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暖暖對禮服很挑剔,最後還是沒有滿意的。離開時,她忽然對身後跟隨而出的肖俊說,好久沒有和小叔吃飯,忽然想去季成陽家,臨時取消了肖俊約好的晚餐。


    季成陽這個名字對肖俊來說並不陌生,甚至對季暖暖的每一任男朋友來說,都是出現率非常高的一個人。隻不過,對肖俊更特殊一些。


    大約五年前的那個深夜,他是親眼看著那個高大的年輕男人,在季暖暖父親的麵前將被打的渾身是血的暖暖攔腰抱起,帶離他的生命。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他才真正認清季暖暖和自己的距離:雲泥之別。


    回家路上,紀憶旁敲側擊地問暖暖是怎麽又聯係上肖俊的,暖暖含糊其辭,隨口說:“就是偶然碰到的。今天才第一次約吃飯,還是因為帶了你,他說想要見見老朋友。我說吃飯沒問題,但要先要去試結婚的禮服,沒想到他就先來了。”


    接下來的話,暖暖沒說。


    紀憶大概猜到,她想要試的是肖俊對她即將結婚這件事的態度。


    顯然,被試的男人表現得很尋常,好像兩個人沒有過任何關係,隻是昔日好友。紀憶想到季成陽,想到如果今天換做自己和他,會是怎樣的場景?


    他們到家時,客廳的燈是暗著的,餐桌上已經擺了些涼菜,還有外賣送來的烤鴨。季暖暖不讓紀憶出聲提醒他,躡手躡腳地跑到廚房門口偷看。


    這是季暖暖從不曾見過的畫麵。


    這位賓夕法尼亞的哲學博士,季暖暖從小的偶像此時就站在銀色不鏽鋼水池邊,右手握著一柄很尋常的窄長小刀,在削著個土豆。


    一個土豆,和一個一米八七的男人拚湊成的畫麵,實在違和。


    “小叔……”季暖暖即便已經過了二十四歲,身高也算出挑了,卻還像小時候一樣,看到季成陽就說話聲音弱弱的,有種撒嬌的感覺,“你還會做飯啊?”


    不止是她,在季成陽過去的生活裏,年輕的女孩子們碰到他,通常都會是相同的反應。好像他就是這麽一種人,會讓女孩子們不自覺地溫柔起來。


    季成陽眼皮都沒抬,嗯了聲。


    隻是用餘光,找到了季暖暖身後的紀憶。


    季暖暖沒話找話地和季成陽閑聊了幾句,有些覺得自討沒趣,於是拖著紀憶的手,將她拉到臥室,用誇張的神情表達不滿:“我小叔竟然給你做飯吃啊……”


    “嗯,”紀憶小聲爭辯,“我做飯挺難吃的,他不喜歡,就自己做了。”


    其實也不算難吃,隻不過那時候自己才十幾歲,又沒有認真研究過烹飪,當然不會有他這個一直在國外自力更生的人熟練。


    季暖暖見她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幸福表情,直接將她按到床上,手腳並用地折騰了半天,兩個人裹著棉被裏,大汗淋漓,喘著氣,笑著與對方對峙。


    暖暖忽然就靠近,湊在她耳邊輕聲說:“小嬸嬸……我小叔是不是各方麵都很能滿足女人的虛榮心?包括在床上?”暖暖的語氣低緩曖昧。


    在床上……


    紀憶掙紮著想要坐起來,臉憋得通紅。


    暖暖樂不可支,索性將手繞到她胸前,試著大小:“嗯……比看著大多了,我小叔豔福不淺。”她驚叫一聲,手忙腳亂從床上爬下來,逃出臥室。


    這種閨蜜之間的對話,季成陽當然不會知道。


    可自從季暖暖問出那個問題,她整晚都心底發虛,甚至在季成陽將碗遞給她,讓她幫忙盛飯的時候,都刻意保持距離,避開他的手。季成陽有些奇怪,多看了她一眼,視線很順利地從她的臉滑到了衣領下……


    “小叔,你炒得西葫蘆真好吃,就放花椒、鹽和味精嗎?”暖暖美滋滋地吃著麵前熱騰騰的素炒西葫蘆。


    “差不多,”他道貌岸然地收回了目光,問暖暖:“聽你爸媽說,你準備結婚了?”


    “啊,是啊,快了……”季暖暖無驚無喜地回答,“我媽說讓我五月回成都,帶他去見見外公,如果外公不喜歡……再說吧。對了,我媽說你也要一起回成都?”


    “估計會,不出意外的話。”


    這樣的安排,倒真在紀憶意料之外。季成陽雖不是馬上就要進手術室搶救的急症,但現在各項檢查都已經出來了,醫生也說是盡快手術比較好。


    沒想到他還準備去一次四川。


    晚上季暖暖離開後,她問到這件事,季成陽才說,想要回去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姨婆去年去世,那時他在國外治療,隻能拜托鎮上的人幫忙處理喪事。現在他人已經回國了,還是需要回去一趟,做一些後續的安排,順便感謝那些非親非故的鄰居。第二個原因……


    季成陽摸摸她的頭發,告訴她,要再帶她回去一次。


    至於為什麽,他沒說得很清楚。


    去成都的行程定在了五月。


    十天後,紀憶向綜合組的主任請假,主任一邊簽了她的休假單,順手給了她另外一份東西,她匆匆掃了一眼,是申請駐外記者的文件。


    主任是學德語出身,也是她的本科校友,挺和藹可親的一個人,在看到紀憶錯愕的神情時,特意解釋了一下:“這次國際部有十七個名額,要人的都是很不錯的國家,我們綜合組推薦的是你和佟向海,在駐外之前,你們兩個要到各個組、室輪崗工作一段時間,攝影部也要去。”紀憶將文件攥在手裏,沒吭聲。


    身邊有好幾個同事在,她總不能立刻就回絕。


    看上邊的時間安排,從成都回來再和主任談還來得及。


    臨行前,她趁著回家收拾姓李的時候,將接下來兩個月的房租給了何菲菲,後者哭笑不得看著信封裏的錢:“你這一個月都沒怎麽住這裏,我都不好意思問你要房租了,”何菲菲趁機逗她,“你要是感情挺穩定的,索性就閃婚算了,也省了房租錢。”


    紀憶自從轉去國際新聞編輯部,就一直很忙,先是報社醫院兩頭跑,後來又換成了是報社季成家兩點一線的生活。有時候她都覺得租這個房子真有些浪費。


    這個問題,她想過,但也隻是想想。


    季成陽好像也從沒問過這個合租房的事情。兩個人現在相處的情景,倒像是回到了大學時代的那段非典爆發的日子,她雖然住在季成陽那裏,兩個人日夜相對,卻也不會做到最後那一步……“等下個月再說吧。”她回答。


    去機場這天,正好碰上有領導出行,道路禁行了很長一段時間。季暖暖的男朋友看著車窗外維持秩序的交通警察,低聲用英文和暖暖交流著,兩個人竊竊私語,本來氣氛還挺融洽,沒想到最後演變成了冷戰。


    紀憶坐在暖暖身邊,用手肘撞了撞她:“怎麽了?”


    反正這位紐約律師聽不懂中文,她也就沒刻意壓低聲音。


    “三觀不合,”季暖暖氣哼哼地回答,然後湊上前,對著副駕駛座上的季成陽問,“小叔,你有沒有什麽特別好的朋友,介紹給我算了,我覺得我還是喜歡你這類人。”


    紀憶噗嗤一笑。


    季成陽連眼睛都懶得睜開來:“我的朋友?估計也會嫌你三觀不正。”


    “我哪兒三觀不正了?我根正苗紅啊,和紀憶一樣,都是革命家庭出身,老一輩子都是扛過槍吃過子彈的……”暖暖巴拉巴拉說了半天,最後歎口氣,“這假洋鬼子每次和我聊到中國,就有種被洗腦了的感覺,總覺得他知道的才是真相。西西,剛才聽到沒?竟然和我說前一陣西藏暴動的事是假的,說他看到《泰晤士》報都說是我們在借機鎮壓人民……”


    “我沒聽到你們說什麽,聲音那麽小。”紀憶坦白。


    暖暖氣哼哼又控訴了兩句。


    “國外媒體對中國有偏見的不少,這次沒有外媒在現場,卻出現了大量相關報道,都嚴重失實,”季成陽的聲音冷且靜,“沒有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了解渠道少,很難看到每件事的真相。你男朋友生在國外,環境造就觀念,我以前在美國的時候也經常會和人爭論這些。”


    “是啊,”季暖暖有些沮喪,“他們從小到大看到的就是這種新聞,根深蒂固了。”


    於是,車內的話題,就從小情侶的觀念爭執,討論到了新聞報道的客觀標準……


    司機也是個標準的愛國好青年,聽季成陽講這些,時不時也會義憤填膺地表達一下自己的憤慨。季暖暖的男朋友聽不懂,還以為幾個人說著和自己無關的事,低頭把玩著自己的黑莓,收發公司的郵件。


    那邊,被女朋友控訴著的男人,在飛速打字,回複著工作安排。


    這邊,季成陽已經說到了記者工作的重要意義。


    “就像沒見過南京大屠殺的外國人,沒看到史料照片,是無法相信有這種殘忍的行為。同樣的,還有94年的盧旺達種族大屠殺,沒有記者去客觀報道,也沒人敢相信,一百天左右就死了近百萬人。”


    “我看過一個記者的回憶錄,說得就是盧旺達屠殺現場。”


    紀憶想起那個戰地記者描述過的屠殺場景:腳下根本沒有路,必須踩著死屍前進,每一腳都像踏在吸滿水的海綿上,甚至能聽到骨頭不斷被踩碎的聲音。


    “jack picone。”季成陽說出了那個戰地記者的名字。


    “嗯。”紀憶也記得是這個名字。


    季暖暖看這兩人說著自己不知道的事,有種被拋棄的感覺,忍不住抱住紀憶的肩膀,連連抱怨:“不帶你們這樣的……我和你們是一國的啊,我們把這個假洋鬼子踢下車吧。”


    紀憶笑,輕輕推她,讓她收斂點。


    司機聽熱鬧聽得都快不會開車了……


    他們坐得這輛車,因為特意繞道接了紀憶和季成陽,並沒和暖暖母親的車走一條路,等眾人先後上了飛機,她站在飛機的走道上,終於看到了正坐在位子上翻閱著報紙的暖暖母親。


    自從上次醫院之後,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這位長輩。


    “西西,”季暖暖的母親察覺到他們上了飛機,抬頭,略微笑了笑,“剛才我還在想,好像你第一次去成都,也是和我們一起?”


    相同的機場,甚至機艙裏的場景都似曾相識。


    季成陽在紀憶身邊,正禮貌地和幾位已經退下來的長輩們寒暄,他見紀憶有些回不過神,將手搭在她的後背上,不動聲色地撫了撫。紀憶恍然驚醒:“嗯……高一的時候。”


    “快坐吧。”暖暖母親笑。


    “媽——”季暖暖遲登機了幾分鍾,火急火燎地趕過來,“看什麽呢?”說著,她拿過報紙,話卻不肯停下來,“有什麽新聞嗎?好玩的?講給我聽聽。”


    顯然,她是怕自己母親做什麽,或者說什麽為難紀憶的話。


    暖暖母親識破她的意圖,好笑地斥了句:“好了,你什麽時候關心新聞了,快去坐好。”


    ……


    季成陽


    直到飛機起飛前,季成陽才擺脫長輩的關心,回到她身邊。


    季成陽坐下來,感覺紀憶的手悄悄環上自己的左臂,那種毫不掩飾的依賴感讓他有一瞬的恍惚,微微側過頭去,低聲問:“怎麽了?”


    紀憶搖搖頭,笑著輕聲說:“沒怎麽。”


    她很開心。


    自從家人去報社找過她談過以後,就沒這麽開心過。


    “那怎麽笑得這麽高興?像撿到金子一樣。”季成陽如此聰明,怎麽可能不知道她是為什麽而笑,又是為什麽如此依賴地黏住自己?


    可他就喜歡如此旁觀。


    旁觀她微微皺了皺鼻子,輕聲回答:“不告訴你~”


    每個字,每個表情,都和他猜想的一樣,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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