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去,天漸明。


    山穀裏,殺聲去了,霧氣散了。


    隻留下一具具屍體,一柄柄刀槍,一匹匹失去了主人的戰馬,漫山遍野,寂靜無聲。


    青年將官手執長槍、站在廢墟裏,指揮著府兵們,打掃戰場。


    “赫連英。”


    一張少女的臉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兩隻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著他。


    是她?


    赫連英臉刷地紅了,頭馬上低了下去。


    洛羽兒有點奇怪。


    大戰終於勝了。


    她好不容易消停了下來,正想去和其他人會合,一眼看到了這個曾經救過自己的人,就想過來向他道聲謝。


    可他怎麽了?


    之前對敵的時候,他還是雷厲風行,一副沙場大將的樣子。


    怎麽現在和他搭句話,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哦,興許他平時不太愛說話,我和他又不熟,所以有些緊張吧。


    人和人還真是不同啊。


    有的人見了陌生人就講不出話,有的人卻是見人就自來熟,整天嘻嘻哈哈的、沒個正經。


    洛羽兒想起那個青衫少年,心裏偷偷一笑。


    “謝謝你救了我。”


    她向赫連英伸出了一隻手,漢子般直爽地道:


    “我叫洛羽兒,咱們一起打過仗,以後就是沙場兄弟了。”


    赫連英有些愕然。


    他看著少女那隻清嫩的手,那白皙的皮膚,青蔥般的手指。


    他想要握,可自己的兩隻手就像和身體粘在了一起,怎麽都伸不出去。


    洛羽兒忍不住撲哧一笑。


    她想了想,在地上撿起了一支箭,折斷箭杆、取下箭頭,小心擦去了塵土和血跡:


    “你幫我擋了一箭,我也沒帶什麽好東西,就用這個做個護身符送給你。


    當是個小小的謝禮,也是咱們‘沙場兄弟’結交的見證,好嗎?”


    少女的笑純純的,猶如一泓清澈的陽光。


    赫連英有些發愣。


    洛羽兒提起大刀,在箭頭上小心劃了幾下,遞了過去。


    赫連英看著箭頭,上麵認認真真地,刻了兩個端正的字:


    “平安”。


    赫連英徹底愣住了。


    好半天,他才緩緩伸出一隻手、接過箭頭,可自始至終都沒抬起頭,也沒碰到少女手上的半點肌膚。


    “那我忙去了,回見咯。”


    洛羽兒笑著一擺手,走開了。


    等少女走了好遠,赫連英這才抬起頭來。


    他望著那個俏然的背影,眼裏有著些許遺憾。


    她,就在眼前。


    可自己居然一句話都沒說,就連個正臉,也沒敢讓人瞧見一個。


    赫連英,你還算個什麽男子漢大丈夫?


    啪。


    青年將官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怎麽啦?”


    高石遠提著鐵索刀,走了過來。


    赫連英把箭頭揣入懷裏,長槍一握,又嚴肅了起來。


    高石遠看了看他,忽然哈哈一笑:


    “兄弟,宗大人都跟我說了。


    之前在縣衙門前那裏,是我魯莽,沒弄清楚狀況、錯怪你們了。


    大哥我在這裏給你賠罪啦。”


    他雙手一拱。


    赫連英也聽明白了,這個曾經的敵人,如今已經是朋友了。


    他也雙手一拱。


    高石遠道:“看你剛才殺敵的樣子,是條漢子,咱倆這叫‘不打不相識’。


    既然都一起拚過命了,那咱們就在這裏歃血為盟、結為兄弟,怎麽樣?“


    他大刀一揮,在掌心劃出一條血痕來。


    赫連英一愕。


    這已經是今天,第二次有人要和他結拜了。


    可他也不含糊,長槍一動,也在掌心裏劃了一條血痕。


    兩個男人,兩個流血的掌心,緊緊一握又再鬆開,沒有半點的拖泥帶水。


    同敵共血、此刻今生,兄弟也。


    赫連英望了望四周:“我師兄呢?”


    “你說張大人?”


    高石遠轉頭,望了望身後的遠方:


    “赫連兄弟,我看,你還是遲點再過去吧……”


    空地上,寒冷的山風中,張陌塵一身黑衣而立,默默看著地上無數的屍體,一言不發。


    半晌,他俯下身去,撿起了一條血淋淋的斷臂,走到自己的手下、一具黑色勁裝的屍首旁邊。


    那屍首好像是個少年。


    隻有十幾歲,兩眼緊閉,整條右臂都被胡刀砍了去。


    張陌塵俯下身去,把斷臂小心接了上去,剛好合適。那斷臂的手裏,還緊緊握著,那把巨斧一樣的長刀。


    張陌塵看著那張年輕稚嫩、滿是血汙的臉,良久,他長歎了一聲:


    “賈振。”


    “在。”賈振道。


    “好好葬了。”


    “是。”


    “還有他們。”


    張陌塵指了指地上,己方和敵方、所有死在這場殺戮裏,一條條活生生的生命:


    “就在這山裏,給他們找個寧靜的去處吧。”


    賈振有些愕然。


    片刻,他眼裏泛出淚花,鞠了一躬,去了。


    赫連英也有些感動,走了過來:


    “師兄。”


    張陌塵沒有看他。


    “英子,你武藝長進了。“他說。


    “都是統軍和您教的。”


    麵對著師兄,赫連英又是那個直言不諱的漢子了:


    “多虧了師兄您,我們才能把那幫胡騎打掉。您那個對付鐵騎的戰法,真是厲害。


    尤其是,您造的那把刀……”


    赫連英從地上撿起了把長刀來,半空中一震,刀身嗡嗡而響:


    “真是把好刀!“


    張陌塵表情漠然:


    “再好的刀,也是用來殺人的,好在哪裏?”


    赫連英有些奇怪。


    以前沙場殺敵,師兄從來都是衝在第一個,這種血腥場麵不知經曆多少了,眉頭都沒見他皺過一次,怎麽今日……


    “這叫什麽刀?”赫連英轉了個話題。


    “無名。”張陌塵道。


    “這麽好的刀,怎麽能沒名字呢?


    嗯,既然這刀是師兄您造出來的,就該用您的名字來命名。


    就叫……‘陌刀’吧。”


    赫連英又揮動了兩下那刀,有種說不出的喜愛。


    張陌塵沒說話。


    半晌,他緩緩轉頭,看著渾身血汙的赫連英:


    “這幾年跟著統軍,可還好?”


    “好得很,”赫連英道,“統軍待兄弟們,就跟從前您在的時候一樣,有仗打,有肉吃。”


    “你當邊軍多少年了?”


    “不記得了。反正從記事開始,就跟著統軍和師兄您,在那片山溝溝的地界殺敵。”


    “有沒想過,換個地界?”


    赫連英一愕。


    他好像有點沒聽懂。


    張陌塵看了看遍地的屍體,道:


    “再這麽殺下去,總有一天,你和我也會躺在這裏。英子,來跟著我,以後咱們走條不同的道。


    統軍那邊,我會去求他放人。”


    赫連英愣住。


    他聽明白了,師兄這是要從孟統軍的手下“挖人”,而“挖”的就是他。


    赫連英笑了,血汙的臉上,笑得憨厚純真:


    “師兄您也知道,我說過,統軍在,我就在。”


    “那你我二人的交情,你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


    赫連英神色毅然,“當年在邊軍的時候,最照顧我的人,就是您了。


    綏戎城那一仗,要不是您用後背幫我擋了那一刀,我早就沒了。


    師兄您的恩情,我赫連英永不敢忘。


    隻是,我從小沒了爹娘,是統軍收留我、把我養大,我說過,我的命就是他的。


    我不能離開統軍。


    可師兄您放心。


    我今日在這裏發誓,以後無論到了哪裏、變成什麽樣子,隻要您叫人來傳句話,我赫連英,就是你的人!”


    他一低頭,向著張陌塵深深一躬。


    張陌塵看著赫連英,許久都沒說話。


    “這馬送你了。”


    他指了指身旁不遠的,那匹汗血寶馬。


    赫連英搖搖頭,“這是師兄您的愛馬,從邊軍的時候開始,就跟著您出生入死了。


    我不能要。”


    “我說了送你的,”張陌塵道,“你不要,我就殺了它。”


    赫連英深知這位師兄的性子,隻好拱手謝過。


    “英子你記住……“


    張陌塵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意味深長:“以後,不要再像從前那樣,處處強出頭。


    有時候退一步,才是朗朗乾坤。”


    “我記住了。”


    “你去吧。”


    “是。”


    赫連英上去牽著汗血寶馬。


    馬不肯走。


    張陌塵看了它一眼,那馬這才像鞠躬一樣、朝張陌塵低了低頭,眼角帶著淚滴,跟著赫連英走了去。


    身後,張陌塵望著赫連英遠去的背影,悠長的目光裏,有種不可言明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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