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在夕陽彤紅光芒裏一陣接著一陣,老樹搖擺枝葉投下斑駁在兩人身上輕輕晃動。


    閔常文知曉老友下落後,便不再這件事上糾纏,他放下茶盞,歎了口氣。


    “良生說起北方戰事,老夫亦有同感,想當初南陳之時,家國破滅,令人痛心疾首,非陳靖之過,如今胡人南下,擔心再度重演當日悲劇,老夫這幾日都在官衙忙碌,看到當今陛下所為,心裏多少是舒坦,大隋上下齊心,君令臣動,當真是南陳時所看不到的,嗬嗬.....”


    老人陡然輕笑起來,看著對麵書生取過茶壺給自己斟上,點點頭繼續說道:


    “......陛下兵分八路迎擊,從幽燕到西北之地,戰事勝多敗少,胡人四十萬,不過爾爾,良生大可不必過去,幹脆就住在我府上,等候我大隋三軍凱旋!”


    陸良生不懂軍事,最多也就在野史、演義這等書籍看過一點,真要過去,難不成驅使法術殺戮?


    受隋國敕封,最多護佑天下風調雨順一類事,政事軍事確實不該插手過多,若是這般,那天下所有修道者都摻和進來,豈不是變成商周眾神亂舞?


    想了想,陸良生搖頭將這想法甩開,將茶壺放去一邊。


    “住在府上,怕有不妥,正好城中,我有一弟子,倒可過去借宿幾日,等等北麵消息。”


    “你乃我侄輩,住在府上何人敢說閑話?!”


    老人一聽要走,語氣頗有激動,老友叔驊公離世多年,如今能說話之人越來越少,眼前青年,隱約間有著叔驊公年輕時候的舉止模樣,自然是舍不得的。


    “師父寄宿弟子家中,才讓人詬病,若要見他,大可招來就是。”


    隨後,問及那人是誰後,從陸良生口得知乃北周皇族宇文拓,老人皺了皺眉頭,終究還是沒人派下人過府去通傳,與前朝皇族私下相見,乃是為官大忌,閔常文為官多年,豈會不知曉這個道理。


    不過好說歹說,還是讓書生留在府裏小住幾日,方才滿意的離開小院,去處理一些帶回家中的公務,陸良生送到月牙門後,這才回去院中。


    夕陽落下最後一抹彤紅,房舍敞開的窗欞內,蛤蟆道人懨懨打了一口哈欠,坐在窗框咂了咂嘴。


    “怎麽還不走?”


    兒哼昂哼~~


    卸了書架的老驢悠閑的咀嚼草料,從別院後麵走來窗欞,昂起脖子探來口鼻拱他,抖動兩隻長耳,示意蛤蟆跳上來,帶它去附近遛彎。


    “一邊去,老夫沒心情。”


    揮蹼將探來的驢嘴打了一下,蹲坐窗框上,撐著下巴想起要去西北,蛤蟆心裏多是有些擔憂,白袍郎君遣妖過來告誡,肯定事情很嚴重,要是遇上了那什麽五色莊.....呃,五色莊是什麽?


    “師父,你坐在這裏想什麽?”


    陸良生從月牙門那邊回來,老遠就看到蛤蟆道人撐著下巴坐在那裏,豆大的眼睛裏透著多愁善感,要是畫裏,給他添上一片秋葉劃落窗前,那就更應景了。


    陡然想到這裏,陸良生來了畫畫的興致,讓屋裏摩挲竹簡看此間藏書的王半瞎將畫架幫忙搬出來,自己則拿過筆墨紙硯,抬了一張凳子擺去外麵,就見閔月柔換了身桃紅衣裙,端著一碗湯羹站在那裏,笑吟吟的看他。


    “這是吩咐廚房那邊熬的.....陸公子要畫畫,那我幫你。”


    飛快放下瓷碗,搶過陸良生前麵,將青墨放去石硯,王半瞎搬出畫架支起來,‘看’著眼前一幕,唉的一聲歎口氣,搖著腦袋慢吞吞又走回屋裏,摸自己書去了。


    知.....知


    知!


    知!


    蟬聲趴在搖晃的樹枝惱人嘶鳴,窗框上的蛤蟆道人亮出白花花肚皮,側躺下去撐著腦袋,看著外麵一對男女,嘴裏嘀咕蠕動。


    涼風吹進小院,一襲白袍的書生問著身側淡淡飄來的香味,拿起筆沾了沾墨汁,筆尖落去鋪開的畫卷,偶爾在女子笑吟吟的目光裏,伸手接過遞來的湯羹,喝上一口。


    女子捂嘴輕笑聲裏,那畫上,一副蛤蟆撐著下巴,坐在窗欞思秋的畫麵,在彤紅夕陽裏漸漸成型。


    老樹沙沙輕響,停留樹梢的飛鳥,劃過殘日落去前院屋簷,一行四個書生匆匆忙忙,頗為狼狽進來,拜見了正處理公務的閔常文,說起今日一早發生的事,令得老人蘊起怒火,將這四人遣走。


    老夫之女,豈會那般!


    不久,回到側院,老樟樹下,女兒坐在一旁,看著書生潤筆書畫,質問的話語咽了回去,沒去打擾。


    撫了撫須髯,負手回去繼續處理公務,畢竟北方戰事,還需後方運籌帷幄才是。


    願我大隋邊界靖寧!


    ......


    北方,周磐地界,夕陽化作最後一抹光芒正落去山頭。


    燃燒的箭矢釘在血肉上冒起黑煙,有人搖搖晃晃從屍體間站起來,撐著斷開的槍身,看去前方遼闊的地麵,蔓延的突厥騎兵掀起塵煙,正從視野中退去。


    “第幾撥了啊.....”


    士卒虛弱呢喃,吐出一口血痰,有同袍過來攙扶,一起跌跌撞撞回去,腳下血跡伸開去的是無數隋軍、胡人的身體,孤零零的戰馬徘徊在死去的主人身旁悲鳴,不久,有人過來將它牽走離開。


    天色暗下來,臨時簡陋的營帳裏,屈元鳳幫忙搬運同袍的屍身,腳下的泥土混了鮮血變得泥濘,踩出一道道血淋淋的腳印,看著堆積的屍體,當中不少人口中、手中還有突厥人的耳朵、指頭,到死都死死咬下一塊血肉。


    這樣的慘狀讓他心裏感到一股憋屈的難受。


    各處戰事當中,他這方隻是薄弱的一環陣線,過來的突厥可汗沙缽略,盡起本部落十萬兵馬南下,將領達奚長儒憑借三千人且戰且走,拖了兩日,有些士卒手中兵器打沒了,就用拳頭、牙齒,拚個你死我活,找到時,屍體與對方緊緊抱在一起......


    “校尉,咱們能贏嗎?”


    跟在屈元鳳身後的士卒看著手中滑過指尖的鮮血,低聲問道:“......會不會有援軍過來?”


    “會有的。”


    三千對十萬,如今隻剩下七八百人,幾乎人人帶傷,屈元鳳眼眶發紅,緊抿雙唇重複說了句:“會的。”


    周圍淒厲慘叫的傷員叫著叫著聲音戛然而止,許多重傷的士卒抬回來後死去,收斂屍體的同袍含著眼淚起身,屈元鳳走過幾處,不敢再聽下去,快步來到主帳,掀簾而入。


    “達奚將軍,末將為明日請戰!”


    帳中篝火倒伏,那邊首位上與幾位副將商議明日部署的身影停下話語,血跡斑斑的衣甲之上,名叫達奚長儒的將領緩緩轉過臉來,頗為疲憊的看著帳口單膝跪地拱手的屈元鳳,表情沉了下來,將臉撇開,朝他擺了擺手。


    “不行。”


    轉身回去,繼續講解明日撤退的路線與戰事的安排。


    “將軍!!”


    屈元鳳抬起臉大吼了一聲,眼眶微紅的盯著一字一頓。


    “屈元鳳請戰,為眾同袍斷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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