的很,你這剛出校門的小子懂什麽?這話就在家裏說說,出去不準瞎表態,這是你一個小孩子能參與的事兒嗎?”


    “我都18歲了。”


    “88也是我兒子,敢不聽話照樣揍你,臭小子。”


    行吧,陸航一肚子的遠見卓識都悶回肚子裏去了。


    想要改變父母親已經形成數十年的觀念,無異於螳臂擋車,在家庭暴力威脅下會死的很難看。


    老人家還有幾年才會南巡講話,結束了保守與開放爭論,說出不管是白貓還是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這一樸實的實踐真理。


    現在這陣子,改革開放的橋頭堡粵省引進外資,搞三來一補的加工業紅紅火火。


    東南沿海一些不良企業,每個月都在《青年文摘》和《大眾電影》做廣告,吸引不知內情的采購員前去,假冒偽劣的產品從皮鞋到機床一應俱全,坑一個是一個……


    蘇錫常地區的鄉鎮企業發展興旺,很多企業渡過了原始積累時期,開始上規模上檔次,帶動更多的鄉親們參與進來。


    而在中西部地區,更多的是沿用老一套的發展思維,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了神洲沿海地區,卻還沒有滲透到廣大內陸地區。


    《瞭望周刊》上刊發代表不同觀點的爭論,展開了一場影響深遠的大討論。


    新與舊的交織,泛起了層層浪花,時代的大潮奔湧著前進,有人茫然四顧,有人疑慮重重,有人哭天嚎地,有人抹起胳膊已經幹了起來。


    浪奔,浪流,萬裏滔滔江水永不休。


    淘進了世間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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