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 在她心裏沉澱下來。


    隻要閑下來,就會想到顧平生的這句話。


    按他的邏輯, 她明知自己家裏有很多問題,卻還是把他一起拖下水。如果他身體康健, 或許還有力氣陪著自己承擔這些,可讓已如此的他,陪自己麵對一切,是不是更自私?


    “上午去監獄,感覺如何?”另外一個實習生,把微波爐打開,打開飯盒的蓋子, 放進去, “我第一次去之前,覺得肯定很恐怖,可是真去了,就還好。”


    “和想象裏的不一樣, ”童言叼住勺子, 把熱好的飯菜放到餐桌上,含糊說,“我去的是女監,碰到犯人,很多都會對著你叫‘政府,政府’……”


    想象裏的監獄,本來該和電視劇相似, 有太過寂靜的湧道,還有陰沉的氣氛。裏邊的犯人應該也是形形□□,看著你的眼神,有很多的故事。


    或許真的背後有很多故事,可是真看到你的時候,都表現的像是小學學生,拚命邀功示好,爭取減刑。這是她以前沒聽人描述過的,學校裏畢業的師兄師姐,大多數去了外資律所做法律谘詢,每天最多的事情就是電話會議,郵件和谘詢報告。


    所以講起工作也是寫字樓、加班之類的,和這裏天差地別。


    草草吃過午飯,她下樓去拿律師交的資料,大廳裏有兩個臉黝黑的老伯跟在律師身後,其中一個正指著餘下那個,不停說著都是你的錯,鬧到兩家要打官司……童言走過去,說要拿資料,無論是凶神惡煞,還是憋屈不敢回罵的當事人,都馬上對她友善笑著。


    好像隻要是從樓裏走下來的人,都能為他們做主似的。


    她不太能適應被人誤解身份,想要轉身離開,忽然就看到似曾相識的臉。在記憶裏搜尋的時候,那個人已經走近她,笑著招呼:“童小姐,還記得我嗎?上次機場我去接董主任的代理商。”


    她噢了聲:“記起來了,你是來?”


    “我是來替我朋友送東西,”代理商笑容熱絡,“你是在這裏工作?剛畢業?”


    有沒有工作過,很容易就能看出端倪,她很快解釋:“還沒畢業,隻是在這裏實習。”


    “好工作,這種地方就適合小女孩,不累,也不用求人,”中年男人很自然把話題轉到了董長亭身上,“上次急著接董主任去研討會,沒來得及和你男朋友認識,他也和董主任一樣,是醫生?”


    童言搖頭:“他是大學老師。”


    “噢,不錯啊。他和董主任是親戚?照年紀來看,應該是叔侄關係?”


    童言不想說出他們的關係,可又下意識,不願意否認他們的關係。


    有時候就是這麽不公平,明明是正正經經的父子,卻不能承認。顧平生不願接觸,是他的選擇,可那個男人作為父親,不該不承擔如此的義務。


    或許做醫療代理的都很會寒暄,她不知不覺就和那個人說了很久。很多閑聊的話拚湊在一起,漸漸勾畫出了顧平生父親的形象,是某個醫院腎內科副主任,業內很有些名氣,有個同為醫生的老婆,是同個醫院心內科的主任。除了沒有孩子,任何方麵都令人羨慕。


    晚上北三環忽然很堵了一陣子車,她從公交車站走到小區門口,正好看到顧平生邊等她,邊在鮮果店門口挑水果。


    鮮果店的老板娘非常喜歡他,每次都會給他撿最新鮮的,卻並非那些看起來最光鮮唬人的。她走到他身後的時候,看到鮮果店老板娘在有模有樣,教他怎麽挑火龍果和山竹。


    童言拉住他空閑的左手,顧平生知道是她,沒回頭,繼續看老板娘說話。


    最後老板娘秤好斤兩,他終於肯看她了。


    “我不愛吃火龍果,每次都感覺沒味道……”童言馬上說出中心思想,“買芒果吧?”


    “芒果會上火,”老板娘樂不可支,“剛才我也說你喜歡吃芒果,你老公不讓買。”


    “那就買那種小的……”


    “這星期你吃過芒果了,”顧平生回答的直截了當,“下個星期給你買。”


    她還想垂死掙紮幾句,顧平生已經遞出錢,拉著她往小區裏走,徹底斷了念想。


    後來,那天她聽到的那些關於他父親的事,童言經過再三考慮,也沒和他提起。倒是大半個月後,顧平生忽然和她提到了工作的事。


    他和平凡都是法律出身,自然有很多這個領域的朋友。


    據他說,當時回國,最好的工作機會就是某個外資所。但因為他選擇了大學,自然就拒絕了,而那位對他最有興趣的partner,更是他同校畢業的校友,自他之後,就沒找到更合適的人選,職位終空缺到現在。


    “你不想在大學了嗎?”童言拿著電熨鬥,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有這個想法。


    “應該還會繼續留在大學,”顧平生好像已經想好了所有的話,“大學課程並不算太緊張,所以如果有別的機會,還是有時間的。”


    童言低頭,把襯衫鋪好,熨燙著襯衫的折痕。


    處理好兩隻袖子後,抬頭繼續問他:“可是我覺得你的身體,肯定受不了。”


    “我清楚自己的身體,會量力而行。”


    他身後是落地玻璃窗,二十樓望出去,萬家燈火,已匯成海。


    童言繼續低頭,熨燙著他的襯衫。


    約莫猜到了他一些想法。


    他工作的時間不長,房子和稍許積蓄,都是曾經過世的母親所留。


    如果他身體健康,又是知名的醫學院出身,應該會過得輕鬆愜意。即便是如今不能再拿手術刀,若沒有自己和未來不可預估的生活,想要過得舒服,也不算太難。


    可眼下,這些都是假設。


    普通的兩個人在一起,都要有覺悟,去應付所有未可知的起伏跌宕。而他們本身,就有太多無法解決的麻煩。對於股骨頭壞死,他一定還要手術,而那些後遺症也會陸陸續續地顯現,還有奶奶年紀越來越大,這些都需要挨個解決,做好萬全準備。


    上次事情發生後,她也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童言餘光裏看到他始終沒動,抬起頭,微微皺了下鼻子:“好吧,先放你出去闖蕩。等我十年,十年後,我負責賺錢養家,你負責種草種花。”


    顧平生訝然而笑,抿起一側嘴角。


    童言揚了揚手裏的熨鬥:“小心燙到你。”


    他卻根本不在乎,臉很快湊近,慢悠悠地湊了過來,倒是把她嚇得高舉右手,讓手裏的危險物品避開他,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很不享受地和他親吻著。


    後來她把七八件襯衫都一一掛起,關上衣櫃時,模糊地想起了以前。


    陸北總是不好好讀書,留級、打架,叛逆的讓人無可奈何。她有時候氣急了會指著陸北的鼻子說,你現在不學好,遲早有一天會出事。


    每到她說這種話,陸北總是笑嘻嘻地低頭親她,說既然這麽斷定,那你去學法律好了,以後我出事你就替我打官司。她被他說得啼笑皆非,可認真想想,不論陸北如何,她恐怕都會陪到底的……


    那時候的自己,現在的自己,似乎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


    如果真是愛了,那就盡自己所能。


    顧平生是絕對的行動派。


    清晨起來,她站在洗手間刷牙,透過半敞開的臥室門,看到他低頭,極為專心地係著襯衫左手邊的袖扣,看不到臉,卻能看到手,如此簡單的動作都做的很好看。


    襯衫穿完,是西裝外套。


    最後是口袋巾。他從衣櫃裏的抽屜裏,拿出與領帶同色的手帕,對角折疊,再錯開頂端的尖角,放入外套口袋。


    平整妥帖。完美的無懈可擊。


    所有這些做完,她甚至有些不認識他。


    “顧先生,你讓我想到一個電影,”童言捧起一把水,將嘴裏的泡沫洗幹淨,繼續道,“《羅馬假日》,你讓我想起羅馬假日,隻不過那裏混入人間的奧黛麗赫本是個公主,而你是男人。你原來在國王學院畢業後,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的?”


    “如果當時我留在那裏,或是回國後沒有進學校,的確應該是這個樣子。”


    他說話的時候,靠在洗手間的門邊,伸手,抹去了她嘴角的白色泡沫。


    顧平生,顧先生,何曾有過如此美色?


    她側過頭,取笑他:“我是不是馬上就做闊太太了,最好買五六個大狗,天天遛狗養花什麽的?”


    “這種要求,很容易滿足,”他若有所思,嘴角壓著笑意:“一定程度上,這個職業可以生活的很好。舉個簡單的例子,我有個同學在08年經濟危機時,因為沒有項目,被公司強製休了一年帶薪長假,休假期間,公司會支付五十萬美金的年薪。”


    童言聽得發愣:“沒有生意,每年還有五十萬美金,如果是正常工作……”她想到自己在法院每月一千六百元的實習工資,默默地覺得,相比外資所的法律谘詢,自己還真是廉價工種。


    等他離開家,童言也已經裝好中午吃的飯菜,出了家門。


    外邊下著中雨,公交車站的站台下擠了很多人。她好不容易找了個空地,收起傘,車就開進了站。加長的公交車上也是人挨著人,很多人看到這情景都放棄這輛車,童言卻不敢耽擱,怕堵車遲到,硬著頭皮就往車門處跑。


    豈料剛才擠進去,就被人猛地握住手腕,從人群裏扯了出來。


    她驚叫聲,嚇得回頭看時,陸北已經伸出手,用外衣給她擋住了雨:“我有話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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