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外,一個身段婀娜的婦人,正跪在地上哭著。


    悲涼的哭聲裏帶了點癡癲,讓人聽得既心酸,又有些驚悚。


    洛羽兒認出來了,是那晚小屋裏,那位織鞋的婦人,章姑姑。


    此時,章姑姑緩緩抬起了頭。她那張長滿“蟲洞”的臉上,雙眼呆望著遠處的沈小玉:


    “我的兒,我的兒,我的兒啊……”


    她手裏突然一扯,滿頭散發飄落,站起來,就往府兵人群衝了過去!


    “拿了!”


    兩名府兵把章姑姑雙手拿住,押在了後背之上。


    “姑姑!!”


    憐香和小孩們大喊著,衝了過來。


    “全部拿下!!”


    “是!”


    府兵一擁而上。


    “這幫不要臉的家夥!!”


    小廂裏,洛羽兒要衝出去,趙寒已經先了她一步衝了過去。


    “大人……”


    就在此時,右邊廂房的門口。


    侯良景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跌跌撞撞跑到台階下,一下向那府兵隊正跪倒:


    “隊正大人,她們都是些婦孺而已,請大人高抬貴手,饒了她們吧。


    侯某這裏給您磕頭啦……”


    侯良景一下下磕起了頭來。


    “這又是哪裏冒出來的?一起拿了!”


    隊正一聲令下,府兵紛紛湧出。


    嘻嘻……嘻嘻……


    雙手被府兵押著,章姑姑突然笑了起來。她抬頭看了看沈小玉,又看了看磕著頭的侯良景:


    “良景,我的好夫君,你終於來看青娘了,來看青娘了啊……”


    沈小玉一愕。


    “不……”


    章姑姑突然瞪著侯良景,聲音變得尖了,臉上的蟲洞一抽一搐的:


    “你不是良景,你不是我的夫君。


    你是鬼,是鬼啊!!”


    她亂發一甩,拚命掙紮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看向了侯良景。


    侯良景呆看著癡癲的婦人,淚光緩緩冒了出來:


    “青娘,是我錯了,是良景我錯了……”


    他突然起身,往那一排排的刀槍撲了過去。


    府兵隊正大喝一聲:


    “動手!”


    “住手!”


    又是一聲暴喝,所有的刀槍都停住了。


    院外石道上,青年將官赫連英站在那裏,看著那個府兵隊正:


    “你在做什麽?”


    隊正嗖地放下軍刀,利落行了個軍禮:“回赫連校尉的話,屬下在拿人。”


    赫連英掃了眼那些婦孺:“拿這些人?”


    “是,照您的吩咐……”


    “我讓你拿小孩和女人了?”


    “可這些人要闖進去,屬下……”


    啪。


    赫連英一巴掌,把隊正的身體都打得歪了過去。可隊正馬上又扭回來,站得和剛才一樣直。


    “不犯婦孺,”赫連英怒目而視,“這是當年張別將還是咱們領頭的時候,就定好的規矩。


    這些人一個個手無寸鐵,她們要進去,攔住就好了,拿什麽人?


    放了!”


    “得令,放人!”


    刀槍歸位,所有府兵都站得筆直。


    被放開的章姑姑一閉眼,暈倒在地。侯良景衝上去扶住,大哭起來。憐香和小女孩們呆呆地看著,不知怎麽好。


    許多人看著這個情景,也都有些莫名其妙。


    小廂門口,沈小玉長歎一聲、兩眼輕閉,淚滴緩緩滑落。


    ……


    ……


    多年前,上邽城裏有個經商的大戶人家,家財殷厚,綿延已有數代之久。


    到了近二十年前,就傳到了一個公子哥兒的身上。


    商賈經營,講求的是精細穩重。


    可那公子是個浪蕩子弟,整日花天酒地的,不出數年,就把家業弄成了一團渾水。


    而他自己過了三十而立之年,還不肯娶妻生子,急得他那暴脾氣的老母親整天破口斥罵。


    那公子也不在意,還是每天浪蕩行跡。


    後來突然有一天,那公子回家說,娘,我要娶人了。


    老夫人可高興壞了,心想這缺心兒怎麽突然好了,連忙問是哪家的閨秀,長得什麽模樣。


    那公子笑嘻嘻地說,娘你放心,“瀟湘亭”裏的頭牌,那模樣俊極了。


    老夫人氣得差點沒暈過去。


    大戶人家婚配,講求的是門當戶對。


    以這家人的財力和名氣,不用說這上邽附近的名商大賈,就算是和那些士族門閥、朝廷命官的子女聯姻,也是頗有可能的。


    可這個敗家兒,居然想娶一個風月場裏的藝娘?


    老婦人就對那公子說,你爹生前說過,咱們家的媳婦,必須是名門望族、門當戶對。


    你要敢把這個娼婦娶回來,你娘我立馬死在你的麵前。


    這麽多年,這種“恐嚇”的陣勢,那公子見多了。


    他也不理會,笑嘻嘻地對付了一句,出去就吩咐奴仆們張羅了起來,說是第二日,就要把那小娘子娶過門來。


    第二日一早,家裏都掛好燈籠,裝扮妥當。


    公子就準備去請老母親出來坐在正堂,然後就去風月場裏接人。


    可打開了娘親的房門,他看到的,是三尺白綾上的一具屍體。


    老夫人生性剛烈,竟然真的上吊身亡了。


    那公子登時愣在了當場。


    雖然他性子浪蕩,可對老母親卻一直非常的孝順。


    他怎麽都沒想到,娘親居然會用如此剛烈的方式,來反對自己的這個決斷。


    從那日起,公子一個人呆在那個掛著屍體的屋裏,三日三夜不進糧米,不出房門一步。


    家仆們都著急壞了,怕這少爺做出什麽傻事,就要去把門撞開。


    誰知他們剛到門口,那門突然開了。


    那公子蓬頭垢麵的,清瘦憔悴的臉上,眼神冷漠得嚇人。


    他隻說了一句話:


    “把東西都拆了。”


    從那以後,那公子就好像換了一個人。


    風光大葬了老娘親之後,他再也沒有逛過青樓酒坊,一心一意全都撲在了買賣上頭。


    不出幾年的功夫,荒廢的家業陡然重振,竟然比以往所有祖宗的營生,做得還要大上幾倍。


    可有一樣。


    他再也沒有娶過妻。


    而那位瀟湘亭裏的頭牌,據說受了那次刺激之後,也從此閉門謝客不出。隨後不知過了多久,就生下了一個孩兒。


    而從那以後,聽說,她再也沒有接過外客。


    再後來歲月流轉,“瀟湘亭”曆經變遷、改換名頭,就變成了今日上邽城裏,一個鼎鼎大名的所在。


    青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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