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門,客廳燈光明晃。


    電視機是關上的,紀憶拿鑰匙開門的時候裏邊還吵鬧著,等她真正走進去了,瞬間就安靜下來。客廳裏都是人,王家人,爺爺,二叔二嬸和堂弟,三叔三嬸……還有趙小穎和她媽媽,所有人,無數雙眼睛都看向她。


    她放下書包走過去,看到王行宇的媽媽,要說話,後者已經衝上來,一把將她推向沙發,動手就要打人。


    紀憶跌坐在沙發上,懵了。


    “怎麽能動手啊,”三嬸想攔,卻被三叔扯住手臂,“怎麽了,再怎麽說也是紀家孩子……”


    “誰也不許管她!”


    紀家最權威的人開口了。


    爺爺轉身,走進書房,砰地一聲將門撞上。


    這麽一說,真沒人再敢攔。


    倒是王行宇父親主動擋住自己的老婆:“都已經這樣了,你打人也沒有用!”王行宇媽媽腫著眼,恨恨看紀憶:“我孩子怎麽你了?你就敢找一堆小流氓,往死裏打?!”她說著,使勁將一團紙扔到紀憶臉上,是檢查的單子。


    紀憶慢慢站起來,腿緊緊挨著身後沙發,不敢撿掉在地上的紙團。


    趙小穎在她媽媽懷裏,顯然在她回來前,已經被訓斥過了。臉色慘白看著紀憶,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小聲說了句:“是王行宇要打我,紀憶幫我……”她媽媽狠狠擰住她的手臂,低聲嗬斥:“別胡說,那些小流氓和你有關係嗎?啊?你怎麽什麽話都敢說啊!”


    趙小穎紅著眼,咬住嘴唇,也不敢說話了。


    紀憶本以為自己還有解釋的餘地,卻沒想到麵對的是一場單方麵的興師問罪。


    趙小穎有媽媽護著,王行宇爸媽為孩子討公道,二嬸也唯恐自己兒子被嚇到,把堂弟帶到書房裏躲著。隻有紀憶一個人靠著沙發,孤立無援。


    她想說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卻沒人給她機會說。


    王行宇父親已經先聲奪人,用一副軍人腔調,當著眾人訓斥紀憶。他話說著非常明白,王行宇被打的非常嚴重,甚至還經過搶救,差點死在手術台,就是現在被搶救過來了,也要休學靜養,能不能參加高考還不知道。


    王行宇父親反複強調,義正言辭:“這事一定追究到底,尤其是聚眾鬥毆的主犯!”


    他繼續說著,如何追究,如何賠償。紀憶聽了好多好多,隻記住了了一個數字,四十萬。她聽到這個數額的瞬間,整個人就空了,像是被推到了懸崖邊上,腳跟懸空著。不敢用力,不敢思考,什麽也不敢想。


    以她的人生閱曆,完全應付不來這種場麵。


    不管是受害人家長的打罵,還有這一係列的追究,這駭人的條件。


    她能做的,隻是繼續聽著。兩隻手就這麽在身後拚命攪在一起,讓自己別哭出來。


    暖暖說過,付小寧家條件特別不好,父母也是常年不在一起。這次竟然全是因為自己,被關在派出所,還要賠款。


    她用指甲無意識摳自己的手,人家再說什麽,也沒再聽進去。


    直到王行宇的爸媽離開,趙小穎被媽媽拉著也離開這裏,趙小穎才撲過來,抓著她的手想說話。話沒說出來,已經痛哭失聲。趙小穎想要道歉,可是根本沒有勇氣當著自己媽媽的麵說什麽,隻是看著她哭,直到最後被媽媽拉走。


    紀憶看著飯廳裏坐著旁觀的自家人,沒說話,從客廳回到了房間。


    她鎖了門。


    很快就聽到門外,三嬸抱怨:“四十萬,夠在偏一點兒地方買套房子了,真夠敢開口的。”


    “又沒讓你出,話那麽多幹什麽,小心爸又發火。”三叔語氣不快。


    “我告訴你啊,這事兒且折騰呢。王家和那個小混混要四十萬,剛他們都說呢,那夥孩子還一個到二十歲的,哪裏來錢?到時候小混混爸媽還要找這裏來,你等著。哎,出這麽大事兒,西西爸媽也不回來,”二嬸也惹不住,“我們算什麽啊,大過年的點頭哈腰一晚上,真晦氣。趕緊把爸叫出來,吃飯吧,我去熱飯。”


    “不回來正常,你知道她媽接到電話說什麽嗎?把老頭氣得啊,”三嬸學舌,“她媽也不想著出這麽大事,回來處理處理,還在那頭說,當初西西生下來,好多人就說她生辰八字就是克父母,到底還是沒躲過去。”


    “是躲不過去,她剛十六歲,想甩責任?再等兩年吧。”


    “看著挺乖的孩子,真是沒想到,早和社會上的人混了。你說人家為了她,真敢殺人放火,多可怕。還是我們家孩子好點兒,平時皮一點,倒不敢惹大事。”二嬸繼續感歎。


    ……


    紀憶打開台燈,拿出一摞沒做過的數學卷子,開始做題。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時間日期,早就被定性成克父母。


    台燈開到最亮的光。


    她開始做選擇題,一道又一道,隻求速度,顧不上質量。


    不知道怎麽辦,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


    很快,客廳裏有了電視的聲音,每年例行公事的春節晚會開始了,堂弟在叫著餓,沒一會兒家裏人就吃飯了。她聽見三嬸說讓她出來吃飯,爺爺卻攔住了:“餓著,讓她反思反思。”


    ……


    紀憶低頭,繼續看自己的卷子。


    憋了一晚上的眼淚終於都流出來,劈裏啪啦地落在卷子上。


    她完全不知道,有人就和她隔了一牆,始終在等著她經過這一場單方麵的責難。


    漆黑的樓道裏,季成陽就站在兩側樓的拐角處,聽著樓下王家的人離開。


    他從口袋裏摸出煙盒,抽出一根煙,輕放在鼻端。剛才隱約聽到了一些吵鬧,哭的聲音,有小女孩在哭,不是紀憶。


    熟悉的煙草味道,讓他的情緒漸趨於平靜,直到徹底冷靜。


    剛才那個家裏有多少人?紀憶家人,小男孩的父母,他猜,應該還有紀憶的那個好朋友。這件事起源很簡單,說到底是別人的家事,兒子打女兒,怎麽延展也不會有錢財官司的糾葛。


    可對紀憶來說,就是一場無妄之災。


    他很熟悉附中校規,即使這場鬥毆不是她主導。可就憑著和校外青年交往過密,還被警察親自來學校談話,光是這一點就足夠校方處理這個優秀學生了。


    而且……這還隻是學校方麵的事。


    那個男孩子……


    季成陽有些不太舒服。


    他把煙折斷,放在窗台上,那裏已經放了很多斷的煙,還有草黃色的煙草細屑。


    那個男孩子因外來暴力毆打,造成全身大麵積青腫,右小臂、左小腿、右肋骨多處骨折,肝髒破裂,腹腔內淤血……孩子現在在協和,王浩然特地電話托人問得檢查結果,醫生都感歎送來的及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


    季成陽忽然想到自己十幾歲時,在初中校門口親眼目睹幾步遠的地方,有學生死在幾個混混刀下。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鮮活的生命死在麵前,那時他也被嚇住了。


    他過了很久,終於口袋裏摸出手機,摸到1鍵,長時間按住。


    因為職業關係,他手機裏的號碼實在太多,有時候怕找不到紀憶的電話,索性把她的電話號碼設置成快捷撥號,1號鍵就是她。


    很快,電話接通。


    他聽到紀憶喂了一聲。聲音很低,似乎還有些鼻音。


    “結束了?”他低聲問。


    “嗯。”


    他剛想再說話。


    窗外就傳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左耳是窗外的聲音,右耳是紀憶那裏傳來的聲音。兩個人,一個在一樓房間裏,一個在一樓和二樓走廊轉彎處,都因為鞭炮聲太大,沒有說話。等到四周漸漸安靜下來,季成陽才問:“我剛才在車上聽暖暖說,過一會兒廣場上會有煙火?”


    她答:“差不多十一點多的時候有煙火,每年都會放一個小時。”


    “我記得我出國讀書前,北京還沒有禁放,”季成陽笑,“剛才暖暖才和我,禁放以後,院兒裏每年就會在廣場上放。”


    紀憶又嗯了聲。


    不太愛說話。


    痛極無言,笑極不語。


    以前兩個人打電話的時候,都是紀憶說的多一些,有時候叮囑,有時候匯報生活狀況,有時候會請教些困惑。她是個早熟的小姑娘,可再早熟,也不是鋼筋鐵骨。


    她的閱曆還隻在校園。


    季成陽盡量多陪她說了幾句,覺得她情緒比他想象的穩定很多,終於略放了心。


    他必須要回家了,這一個棘手的問題,最棘手的是他馬上就要動手術。腦腫瘤的位置不好,導致手術有很大的風險。他一邊思考著,一遍考慮是不是要交待一下王浩然,跟進後續的處理情況。站在這個漆黑樓道裏的他,眼前也是漆黑一片,竟有種要料理後事的急切心理。他唯恐上了手術台不能再下來,就會留下她一個人麵對很多的麻煩。


    她才十六歲,剛剛十六歲。


    季成陽把煙盒裏最後一根煙攥在手心,狠狠攥成團,又扔到了窗台上。


    兩個人沒說了一會兒話,第二波新年賀歲的鞭炮聲就響了起來。


    “有煙花了,”紀憶借著窗口的炮竹聲,放大了聲音告訴他,“廣場那裏開始放煙花了。”


    季成陽笑起來:“過年好,西西。”


    “過年好。”


    “晚上好好睡一覺,新的一年開始了。


    “嗯。”


    “再見。”


    “再見。”


    紀憶掛斷電話,看了眼通話時間:九分二一秒。


    後來暖暖提到過,那晚季成陽到家的時候,家裏人已經吃過了年夜飯。暖暖的爺爺原本被二兒子接來吃頓年夜飯後,就會被接走參與別的活動。可季成陽卻意外回了家,他主動要求和暖暖的爺爺談話,老人家很驚訝地跟著他進了書房。


    至於兩個人在書房說了什麽,誰也不知道。包括門外的季家人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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