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季成陽的記憶裏,2003的春天有很多事情發生。


    3月,他從俄羅斯歸國,非典型肺炎正在北京和廣州、香港迅速蔓延,麵對著措手不及的災難,他和紀憶的愛情,在這個仍舊天寒地凍的初春悄然開始了;


    20日,英美軍隊為主的聯合部隊終於對伊拉克發動了軍事行動,如果說阿富汗戰爭還蒙著一層遮羞布,那麽,伊拉克戰爭才是真正的軍事報複行為,因為非典在中國蔓延,季成陽的出國手續遇到了一些問題,竟在戰爭爆發後,暫時留在國內做了一個閑人;


    這段時間,季成陽的父親也動了一個大手術,在病床邊當著幾個兒子女兒的麵,親口要求季成陽放棄現有的工作,他沒作答。


    “晚飯想吃宮保雞丁嗎?”季成陽在電話裏問。


    他真的很閑,當別人都躲避在家躲避傳染病的時候,卻獨自推著購物車,在近乎空無一人的超市裏閑逛。因為顧客少,貨物竟然也很少,幾米長的冰櫃裏沒有幾盒東西。


    “好啊,”紀憶的聲音,呼吸有些重,她應該是剛才從教室跑出來,趕著去下一堂課,“能多買點兒花生米嗎?我喜歡吃宮保雞丁裏的花生米。”


    “沒問題,”他答,“我買完東西,去接你。”


    “今天要晚一個小時,我臨時加了一節課。”


    “沒關係,我可以坐在車裏看資料。”


    電話收線,他繼續采購。


    這種物資貧乏的超市,真說不上“采購”兩個字。


    就這麽短短幾分鍾,他又接了兩個電話,是自己二哥的,也就是季暖暖的父親,電話裏二哥的措辭非常激烈,暖暖已經接連曠課很多天,時不時就找不到人,二哥和嫂子商量著,似乎想要將她提前送出國。可剛巧就碰上了非典,這事兒就耽擱了,但依舊不放心,想著讓季成陽能勸勸。“她崇拜你,勝過崇拜我這個穿軍裝的父親,”二哥如此說,“記得小時候嗎,她還總喜歡牽著你的手,一直說要換個爸爸?”


    他記得,可他一個沒有過婚姻和子女的男人,實在無法和一個已經度過青春期的女孩談話,尤其談論的還是感情和未來。


    軍人家庭出身的人,都不習慣電話溝通,事情說完也收了線。


    第二個電話算是好消息,他去伊拉克的事情有了些進展。季成陽將采購的食物扔到汽車後備箱,直接去了台裏,正好碰上幾個大報社負責時政部分的記者,大家都曾在駐外的時候,都相互熟悉,就多聊了兩句。


    那些人也是因為非典的影響,行程多少被耽擱了,在國內無所事事就幫著同事去做些非典專題,有個人做的主題是各大高校的“禁校風景”,拍攝了很多年輕情侶,隔著學校的鐵欄杆,互訴衷腸的一幕幕。


    都是年輕的愛情,在這種致命流行病下,在畏懼的映襯下,更想要迫不及待地表現出相守的願望。“你說說,這些小情侶還不真怕死的,”男記者翻著相機裏的相片,給季成陽看,“我看著有大包大包送零食的,還有隔著鐵欄杆接吻的。”


    這些人,都是時政記者,和季成陽是一類。


    說白了,中國這些時政記者,一到戰場上就自動轉屬性為戰地記者,平時就追蹤報道些各國時政,都是見過大場麵和生離死別的。對他們來說,真正征服人的,永遠是這些看似蕭條絕境下的真情。


    一張張相片,陌生的青春洋溢的臉。


    在相機裏,不斷掠過。


    “等等,”季成陽忽然出聲,“讓我看看上一張。”


    照片倒回去,他看到的不是照片裏擁抱的那對年輕情侶,而是角落裏的一個旁觀的少女,少女的側臉是前景……


    “這張前景不錯,這小姑娘正好回頭看這對小情侶,我就抓拍下來了。”


    “這張發我郵箱,”季成陽用指尖輕輕點了下少女的側臉,“算了,你到我辦公室坐坐,順便給我拷照片。”


    那男記者笑了:“這是怎麽了,這麽急,照片觸到你什麽點了?”


    季成陽的眉目有些深邃,笑得含蓄且風度十足:“照片不止要給我,還需要刪了存檔。”


    “誒?”


    “你拍的是我女朋友。”他坦言。


    ……


    那男記者一愣,和身邊倆人對視一眼,三個人又對著照片猛瞅了一陣,似乎這才琢磨出季成陽說的到底是什麽。有人伸過來胳膊,攬住季成陽的肩:“小子可以啊,絕對很可以。”雖然如此感慨,但大家還是有種這是假話的感覺。


    畢竟季成陽這個人實在在這個圈子過於出名。


    但又似乎,不太會和女人聯係在一起,有種不近女色的感覺。


    比如男人坐在一起總會不鹹不淡地開些有關性的玩笑,季成陽卻慣來不太參與,有時候大家聚會什麽的,有意東一下西一下地胡亂撮合,都配合著,單身男女試試看有沒有交往意向,季成陽卻又是個例外。


    如今,平白無故,多了個大學生女朋友。


    嗯,原來平日不顯山露水的,才是真有道行,眾人如此以為。


    紀憶在圖書大廈裏到處走著,詢問著哪裏有世界地圖,她根據提示找到貨架的時候,發現了三個不同的版本,最後選擇了最大的那個。等到結賬走出來的時候,接到暖暖的電話,她一邊將世界地圖放到背包裏,一邊按下接聽:“喂,暖暖?”


    “西西,”季暖暖的聲音有些哽咽,冷漠地叫她的名字,“我問你一個問題。”


    “怎麽了?”她察覺出不對。


    “你在和我小叔同居嗎?”


    暖暖問題像是顆深水炸彈,忽然投入湖底,瞬間炸碎了所有平靜。


    她的心猛揪起來:“沒有,我們不是同居。”


    的確住在了一起,但是是因為季成陽不願讓她住在宿舍樓裏,想要避免她大範圍和人群接觸,才讓她暫時住在家裏。可是她不知道怎麽解釋。


    季暖暖的聲音有些抖,已經在哭:“我在我小叔家,看到你的衣服,難道我看錯了?”


    “季成陽怕我住在學校,接觸太多的人,所以讓我暫時住在他家裏,我們不是同居……”


    “誰讓你叫他季成陽!”


    “暖暖,”紀憶覺得心都開始疼,“你聽我慢慢和你說,你相信我……”


    “紀憶你是人嗎?你怎麽能和我小叔在一起?”暖暖哽咽著聲音,根本不想聽她任何解釋,她隻想質問,質問紀憶為什麽這麽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怎麽可能和我小叔在一起?你瘋了嗎?你是不是瘋了?!”


    “我一直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別和我說這些!我小叔瘋了,你也瘋了!你從小就叫他叔叔,怎麽能和他同居……你太可怕了紀憶,你根本不在乎我,你想過我嗎?我從小就崇拜他,比對我爸還崇拜……你根本就沒想過我……”季暖暖完全語無倫次,哭得已經失了聲,“你怎麽能和我小叔同居……”


    她心裏的季成陽有著崇高理想,人格毫無瑕疵。


    絕不可能有任何汙點,和任何人都不同。


    可當她發現季成陽和紀憶在一起,和本該是侄女輩分的女孩同居,而這個女孩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最尊敬的人和最好的朋友,同時在背叛她,欺騙她。她的信仰瞬間就被徹底擊碎,洪水肆虐一樣,被卷走了所有的理智和意誌。


    比天塌了還可怕。


    紀憶再說不出話,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來。


    她就站在書店的正門,手足無措,像是有人將手伸入她肋骨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髒。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季暖暖,她構想過的所有解釋都沒用了,她想象過暖暖無數的反應,最怕的就是這種,最真實的憤怒。


    紀憶無言以對,甚至不敢重複自己說的話,說自己愛季成陽,她怕刺激暖暖。


    暖暖的失控完全超出她的想象,她從沒聽暖暖這麽哭過,那種信仰被一瞬間擊碎的軟弱和絕望感,讓紀憶覺得自己就是背叛友情的罪人。


    徹頭徹尾的罪人。


    “西西,你怎麽能和我小叔一起,你想過我嗎……”


    暖暖哭得完全崩潰,隻會重複這句話。


    紀憶手機慢慢耗盡電量,電話徹底斷了線。


    她淚流滿麵看著漆黑屏幕,跑出書店所在的大廈,想要叫出租車,可這種時期,出租車根本就是個奢侈品。她跑了好幾條馬路,隻看到一輛有人的出租車,跟著車跑了很久,直到車開得越來越遠。


    最後跑到無力了,隻是茫然無措地,慢慢在馬路邊蹲下來。


    暖暖最後的質問,不停徘徊在她的腦海裏,暖暖哭得虛弱地告訴她:“你根本就沒想過我,紀憶,你根本就沒想過我……”


    暖暖的話,一句句回放,如刀一樣反複戳著她的心髒。


    她從沒考慮過暖暖,這段感情她始終自私地藏好,當做一個秘密。所有都爆發的太快,所有都沒有在她的設想之內。她一直叫他季成陽,不肯叫小季叔叔,總在心底默默和這個禁忌抗爭著,忽略他是自己長輩,忽略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暖暖敬畏深愛的小叔。因為她始終相信,自己這段暗戀單戀一定會隨著長大慢慢消失。


    甚至設想過,有一天去參加季成陽的婚禮,在他被往來嘉賓好友灌醉的時候,告訴他,季成陽,我一直喜歡你,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拿你當我唯一的目標和偶像。


    這些都是她設想好的。


    ……


    可是所有都改變了。


    所有都開始向著幸福的方向發展,她依戀他,沉浸在曾經不敢奢望的感情裏,而忽略了事情的本質。他們輩分不同,自幼如同家人一樣相處,他都是她的叔叔,最後卻不受控製地將這種關係變為了男女之間的愛情。


    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難以接受的改變,甚至會往最肮髒的地方想象……


    身邊的報刊亭、大廈都早早關閉,路上也沒什麽閑人。


    紀憶因為剛才的情緒太過起伏激烈,有些懵懵地,她努力讓自己冷靜,找尋最近的公交車站,仰頭看站牌的時候,眼淚就蕩在眼眶裏。她不斷祈禱著,盡快找到回家的公交路線,幸好這個方向到季成陽家的車很多,最後她換乘了兩輛公交車,在積水潭橋附近下了車。


    當她走到季成陽所住那個小區的小馬路,忽然,有車燈迎麵打過來。


    車猛停在她麵前。


    紀憶怔怔站住,逆著車燈的光,看見季成陽下車,一言不發地走向自己。他深邃的眉目裏都是難以壓抑的怒意:“為什麽關機?為什麽不給我先打電話,告訴我你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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