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之行結束時,紀憶特地從季成陽那裏要了一張小麵額的港幣紙鈔,留作紀念。


    她用黑色簽字筆在上邊留下了一個日期:


    雖然,季成陽和她還是保持著事先約定好的距離,可她卻已經默默地認定,這是他們改變關係後的第一次長途旅行。


    回來後,暖暖倒像是忽然沒了什麽心事一樣,無論紀憶怎麽追問,都含糊帶過。紀憶有些不太好的感覺,可無奈暖暖不鬆口,也就隻能暫時放下來。


    在紀憶的印象裏,曾認為2002年是多災多難的一年,可當2003年的春節假期過後,她卻覺得,和忽然從天而降的天災比起來,人禍又顯得那麽微不足道了。季成陽在02年底去了俄羅斯,因為10月份的莫斯科人質事件,莫斯科的車臣問題再次升級。


    等他回來的時候,剛好是過年後,農曆新年過後,忽然在中國爆發了一場大疫病。


    非典這個詞一瞬間蔓延開來。


    季成陽起初不覺得,可飛機一落地,那種行人都戴著口罩的畫麵,讓他感覺這次真的很嚴重。他到台裏,看到大家都在分任務,有人問了句“誰去北航大學看看”,季成陽二話不說,剛才摘下來的帽子又戴上去:“我去。”


    劉晚夏正好進來,聽到就急了,一把扯住他:“已經有人去了,主任找你呢,先去主任那兒去吧。”季成陽還不算太清楚情況,聽老同學這麽一說,就轉身出門,向主任辦公室去了,真進門坐下,聊開來了,他才摸清這件事到底有多嚴重。


    北航是重災區,很多醫院是重災區,多個大學封校,所有軍區大院全部封閉連糧食蔬菜的車都禁止出入,許多企業放假……


    封鎖進京通道。


    各國下禁令,避免到中國旅遊甚至公務一律取消……


    就連季成陽如此冷靜的人都有些震驚了。


    空氣和唾液傳染。


    光是這個傳播渠道,就讓人談之色變。


    “我們有記者去了趟協和醫院采訪,現在被隔離了,她的資料通過郵箱發過來,你整理下,看看能不能電話采訪補齊一些資料。”主任告訴他。


    季成陽領了工作,從辦公室出來,想了會兒就撥通了王浩然那個表弟的電話,上次紀憶的那件事,季成陽也是通過這個渠道,從顧平生那裏得到幫助,拿到了小男孩第一手的病曆資料。這個季成陽印象裏的賓法最出眾的師弟,母親就是協和的醫生。


    誰知道,電話輾轉到顧平生那裏,後者竟然就在協和。


    “情況?”顧平生的聲音有些沙啞,溫聲說,“情況很嚴重,比任何報道都嚴重。沒什麽好說的,現在你能采訪到的醫護人員,可能很快就是烈士了。”


    季成陽握著手機,竟覺得自己當年被采訪時,也說過類似的話,戰地記者這種職業,說不定哪顆炸彈沒落好,名字就載入曆史了。


    豈料,倒是電話那頭的年輕男人難得地先笑了:“問吧,你問我答。”


    兩個人沒怎麽見過麵,卻頗有些互相欣賞。


    很短的電話,顧醫生匆匆就掛了,他在“打仗”,隻能趁著自己休息的空擋接個如此的電話,說些最前線的情形。


    這是一場可怕的吞噬生命的疫情,死亡人數迅速攀升。


    “真正的死亡人數?”顧平生很累也很遺憾地歎口氣,沒回答這個師兄。


    季成陽將手機扔回褲子口袋裏,看著麵前的玻璃,那裏有自己的倒影。


    他在等那位被隔離的記者的上傳資料,竟一時無所事事,溜達進了一間還有人的化妝間。估計大家都是找同伴閑聊,這一屋子湊了七八個人,他進去,就有人推過來一份多出來的午餐盒飯:“台花,小的給您留的。”


    眾人笑,沒事逗逗台花,也算是苦中作樂。


    北京是重災區,每個區每天都有新聞報道傳染人數,人人自危,不過作為記者,最擔心的還是家裏人。“說不定出去買個菜就被傳染了,哪怕不是傳染呢,接觸過非典病人,也會立刻被關起來隔離。”有人抱怨隔離的不公平。


    “是啊,那個重災區的大學,據說都是整個整個的班被隔離,萬一真有一個是染病了,其餘的就是健康,跟著個病人關在一個地方也會被傳染。”


    “沒辦法,傳染病都是這麽處理,犧牲一小片人,保障社會大多數,”有個女人苦笑,“過去那些麻風村還不是這樣。”


    季成陽掰開來一次性筷子,輕輕摩擦著木屑,聽他們在聊天。劉晚夏不一會兒就進來了,本來是想拿個東西,看到季成陽在這裏,很快就從口袋裏摸出個簇新的還沒拆封的口罩遞給他:“外邊賣的那些就是一層布,不管用,一會兒出去就戴這個。”


    眾目睽睽,真是對這位知性美麗的女主播的細膩感情打動,不知道是誰吹了聲小口哨:“晚夏,我那個也找不到了,反正季成陽是出了名的不怕死,幹脆先給我得了。”


    “快吃飯吧你。”劉晚夏笑,將口罩放到季成陽的腿上,走了。


    季成陽吃完飯,將口罩墊量了下,扔到了桌子上,他還真沒戴什麽防護的東西就從台裏離開了。他剛才問過,這段日子北外還沒封校,他想去看看紀憶,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緊急回到了北京。


    紀憶在宿舍裏,擺弄著自己的小口罩,有些不太愛說話。


    “廣州也是,香港也是,北京也是……我都不敢看新聞,”同學在給家人打電話,“媽你發燒千萬別急著去醫院,去了就是全家人被隔離了,現在發熱門診直接都是辟開的一塊地方,進去就出不來了。”


    宿舍裏的人是廣州人,每天都會給家人打電話,即使她不打,家裏人也會打過來,因為北京也是重災區。說著說著,那個同學又再次提醒:“媽你可記住我剛才說的了,千萬別去醫院,好多醫生和看病的人都是在醫院被傳染的,”那個女孩蜷在椅子上,仔細叮囑,“我這裏好多大學都封校了,沒事兒的,大家都不出去,不會有什麽傳染源……”


    紀憶倒了杯熱水,不太有精神,險些撞到身邊的椅子。


    幸好打電話的人扶了她一把,她將杯子放到桌上,略微坐了會兒,沒喝幾口就穿了外衣,收拾收拾書包,離開宿舍。其實校園裏不帶口罩的人還是很多的,她倒是規規矩矩地戴了個簡易的醫用口罩,因為她覺得自己有些發燒,而且又愈演愈烈的趨勢。


    她不敢留在宿舍,怕害得整個宿舍的人都被隔離出去。


    可真拿了衣服走離開了,卻又無處可去。


    她站在校門口,猶豫著,考慮去哪裏住一晚,如果是普通的發燒她通常一晚上就會退燒,如果真是非典的話……到時候再說吧。她不太敢想後者,就是知道自己必須先要確定自己是不是。今天是周五,校門口卻不像是往常有大批的人進出,她出來的時候,還被要求在校門口的一個本子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沒想到,這才剛走出來,就看到熟悉的車停在不遠處的地方,那個許久未見的熟悉身影就從車上走下來,季成陽顯然已經看到她,鎖了車走過來。紀憶卻下意識退後了一步,等到他走到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忽然出了聲:“你別過來。”


    季成陽的眼睛從黑色帽簷下露出來,瞳孔裏映著紀憶帶口罩的模樣:“怎麽了?”


    紀憶下意識扯了扯自己的口罩繩子,然後,兩隻手都攥在斜跨背包的帶子上:“我發燒了……怕傳染給你。”


    季成陽忽然就蹙起眉,快步走過來:“發燒了?”


    紀憶沒來得及避開,被她握住了手腕。季成陽感覺到她的皮膚果然溫度已經升高,心跳竟然開始飆得飛快,他伸手,又要去摸紀憶的額頭,紀憶真是急了:“沒騙你啊,我真發燒了,你離我遠一點。別碰我,哪裏都別碰,萬一是非典會傳染的——”


    季成陽本來還沒想得這麽深,聽她這麽急著想要避開自己,倒是真反應過來。紀憶還想再說已經被他緊緊攥住手腕直接帶上了車,她真是急死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就瞪著他,想要下車,季成陽很快就落了車鎖。


    紀憶是真沒轍了,又因為發燒頭昏腦漲的,這麽情緒激動地折騰過來真就越發虛弱了。她覺得嗓子特別疼,說話也沒力氣,卻還是告訴他:“我不騙你,我要真是非典,你現在和我坐在一輛車裏說不定就被傳染上了……”


    季成陽根本就沒在聽她絮絮叨叨的告訴自己危險性,伸手有些強硬地摸上紀憶的額頭,用感覺來判斷她是不是燒的很嚴重。他看著她從小到大不知道發燒吃藥了多少次,知道她天生抵抗力比一般人就低,小時候又頻繁不限量地吃消炎藥……“什麽時候開始燒的,有沒有量過自己的體溫,去醫院看過嗎?”


    紀憶後腦勺靠在座椅靠背上,喃喃著:“不管去醫院啊,萬一不是非典也會被隔離的……我想著要是普通發燒,明天就好了……如果明天不好……”


    這一句倒是提醒了季成陽。


    剛才和那個顧醫生電話的時候,對方也提到過,這個時候醫院真的是最危險的地方,能不去就不要去,很多發燒如果能過一晚吃藥痊愈的話,也就不是非典型性肺炎了,不必要去醫院的發熱門診被迅速隔離在病房。


    隔離病房裏被傳染的概率很高,更不安全。


    “你最近一定要注意,”顧平生最後提醒過他,“千萬不要發燒,如果發燒了先觀察一天,別貿然來發熱門診,真因為在隔離病房被傳染,實在很冤枉。現在還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案和藥……希望能盡快出來吧。”


    季成陽打著方向盤,將車開向自己家的方向,既然有被直接提醒過,那就暫時將她帶到家裏去按照普通感冒發熱的方式吃藥治療,再觀察一晚上比較穩妥。季成陽兩隻手搭在方向盤上,用餘光看身邊還要說服自己的紀憶:“我先帶你回家吃藥睡一覺,等睡醒了再看看體溫是不是降下來了。”


    紀憶額頭的劉海微微分開著,沒被口罩遮住的臉顯現出發燒時那種異樣的潮紅色澤。她內心鬥爭了會兒,輕嗯了聲。她沒有辦法說服季成陽先離自己遠一些,不得不放棄,閉上眼睛,心底深處有根弦卻也因此慢慢鬆下來,恐懼的感覺也慢慢被淡化了。


    結果那天她真的住在了他家。


    沒想到她第一次在季成陽家過夜,是因為發燒而不敢在宿舍住,這種情況恐怕也隻有這種時候才會發生。季成陽的家沒有客房,她就睡在他的床上,半夜終於開始發汗的時候,她燒得都有些迷糊了,手屢次伸出棉被,都被耐心地放回去。


    從頭疼欲裂,到最後睡著。


    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窗簾雖然是拉上的,但是還是有日光從窗簾的縫隙處透進來。她摸摸櫃子旁的手表,看了眼,已經十點了。


    可還是渾身酸痛。


    紀憶撐著手臂,順著床頭做起來,她摸著自己的額頭,還是覺得有些發燒。燒沒有退……這個念頭將整個心情都變得灰暗恐懼了,她想到,這一個多月聽到的各種新聞報道,抱著膝蓋默默坐了會兒,就去摸自己的外衣,穿上。


    她還沒下床,季成陽就走進來了。


    他端著剛才煮好的粥,還有一小碟的醃黃瓜,順便還拿來了溫度計。“我剛才感覺你好像又燒起來了,來,先量一□□溫,再吃早飯。”季成陽在床邊坐下來,將粥和小碟鹹菜放在床頭的櫃子上,沒去拉窗簾,反倒是打開床頭燈。


    她沒吭聲,靠著床頭,等季成陽將溫度計遞過來,也沒接:“我在發燒,不用量了……”眼淚開始不自覺地浮上來,在眼眶裏晃蕩著,她低頭掩飾,“你昨天不來學校找我就好了。”


    他輕聲打斷她:“量體溫。”


    她聲音越發低,自說自的:“要我真是非典,你肯定被傳染了,呼吸和唾液都能傳染,你離我一直這麽近,肯定躲不開……”


    “西西。”他再次打斷。


    “我一會兒自己去醫院,”她哽咽著說,“你千萬別陪我去,會和我一起被關起來的。”


    “西西。”季成陽的聲音很低,想要阻止她越來越偏激的想法。


    “說不定你沒發燒呢,過幾天就沒事兒了……”


    紀憶低著頭,不停用手指攪著被子的邊沿,覺得自己簡直喪氣死了,根本都隻會給他惹麻煩。萬一真是非典怎麽辦,怎麽辦啊……深藍色的被套在手心裏擰成了團,她想到那些可怕的死亡數字,越來越害怕,想到季成陽會被傳染,又開始自責,這兩種低落的情緒糾纏在一起,讓她覺得胃都開始擰著疼,疼得隻想哭,眼淚不受控製就掉下來。


    有手指摸上紀憶的臉,抹掉那些眼淚:“你不會有事,不要胡思亂想了。”


    就在她想要繼續說話的時候,下巴就被那隻手抬起來,季成陽直接用動作擊碎了她的內疚和自責。他的手指很自然插入她因為整晚發燒而有些濕意的長發裏,將她的頭托著靠近自己,他這次是真的在吻她。


    根本不在乎她是不是在發燒。


    或者壓根就沒考慮過她是不是非典,自己會不會因為親吻被傳染。


    紀憶感覺自己的嘴唇在被輕輕吮吸著,頭暈目眩地抓住他t恤前襟。他的舌尖抵開她柔軟的嘴唇,就這麽試著去找到她的舌頭,微微糾纏著,吮吸了會兒。這種完全陌生和溫柔的接觸,讓紀憶整個人都燒了起來。


    她沒有絲毫抵抗,隻是承受。


    連指尖都變得軟綿綿的。


    他的手掌碰到她的小耳朵,就滑下來,輕輕地揉捏著那裏。一瞬的酥麻讓她不自主地顫抖,眼淚珠子還在臉上,滑下來,有些鹹,兩個人都嚐到了這個味道。漸漸地,季成陽開始加深那種糾纏的感覺,深入喉嚨,紀憶整個人都被吻得失去意識,喘不過氣。


    整個過程裏,她隻迷迷糊糊地,又覺得特想哭。


    是那種特別幸福的哭。


    這是兩個人的初吻。


    季成陽覺得自己快淪陷在她溫柔的順從裏,近乎執著地加深著這個吻。當所有都開始,你會發現感情累積太久的可怕效果,他貪戀這種感覺,手摸著她的耳垂,側臉弧度,還有脖頸,直到滑到她胸前,不由自主地撫摸揉捏她柔軟的胸。


    紀憶被這種太過陌生的撫摸感覺所刺激,微微顫抖著,將身子縮了縮。


    就是這稍微的躲避動作,讓季成陽突然停下來。


    他終於察覺出自己渴望繼續做什麽,及時鬆開懷裏的人,將她慢慢推開稍許距離:“先量體溫,好不好?”紀憶輕輕喘著氣,茫然睜著大眼睛看他,一秒後,卻又低頭避開他深邃而暗湧的目光,低頭去看蓋在自己身上的棉被:“好……”


    她聽著自己近乎瘋狂的心跳,視線都有些微微晃動。


    季成陽將她被揉開了幾粒紐扣的上衣係起來,再次拿起溫度計,順著她的領口進去,冰涼涼的溫度計被塞到她的腋下:“如果你真的是非典肺炎,我現在也一定已經被傳染了。不用怕,我會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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