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悅菡才散開了長發,坐在妝台前的矮凳上,對著鏡子一點點擦去臉上厚重的脂粉。如瀑的烏發長長的幾乎拖到了地上,像是黑亮的緞子,鋪滿了纖細的背。聽到外間的唱諾,蘇悅菡下意識地扭頭去看向殿門,這當口阮黎望似乎毫無理由出現在鸞闕宮中,幾乎疑心是自己一時恍惚聽差了聲音。隻是,這一下頭甩的太猛,長發拂過鏡台,鏤空雕琢的紋路一下子別住了幾縷散亂的發絲。


    眼看著阮黎望的身影果然邁進了殿門,蘇悅菡想要起身行禮,一動,輕扯的刺痛,這才發現頭發纏住了桌角,掙了幾下沒掙開,心下一狠,就想扯掉這幾根頭發,也不過就是須臾的時間,阮黎望卻也已經走到了近前,看到了蘇悅菡尷尬地處境,揮揮手讓她免了禮,自己便半蹲在一旁,細細地去給蘇悅菡把纏亂的發絲解開。


    頭發扯在那裏,蘇悅菡進退維穀,隻能輕聲說道,“皇上,臣妾把這縷頭發剪了就是,哪有讓您費這心的道理。”


    阮黎望卻抬頭朝著蘇悅菡暖暖地一笑,“這麽美的頭發,朕可舍不得剪斷,小荷啊,朕還總想著看看,你這長發多年之後是不是還會這麽的好,又到底還會長多長?”阮黎望說著,又回過去頭,極其專注地去把跟桌角夾纏在一起的發絲摘開。


    春暖見了皇上此時這溫柔的表情和動作,心裏歡喜,暗暗地拽了下戳在一邊的孫福圓的袖子,眼神一示意,孫福圓也心領神會,倆人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退到門外,春暖有些好奇地跟孫福圓問道,“孫公公,皇上這會兒不是該在律樂宮跟吳妃洞房花燭嗎?怎麽會來了咱們娘娘這?”


    孫福圓四顧無人,壓低了聲音對春暖道,“姑娘還用問,那一定是咱們萬歲爺心裏有娘娘唄,這日子裏還往娘娘這跑,你說是為了什麽。萬歲爺過去跟吳妃娘娘喝完了合巹酒,沒說幾句話,就說還有折子要批就出來了。才出來那會兒我還納悶呢,這大喜的日子,深更半夜的萬歲爺怎麽還想起折子了,朝上也沒什麽要緊的折子承上來啊。出了律樂宮我才明白過來,感情咱們萬歲爺是想皇後娘娘,巴巴地上這來呢。”


    春暖聽了更是喜上眉梢,也是吃吃地笑,才笑著,聽見有腳步聲過來,倆人趕緊站好,卻是菱兒傻愣地站在一邊,春暖見是她,斥道,“不是跟你說了讓你歇著去,娘娘這邊有我伺候了嗎?你又上這來作甚?”


    菱兒眼神從孫福圓身上滑過,低了頭訕訕道,“我就是聽見外邊有聲響,不知娘娘是不是有什麽事,怕這會兒晚了,大夥都歇下了,伺候的人照顧不過來,所以出來看看。”


    “沒什麽要緊的事,睡去吧。”春暖語氣冷淡卻也客氣。


    菱兒卻還是躑躅著不走,猶疑地小聲問道,“皇上來了這邊嗎?今天不是皇上跟吳越公主大婚的日子嗎?怎麽會來了這?”


    春暖臉上便更是不耐煩的神色,“皇上去哪,可是咱們這做下人的能管得起的?”


    菱兒聞言噤了聲,一低頭便輕手輕腳地回去下房。


    孫福圓見菱兒走遠了才嘖嘖道,“姑娘好厲害的一張嘴啊,咱們都是自己人,不說遮掩的話,這菱兒姑娘日後也是要做主子的人吧,咱們總是客氣點才好不是?”


    “哼,她做主子也做不到咱們的主子,我可不管這麽許多,隻管對我們主子一人好就是。孫公公倒是慣會討皇上高興的,隻是不知有朝一日這菱兒得了聖寵,公公是不是也得跟著一起巴結著她了。”


    孫福圓訕訕,“春暖姑娘素來就喜歡取笑人,咱們都是伺候人的,您這服侍著娘娘,我服侍著萬歲爺,說到底,您有倆主子,一個是娘娘一個是萬歲,我可不也就隻有倆主子,一個是萬歲爺一個是娘娘,再多的小主進來,咱們的主子也變不了啊,所以姑娘放心,我這心可是向著咱們娘娘的,就是場麵上,有時不能折了萬歲爺的臉就是了。”


    “孫公公倒是個明白人。”春暖聽孫福圓這麽說完,心裏才高興了起來,就又說道,“看來皇上今天還是要跟這歇著了,咱們也先喊人預備著給皇上洗漱吧。”


    孫福圓點頭,春暖才要去喊人準備熱水,卻就聽見裏間嘩啦一聲脆響,像是什麽東西落了地,還沒醒過神來,阮黎望的怒喝之聲便也傳進了耳朵裏,“朕卻還不如你這盆蘭花就是了,你寧願天天對著他,也不願對著朕。”


    孫福圓和春暖麵麵相覷,手足無措著不知裏邊發生了何事,阮黎望卻已經氣勢洶洶地走了出來對孫福圓喊道,“擺駕律樂宮。”


    孫福圓隻遲疑了片刻,也趕緊唱道,“皇上起駕,擺駕律樂宮。”


    蘇悅菡此時也已經走到了殿門外蹲身行禮,“臣妾恭送皇上。”


    阮黎望卻隻是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齒道,“你給朕記著,早晚有一日,你會求著朕來你這鸞闕宮的。”說完氣哼哼地拂袖而去,孫福圓驚慌地看了一眼春暖,便也趕緊跟著小跑了出去。


    半晌,確定禦駕走遠,春暖才戰戰兢兢地走過去扶住發愣的蘇悅菡,攙著她回到內殿,看著地上被摔成碎片的花盆和稀爛的蘭花,小心翼翼地問蘇悅菡道,“娘娘,這又是怎麽了?皇上好像是生了大氣了?”


    蘇悅菡卻隻是看著蘭花愣愣地發呆,好一會兒才對春暖說,“去給收拾起來,讓人看看,這樣還養的活嗎?若是不成了,就替本宮把它埋起來吧。”


    春暖也隻得收起滿肚子的疑問,靜靜地俯身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蘇悅菡也不喊人伺候,自己去擰了帕子擦了臉,換好了寢衣,便默默地躺到了床上,腦子裏隻是回憶著剛才與阮黎望之間的情形。


    適才春暖他們退出去之後,阮黎望極是溫柔地替蘇悅菡弄順了頭發,又撩起一把放到鼻子下邊,深深地吸了口氣,才幽幽地說道,“小荷平日到底用的是什麽香,朕獨獨最喜歡這樣清幽的味道。”


    蘇悅菡倏地起身,片刻失神間,想起那個曾經同樣拂過她長發的男人,似是也說過同樣的話。卻又猛地回神想起問道,“皇上這當口怎麽來臣妾這了,今天可是您跟吳妃大喜的日子,有什麽要緊的事要奴才傳一聲就好。”


    阮黎望看到又退開一步的蘇悅菡,心中無奈,手指微鬆,看著那縷長發從指間滑脫而出,心頭似是也一空。卻也隻是愣了下,便閑適地轉了身自己往龍床走去,嘴裏說道,“哪有什麽緊要的事,朕不過回來睡覺而已。”


    “皇上……”蘇悅菡驚疑,“今天是您與吳妃的洞房花燭,哪有在臣妾這過夜的道理?”


    “小荷不喜歡朕過來嗎?”阮黎望蹙了眉,盯著蘇悅菡問道,“朕是想著,今天熱鬧了一日也沒顧上與你說話,怕你晚上會覺得冷清,才趕著過來的。再有,朕也得讓宮妃們知道,朕心裏是最看重你的,你脾氣好,不會耍威風,朕看就像那個吳熙妤那麽個性子的,定是個跋扈的,再若有了寵,不定會囂張成什麽樣子,朕可不能讓她們把你欺負了去。”


    蘇悅菡聞言深深地吸了口氣,好一會兒才說道,“臣妾謝皇上替臣妾想的如此周到,臣妾無能還要皇上幫著臣妾於後宮立威,臣妾感激不盡。可是,皇上,您今日在臣妾這邊過夜,雖是給臣妾立了威,可是也是替臣妾結了怨啊。吳妃不知是皇上體恤臣妾,若是以為是臣妾霸著皇上,那日後姐妹間如何還能好好相處。臣妾是六宮之首,可決不能開這樣的先河,臣妾感念皇上惦念和關懷,但是今日,您還是回去律樂宮就寢才和規矩吧?”


    阮黎望不耐煩地聽蘇悅菡說完,大大地打了個哈欠道,“小荷的道理總是那麽的多,聽的朕更乏了。得了,朕今天也是懶得動了,就先歇在這了,再有何事明日再說。”


    蘇悅菡卻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垂首一邊,阮黎望便更不耐了起來,“小荷這是怎麽的?又想轟朕走?朕不是說了,今天太乏了,這會兒可是一步也不想邁了,你今天也是累了一天了,快來歇著吧,你那些大道理朕明日再細想,總行了吧?”


    蘇悅菡咬了咬唇,生硬道,“那皇上就歇著吧,臣妾還有事要做。”


    “這時辰你要做什麽?”阮黎望疑惑道。


    蘇悅菡並不理他,卻隻是靜靜走到窗前,拿了一邊小桶中的水舀,舀了水,一點點給她種的那株蘭花澆了下去。阮黎望便也好奇,走到近前看著蘇悅菡澆水,邊看邊說道,“小荷倒是喜歡蘭花,養的這麽得好,就要開花了呢,不過這些侍弄花草的事讓下人去做就好,總不用也親力親為吧。”


    蘇悅菡依舊不理他,放回水舀,自己又坐回了鏡台跟前,一樣樣地收拾著麵上散放的剛剛卸下還沒收好的珠翠。阮黎望尷尬地站在蘭花跟前看著蘇悅菡道,“小荷這是在跟朕生氣?不準備跟朕說話了嗎?”


    蘇悅菡隻淡淡道,“臣妾不敢。”


    “那事也做完了,咱們去歇著?”


    “臣妾不困。”


    “那咱們去說會兒話?”


    “臣妾無話。”


    阮黎望在蘇悅菡的淡漠之下終於有了火氣,“梓童,你到底是何意?朕晚上刻意來陪你,你就這樣對朕?”


    “皇上本不該來,大婚之日不在律樂宮留宿原是不妥。”


    “那你要朕如何?”


    “請皇上擺駕律樂宮。”蘇悅菡依舊是淡淡道。


    半晌冷寂,忽然便是咣當一聲巨響,阮黎望拂袖便打翻了蘭花盆,一腳踏過,狠狠朝蘇悅菡走來,眼中滿是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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