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暮春時節,吹在臉上的風已有了幾分的溫熱,這暖洋洋的舒爽哪隻是拂在麵上,早卻已經溢滿了心口。這一刻,蘇悅菡的眼中哪裏還有旁人,即便是這天地間的萬物好似也便蕩然無存。起身,不等春暖的攙扶,便自己跳下了馬車,踉蹌著,幾乎摔到,卻也穩不下步子,隻是急切地朝著那夜夜入夢,醒時卻又一刻不敢多思的人奔去。


    阮黎望哪裏見過這樣子的蘇悅菡,蘇悅菡驟然起身的那一刻,便已是被唬了一跳,看她蹣跚著奔跑而去,隻來得及急急地喊著,“小荷,慢著點啊,這是出了何事這樣慌張?”蘇悅菡卻怎麽還聽得到,隻似被一根無形的繩子那樣狠命地拽著,一刻也停不住腳步。就好似誇父奔日,飛蛾撲火那般渾然不顧地飛奔而去。阮黎望便也是趕緊著跳下了馬車,一路追隨,口中隻是念著,“慢些,小心啊。”


    林燁然看見疾奔而來的蘇悅菡,笑容不變,隻是唇角的弧度更彎了些,雙臂已是微微地展開,隻消一刻,那飛馳而來的身子便已然急切地,狠狠地撲入懷中,牢牢地抱了個滿懷,周遭一切便似不複存在。


    下巴眷戀地抵在蘇悅菡的頭頂,林燁然口中隻是歎息般地低喃著,“小荷,未曾想,此生竟然還能見到你。”


    那雙柔弱無骨的小手,早就是攀上了林燁然的脖子,緊緊地箍住,把頭深深紮進他的懷中,再不肯抬起,嗚咽、輕顫。


    後一步趕來的阮黎望被這樣的場景驚得目瞪口呆,大張了半天嘴巴也隻喊出一句“小荷,你……”待稍微回了回神,看見一邊含笑而立的馮子餘,似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地控訴道,“馮愛卿,你看他們,這,他們……”那語氣形同告狀,又似質問,好像在嗔怪馮子餘如何這樣看著,竟也不管。


    那幾百日未曾見過麵的人兒,此時隻是緊緊相擁著,連多一句的言語也顧不得,哪還注意到此時還有旁人在場,即便這旁人是蘇悅菡名正言順的夫君,是永昌朝名正言順的帝王又如何。這一刻哪怕是就這樣相擁著死在對方的懷抱裏,也是人世間的最向往的美好,又怎還會顧忌到其他。


    馮子餘也是不忍打擾,四平八穩地先給阮黎望行了禮才淡笑著開口道,“皇上,凡安兄是娘娘的表哥,他們也是久未見麵,這樣激動也是在所難免。”


    阮黎望聽聞林燁然是蘇悅菡的表兄,麵上的神色才有了些許釋然,長出一口氣道,“哦,是難免,是難免。”可是看著擁抱的那樣緊密的二人,心裏到底也是不痛快,手足無措間看見孫福圓也跟了過來,當即給他使了個眼色。


    孫福圓伺候阮黎望這樣久,自然明白阮黎望這暗示的意思,趕緊清了清喉嚨,尖著嗓子喊道,“娘娘,皇後娘娘。”


    “娘娘”二字,似是一枚尖銳的針,瞬間便刺破了籠罩於相擁二人周遭的祥和與安靜,蘇悅菡的身子頓然一滯,猛抽了口氣,倏地鬆開了手,下意識地就往後退了兩步。林燁然環在她腰際的手也是一鬆,如何就隻覺似有嗖嗖的冷風吹將了過來,瞬間身上還餘留的那一點暖,就被吹了個蕩然無存。


    林燁然已是趕緊跪下行禮,蘇悅菡穩了穩神思,重新調整了表情,才輕言開口道,“皇上,這是臣妾的表兄,林尚書家的次子,錦西府的同知林燁然。”


    阮黎望的嗯嗯地應著,小心地看著蘇悅菡的臉色。心知這林燁然是蘇悅菡的表兄,此前一出原是親情流露,遂已是安心了幾分。但是叫起來林燁然,這又仔細地端詳,看著麵前這皎然而立,如芝蘭玉樹般清逸的人,不知怎麽心中還是生出了幾分不自在。咬了咬唇說道,“呃,那還是真是巧,這樣偏僻之所在,小荷竟也還能遇到故人。”


    蘇悅菡這才想起,並未與阮黎望說過此次是林燁然這邊安置的住處,大約此來這裏迎著,正是要帶他們過去的。便歉然解釋道,“皇上,臣妾與表兄剛才禦前失儀了,還請皇上恕罪。隻是臣妾自進宮起,極少與表兄碰麵,這時節遇到才倍感親近。尤其是表兄在這邊妥帖地安置了住處與咱們落腳,臣妾也確實是感激得溢於言表。西北才逢大亂,處處都是百廢待興,做些什麽本已艱難,聽聞表兄身子前一陣還不是太好,卻仍是為咱們奔走,臣妾總覺得患難之中最見情意,所以才激動難言。”


    蘇悅菡一番話,既是解釋了自己剛才失態,順便也把此次要托付於林燁然的事交代個明白。阮黎望聽了,一時眼中也盡是感慨的神色,走上前去,大力地拍著林燁然的肩頭道,“林卿家啊,危難之時,出手相援才果然是忠臣良將的本色。皇後說的極是,患難才見真情,朕也著實是感動,此番朕也不多說感激的話,若是他日回朝,朕定然要重用於你,絕不食言。”


    林燁然卻隻是謙卑道,“微臣為皇上效忠本是分內之事,皇上無需為此嘉獎微臣,況且微臣隻是略盡綿薄之力,也全因為蘇相爺高瞻遠矚,早早地有了托付。皇上隻要不嫌微臣為您安排的落腳之處粗陋,因而怪罪微臣,微臣便已覺萬幸。”


    蘇定遠此時已經是帶了其餘的人去找陸將軍先行見麵議事,隻留下蘇霈瑉跟著阮黎望一行照應著平安。其實早在蘇悅菡下車之時,蘇霈瑉便也已然到了。隻是遠遠地看見蘇悅菡的情難自己,心中不免有些酸澀,便又覺得此時過去反倒是尷尬,便一直遠遠的看著。見這邊的話說的差不多了,才走過來,跟馮子餘和林燁然打過了招呼,對阮黎望說道,“皇上,此地風沙大,也別總是跟這風口中站著了,咱們這就隨著凡安過去歇著吧。”


    幾個人再又分頭上車,馮子餘與林燁然恭送著阮黎望和蘇悅菡上了馬車才翻身上馬,一扯韁繩,馬匹緩緩而行。


    蘇悅菡回到車內依舊撩起了車簾,靜靜望著前方馬上那人,平日裏隻覺清俊的身影,此時在馬背上卻透出幾許英姿,衣袂翩翩的背影中,猶帶著那股遺世獨立的孤寂。蘇悅菡的淚一早便已經在風中幹涸在臉上,此時方覺得頰上澀澀的疼,心卻隻有更澀幾分。


    他瘦了呢,也黑了些,若非眼神清亮如昔,笑容明澈如故,蘇悅菡幾乎疑心林燁然在這荒瀚之地過的日子遠不如長兄說的那樣怡然。可,她知道,他就是那樣的人,無論如何的境遇,總會讓自己過的妥帖,這樣才會不讓旁人操心。這麽想著,心中便似有清溪淌過般的欣然,卻又是顫悠悠的疼惜著,竟是一時百味陳雜。


    阮黎望隻覺蘇悅菡看著前方,望的那樣出神,幾乎是有些癡了,便也去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棗紅色駿馬上的馮子餘,此時正是灑脫地輕夾著馬腹,一邊偏過頭去與林燁然不知說著什麽,清秀的麵孔,隻一個側臉對著他們,顯示出俊雅的弧度,一襲白衣飄飄於浩瀚無垠的天地中,別有一種光風霽月的皓潔。阮黎望看著,心裏猛然就不好過起來,一下子打下了車簾,沒好氣道,“風沙這樣的大,還是遮上些簾子才好。”


    纏綿追隨的目光,就這樣倏地被擋住,車簾落下的那一刻,便好似一顆石子,輕輕地丟到了蘇悅菡的心頭,微微一顫,便墜入了穀底。再回首對上阮黎望似是有些懊惱的神情,蘇悅菡卻什麽話也不再想說,隻是垂了頭,默默地看著自己的裙擺出神。


    阮黎望卻更加的氣不過,幾乎顧不得孫福圓和春暖在場,便譏諷道,“一會兒到了地方,你不是便能與馮康年敘上舊了,這麽一會兒也等不得嗎?”


    蘇悅菡閉了閉酸澀的雙眼,再抬頭去看阮黎望,麵上無悲無喜,隻是道,“臣妾等得。”


    這一句簡單的話,噎的阮黎望不上不下,卻又不知道如何地再去發脾氣,隻好冷哼一聲道,“等得就好。”


    馬車再不過走了兩刻鍾的時間,總算見到了一處院落,西北本是人煙稀少之地,此處這座院子也隻是孤零零地矗立在那裏,寬敞整潔的庭院入眼,爽然卻也透著絲蕭索。


    車馬一停,阮黎望置著氣,不理蘇悅菡,頹自便下了馬車,蘇悅菡跟著下來,林燁然早已率先打開了院門,引著眾人到了廳堂之內,便說道,“此處安靜,沒有旁人會擾了皇上歇息和議事,隻是因為偏僻,所以也有諸事不便,也隻能請皇上多擔待些。”


    阮黎望自從知道林燁然是蘇悅菡的表兄之後,又加之知道自己到這裏一應接應的事全是他在張羅,心中對他便是極有好感,此時聽他這樣說,不免客氣道,“林愛卿說的是哪裏話,朕隻是草草看著,便覺得這院子甚是雅致、清幽,想來必是愛卿親自打理,這樣的布置,也如愛卿一般的脫俗出塵。”


    林燁然客套了番,再又先帶著阮黎望和蘇悅菡到他們的臥房安置好,林燁然幫著孫福圓稍事打理著,便也對蘇悅菡說,“娘娘,其餘各處如何安排,您與子餘先去看看吧。”


    阮黎望本是正在屋中東瞅西看,聽了這話卻趕緊走過來道,“那個,林愛卿,此處既是你張羅的,還是你帶著皇後四處走走吧。嗯,朕與子餘久未見麵,還想著說幾句話。”


    林燁然便一躬身,帶著蘇悅菡去外間裏安排。


    孫福圓在裏間打理著所帶的物品,外間裏便隻剩下馮子餘和阮黎望,阮黎望略有些挑釁地看著馮子餘道,“朕倒也不是刻意地要打擾你與朕的皇後敘舊,隻是忽然想著問問,你不是該跟在軍中,如何又到了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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