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邽府兵大營,大帳裏。


    “進去!”


    帳門大開,兩個兵卒拽著蔣懷走了進來,蔣懷一下跪倒在地:


    “孟統軍饒命啊,蔣某隻是個下官,奉命行事而已啊。


    我也是被那獨孤逆賊騙了,我對大唐可是忠心耿耿,絕沒有絲毫的叛心啊……”


    孟涼斜坐在椅上,笑看著衣冠狼狽的蔣懷,對那兩個兵卒道:


    “你們對他幹什麽了?”


    “回統軍,”兵卒道,“這麽個叛賊,兄弟們沒少打。”


    “你們挺大膽啊。”孟涼道。


    兩個兵卒一愕。


    孟涼道:“蔣大人是什麽人,隴右道秦州上邽代縣令,我大唐有名有姓的官員。


    你們還敢打他?不想吃這府兵飯啦?


    趕緊扶起來。”


    “是……”


    兩個兵卒連忙把蔣懷扶了起來,躬身就出去了。


    “謝孟統軍,謝孟統軍啊……”蔣懷連連鞠躬。


    “坐吧。”孟涼道。


    蔣懷不敢坐。


    “放心吧蔣大人,”孟涼道,“我要真想殺了你,還會讓你到這來見我?”


    蔣懷愣了一愣,坐了下來。


    孟涼就這麽看著他,笑著,也不說話。


    蔣懷不敢抬頭,坐在那裏非常的局促。過了好一陣子,他實在忍不住了,站起一個深躬:


    “統軍,您要殺要剮,就給個話吧。


    您這樣,下官可是真的撐不下去了……”


    “我聽說,”孟涼道,“你在跟獨孤泰以前,是跟著吳晉的?”


    蔣懷一愕,“是……是的,下官從前,就在吳縣令手下做屬吏。”


    “我還聽說,十幾年前,你還在西秦的朝廷裏當過差?”


    “啊?!”


    蔣懷大驚失色,跪下又是磕頭:


    “饒命啊統軍!


    我早已改過自新,早就是大唐子民了,這十幾年來盡忠盡責,絕沒有二心啊……“


    “那就對了。”


    孟涼站了起來,走到蔣懷的跟前蹲下,笑看著他:


    “那位吳晉吳縣令,他對你很好吧?”


    蔣懷不敢抬頭,更不敢回答。


    孟涼一笑:“我想也是,不然吳晉他的那個私宅,也不會全都交給你來建造了。


    哎呀說起來,那可真是塊好地界啊。


    地方大、東西還多,對不對啊,蔣大人?”


    蔣懷一愣。


    他緩緩抬頭,看著眼前這個胡子拉碴的將軍。


    他好像有點沒明白,孟涼的這些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


    ……


    晌午,本該是日頭最烈的時候。


    可天上那團怪雲越來越厚,日光差點透不出來,整個大地上,就像黃昏一樣的昏暗。


    上邽城牆上,旌旗刀槍林立,一片肅然的景象。


    咧……


    那扇緊閉著的巨大城門,忽然開了個小縫。


    一個頭顱探了出來,左右瞧了瞧,突然整個鑽了出來。


    那是個小兵,提著褲襠,急匆匆地往外走著。


    城牆腳下不遠,一條寬大的護城河,圍繞著整座城池。


    河上,一條長橋連著兩岸,河裏一滴水都沒有,泥土都裂成了焦黃的土塊。


    “憋死老子了……“


    小兵走到岸邊,拉下褲子,對著那片幹裂的土地:


    ”瞧你們這渴的,來,喝點夠味兒的……”


    沒有水流出來。


    小兵又擠眉弄眼了半天,還是沒見半滴水。


    “他娘的,這都什麽鬼天?”


    小兵把褲襠一抽,罵著:


    “都中秋了,還沒有日頭,還熱成這樣,害得老子尿都尿不出……“


    篤篤……


    有聲音。


    小兵猛地抬頭。


    河的對岸,長橋上,有個什麽東西,顫巍巍地走了過來。


    小兵搓了搓眼。


    那好像是一匹馬,馬背上馱著個貨物,一起一伏的,好像就要掉下來。


    城裏早就下了禁令,百姓們基本都不會再出城了。


    這時候回城的,隻能是早些日子出外辦事的人,看這還扛著貨物,多半就是個買了貨回程的商家。


    可這運貨的馬來了,那貨主呢?


    小兵到處看了看,沒人。


    那馬也慢慢走過了吊橋,來到了小兵麵前。


    啪的一聲,馬背上的東西滑下來,掉在了地上。


    這回看清楚了,那東西有手有腳的,是個人。


    可那身上渾身都是傷,血肉模糊的,又幾乎認不出來是個人。


    小兵嚇了一跳,正想回頭朝城頭上喊些什麽。


    地上,那個人身忽然舉起一隻手來,手掌打開,裏麵好像有個信箋,沾滿了血汙。


    小兵嚇得沒敢動。


    那隻血肉模糊的手顫抖著,喘氣聲,從那人身上不斷傳來:


    “來……來……”


    小兵有些害怕:


    “來……來什麽?”


    可隻剩下了喘息聲,再沒有話了。


    小兵好像意識到了什麽,小心走近,把那封血信拿了下來。


    那一瞬,那個人身突然軟了下去,趴在地上不動了。


    小兵看了眼那信箋。


    那信箋麵上,好像寫著一列什麽字,可他沒讀過書,隻認得其中的兩個。


    “孟涼”。


    這是統軍的名字,營裏布告上常見的。


    難道這信,是給孟統軍的?


    是誰送來的?


    小兵正想著,地上那人身突然蹦了起來,兩隻血手,一把抓住了小兵的雙腿。


    小兵臉都綠了。


    “來……來了……”


    人身上,那把嘶啞虛弱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來什麽了,”小兵嚇得口不擇言,“什麽來了啦……”


    那人身鬆開了一隻血手,緩緩地往後方,河的另一邊指去:


    “他們……來了……”


    “他們?誰?誰來了?”


    隆……


    一種低沉浩瀚的聲音,從地麵傳了過來。


    河對麵的遠處,蒼茫大地上,似乎有一股雲霧升起,緩緩飄了過來。


    這大白天的,又幹又熱,這地上怎麽會起霧?


    小兵醒了醒神。


    那不是霧,是塵,漫天的黃塵。


    隆……


    隆……


    黃塵裏,似乎有許多什麽東西,越來越近。


    小兵雖然是個走卒,可畢竟打過仗,這聲音他可是太熟悉了。


    是馬蹄聲。


    而且是很多很多匹馬,跑起來的馬蹄聲。


    他使勁搓了搓眼。


    馬,漫山遍野的馬。


    每一匹馬上,都坐著個冷酷的身軀,戴著一張鬼樣圖騰的麵具,手裏那把彎彎的胡刀,閃著寒光。


    就像一片無邊的海,翻湧著,席卷了過來。


    小兵頓時明白了什麽。


    吐穀渾的大軍,到了!!


    他一轉身,就想往城門跑去,可那兩隻血手,還是緊緊地抱著他的腿。


    “你個死東西,快放開老子,放開老子啊……”


    小兵拚命想掙脫,可那人身已經僵硬不動了,那雙手就像鐵鎖,把他死死鎖在了那裏。


    對麵,人馬越來越近,隆隆的聲音開始變得震耳,地麵都顫抖了起來。


    小兵看了看腿上的那雙手,又看了看那些越來越近的影子。


    他忽然一咬牙,向著城頭道:


    “是胡賊,胡賊來啦!!!”


    城頭頓時一陣騷動。


    無數嘈雜的人聲、腳步聲、刀槍出鞘聲,響做一團。


    小兵看著那扇,還半開著的城門。


    此刻,家就在那裏,近在咫尺,卻遠似天涯。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那條還鬆鬆垮垮的褲子。


    “你小子,拉的這泡好尿啊……”


    小兵一抬頭,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一聲道:


    “城門沒關,快關城門,關門啊!!!”


    城頭上的人似乎明白了什麽,隆的一聲,厚重的城門緩緩關上,吊橋也緩緩升了起來。


    隻留下了那個孤獨的小兵,屍首、老馬,站在城牆腳下。


    小兵轉過身。


    對麵,刀光、黃土,漫天滾滾而來。


    他罵了一句,伸出顫抖著的手,拔出了腰間那把有些生鏽的刀,緩緩舉了起來。


    一人一刀,孤城下。


    遠處,那片千軍萬馬的怒海,朝著這個孤獨的人、這座古老的城池,奔湧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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