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漸亮,說了太多話的太後,此時虛弱地喘著氣,額間全是細密的汗珠,蘇悅菡拿了帕子在一邊輕輕為她擦拭著,一邊出言安撫道,“母後若有話與兒臣說,不妨等身子好些再說,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的。”


    太後聞言隻是微不可辨地搖了搖頭,攢足了氣力,才又開口道,“悅菡,哀家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隻怕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後未必還有機會。”


    蘇悅菡才從太醫口中得知,太後的身子自當日莫離公主離去之後就大為不好,再後的先帝周年祭奠之時又是強撐著完成了儀式,深秋蕭寒,加上又是大慟一場,回宮之後便已經是纏綿病榻,極難起身了。但是勉力維持著,卻也暫且沒有性命之憂。奈何這幾日反複發作,原本便虛空的底子,也被耗的快要撐不住,太醫竟也不敢保說到底還有幾日平安。


    蘇悅菡對太後其實說不上有什麽太深厚的感情,她們二人均不是太熱絡的人,平日裏說話時,便已是不自覺的彼此都保留了一份距離。可是知道太後身子不好,也許即將不久人世,蘇悅菡心中卻是十分的沉重。畢竟,許多次事上,若非太後出手相幫,她或許會在阮黎望那邊多吃不少苦頭,雖然太後這樣的維護也未必隻是為了對她好,卻也足以讓她感念。而更重要的是,太後哪怕久不理事,畢竟她隻要還在,這後宮中便還有個主心骨,心中還能踏實,若是她有一日也不在了,對蘇悅菡來說無疑是少了心理上最大的支撐。


    如今太後所言若真的會一語成讖,蘇悅菡卻也真怕,太後會有些什麽話還來不及交代,畢竟在這宮中,她還有那麽多的事並不是十分通曉。隻是蘇悅菡卻並沒有想到,太後要與她說的話,卻並非是後宮中之事。


    好一會兒平複了喘息之後,太後才伸手又去握住蘇悅菡的手緩慢地說道,“悅菡,哀家知道,原本你是已經準備許給你表哥――林尚書家的二公子的,你與他從小青梅竹馬、感情甚篤,若是結成良緣,必是佳偶天成,幸福美滿的一對兒。嗯,總是好過你如今這樣跟著望兒,勞心費力,他卻還並不知珍惜於你。而這事是先帝與哀家對不起你了。”


    蘇悅菡微微詫異,從不知原來太後心中竟是明晰這段過往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麽,可是驟然聽太後提起這些,心中慌亂卻一時又組織不好想說的話。太後看著她,慈愛笑道,“悅菡也不用多說什麽,哀家知道你心裏的委屈,哀家也知道你與你表哥之間始終清白而坦誠。哀家隻是自責,自己是個自私的母親,當日先帝跟哀家說必須要給望兒選個好的皇後之時,無論是家世還是性格、人品,哀家首先想到的就是你,後來聽聞你父親說,你原本是要定下親事的,哀家卻還是執意要了你。隻是因為放眼朝臣之女中,唯有你是能哀家放心的,雖然之前哀家也不過隻見過你兩次,但哀家心裏卻早就認定了你。


    哀家也不瞞你,必須是你,自然是因為你好,但是更因為你父親是蘇丞相,你叔父是戶部的主事,你姨丈又是兵部尚書,皆是朝中重臣,望兒需要仰仗他們的太多,而你的家族對阮家又一向忠心無二。要望兒娶了你並非是要堅定蘇家對阮家的忠誠,而是要堅定蘇家對望兒的忠誠。因為阮家雖是望兒即位,卻還有阮家其餘的人一直在虎視眈眈著望兒的龍椅。想必,這些你父親也是早與你說過了的。這是先帝和哀家私心,希望阮家的江山能是我們的骨肉來繼承,可朝臣終究忠誠的是阮家,望兒一個少年君王總怕他無法服眾,到時候若是有人起了異心,讓阮家的旁係做了帝王,那望兒失去的就不僅僅是江山,隻怕是死無葬身之地了。所以唯有把你當做籌碼,才能讓你父親一脈傾力保全望兒的帝位甚至是性命。”


    在漸起的晨光之中,太後的麵色愈發的灰白,蘇悅菡幾次想要打斷她,她卻因為急促而更顯得氣短,蘇悅菡也隻好不再勸,隻是幫她扶著胸口順氣。


    這番話終於說完,太後卻顫顫地抬起手,讓蘇悅菡替她從妝台的最下層的抽屜裏取出了個小匣子,匣子打開,裏邊是明黃的一隻卷軸,看上去分明就是一紙聖諭。


    蘇悅菡疑惑地把東西交到太後手中,太後卻並不接,隻說道,“悅菡,這是先帝的密旨,你仔細收好,先帝和哀家也是思慮良久,也實在不忍為了一己之私,就這麽誤了你的終身。如今望兒十八歲,再等上幾年,等他羽翼豐滿,你父親和你都認為他可以獨當一麵時,你可以把這份遺詔拿給他看。那時若你心中依舊無他,或是他依舊也無心於你,依這封密旨,你可以求去,對外隻說是薨了,從此和望兒再無幹係,他絕不能阻攔。隻是此前斷不可讓他知道了去,反倒是與你有了罅隙。


    悅菡,哀家對不起你,這萬斤的重擔就交給你與你蘇家一門了。榮華富貴哀家許你,也知你不屑,所以哀家把一份可以屬於你的自由給你,隻希望你能事事多擔待、容忍些,別輕易放棄了望兒。”


    蘇悅菡手握著那卷聖旨,一時呆呆的幾乎回不過神來,待到終於有了幾分真實感,卻隻覺得鼻子一酸,眼眶中便濕熱了起來,久久不能成語。


    而太後也終於疲憊地閉上眼睛說道,“悅菡,哀家累了,想睡一會兒,若是從此一睡不醒,希望你能念著哀家與你所說,句句並非懿旨而是請求,一個為人母親者最後的請求。哀家若是走了,後事也不必隆重操辦,隻與先帝合葬在一處便是。”太後說完最後一句話,便靜靜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好一會兒,蘇悅菡幾乎疑心她已經追隨了先帝而去,心裏驟然一緊,仔細端詳半晌,隻從心口處微弱的起伏中才看出,她真的隻是熟睡了而已,才放下心來。


    蘇悅菡幾乎是有些踉蹌地出了內殿,讓外間伺候的人趕緊進去服侍,靜了好一會兒心思,才又跟太醫再仔細地叮囑好了要時時在綿福宮殿內換班候著,絕不能有一絲的懈怠。


    蘇悅菡回到鸞闕宮時,阮黎望已經去了早朝,從懷中掏出被捂得溫熱的阮齊疆的遺詔,與當初夾著海棠花的書冊放在一起,壓在了匣子的最底下。收好,蘇悅菡坐在那裏半天,仍隻覺的心突突地跳得那麽的厲害,不知是在緊張還是在驚喜,亦或是已經要按捺不住心口的期待。這個隻存於太後與她之間的秘密,給了她原本蒼茫一片的前路中最閃耀的一點星光。哪怕是來日方長,哪怕是坎坷艱辛,卻總有了最微薄的希冀。


    五年、十年,或者更長,唯一惶恐的隻是那時她等待的人還會在等她嗎?


    蘇悅菡默默地倚在榻上發呆,因為睡得太少,頭在隱隱的疼著,這一刻隻想一個人靜靜地呆著。春暖來問要不要傳早膳,隻被她又打發了出去,直到春暖再又進來說,禮部的人今天已經備好聖旨準備傳下去,即日就接準備冊封的宮妃進宮,讓她再看一眼擬的聖旨,蘇悅菡才不得不收回了思緒,出到外殿裏接見禮部的人。


    阮黎望下朝的時候,禮部的人還在,阮黎望皺眉道,“母後如今身子這樣不好,朕如何還有心情辦什麽冊封儀式,你們下去吧,這事往後邊推一推。”


    禮部的人猶豫地去看蘇悅菡,蘇悅菡卻隻是把手中的單子交還給來人手中,說道,“沒什麽問題,這就去各家傳旨吧,隻是太後現在身子不好,雖說是該衝喜一下去去邪祟,但也莫弄的太熱鬧了,該有的禮製和規矩不能廢,其餘鋪張的就暫且從簡吧。”說完,又對阮黎望說道,“皇上,這是母後的意思,她不想因為她的病,延了原本就定下的事,否則跟諸位卿家也不太好交代,而且臣妾想著,也許有些喜事,母後心情一好,病也會大好了呢。”


    阮黎望略一猶豫,也隻得點了點頭,禮部的人這才放心地退了出去。


    阮黎望見禮部的人走了,才緊張地問蘇悅菡道,“小荷,母後的病真的藥石難醫了嗎?”


    蘇悅菡咬了咬唇,看著一臉無助而焦急表情的阮黎望,有些艱難地說道,“太醫隻說母後身子實在是太弱了些,恐是再難救治,隻看母後自己的意誌是否堅強,但即便是熬過了這一次,大約也無全好的可能了。”


    阮黎望像個孩子般地迷茫地望著蘇悅菡說,“母後不會離開咱們的,是不是?父皇走的時候,拉著朕和母後的手說,母後會一直陪著朕,會看著朕娶妻生子、兒孫滿堂、江山興盛的,母後雖然對朕嚴厲些,但是從來也不會不聽父皇的話的。”


    阮黎望的聲音幾乎是哽咽而顫抖的,蘇悅菡隻覺得喉口也是一酸,心底深處忽然就微微的刺痛了一下。從來隻道阮黎望是帝王,雖然他還隻是個略帶孩子氣的男人,卻因帝王這一身份而顯得強悍而無畏。而此時此刻,蘇悅菡卻也才深刻地意識到,他也隻是個普通人,也隻是個為人子者,在麵對親人即將離喪之時也會怕,也會無助,也會痛。


    而太後若是真的薨逝,那麽這世上,這個十八歲生日才過完的半大孩子,從此卻隻會是伶仃一人,居然再無至親。


    隻那麽一刹那間,蘇悅菡覺得心中有種難以遏製的衝動,上前一步緊緊握住阮黎望的手說,“皇上,別擔心,就算母後真有了什麽,您還有臣妾。”


    阮黎望的眸子裏閃過一絲亮光,救命稻草般拖住蘇悅菡的手問道,“永遠嗎?”


    “永遠。”蘇悅菡略一遲疑,還是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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