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來了……”


    “真來了!”


    昌垣郡郡城城樓上,此刻人頭攢動,不少郡兵翹首遠望,看著那漸漸接近的一彪人馬。


    如今世道不比從前,疫亂之後司州一地本就混亂不堪,再趕上這一兩年來,不少人聽說大周皇家文武百官什麽的都死絕了,地方上原來那些沒啥存在感的縣令、郡守、州牧,好多人拉起了隊伍。


    要麽就是推出一個和薑家八竿子打不著的傀儡,喊著匡扶社稷,要麽自稱是什麽前朝的帝王、公侯之後,樹立旗杆。還有各路的義軍、賊匪裹挾郡縣,有那麽三五千人,就大言不慚自立為王之類等等。


    這也是本朝的一大特點,雖開國二百年,但大多數人從小就聽說過大周太祖是草莽江湖出身,靠的就是一條盤龍棍,打下了天下十九州江山。


    如今這大周既然亡了,江湖綠林上大凡有些能耐本事的後起之秀,自是要繼承先輩的威風,再來一把問鼎江山。


    像前番被昌垣郡少將軍陸乾剿滅的“金環大王”,此外還常有從南北東西流傳來的“奉天大王”、“萬順天王”、“天秀大帝”、“漢明皇帝”之類的草頭王,旋出即滅。


    其中各路的都督、元帥、將軍,那是更不必說,那更是多不勝數,便是他們著昌垣郡的郡守,如今也改叫都督了,昔日郡守之下的郡丞和都尉,早不見了蹤影。這民政軍政都由都督一言而決。


    不過——


    相比起那些草頭王們,最為昌垣郡不少底層士卒和百姓所津津樂道的,還是隔壁鄰郡的這位女將軍。


    據說這位女將軍也就豆蔻及笄(ji)之年,可武藝高強,救過百姓、打過屍鬼、剿滅盜匪,最初不過是鳳唐縣一縣之地,可如今整個饒穀郡都收歸到了旗下,比起他們昌垣郡的都督還要威風。


    一介女子統領大軍,治理郡縣,剿滅盜匪,這等事跡總是為人所喜愛傳播的,尤其是距離不遠的鄰郡,口口相傳,還是很容易就傳播下去。


    當然,其中也少不了非議和眼高於頂的不屑之語,覺得一弱小女子還這般年少,多半是以訛傳訛。早晚被人奪了基業,又或是被誰人放在門麵上的擋箭牌,這可不是假話,如今揚州、梁州各地好幾路義軍還有聖女哩。


    但不論如何個說法,底層百姓對於這等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主角,總是想要見識一番。


    在昌垣郡外形成的流民聚集地之內,對即將到來的這位女將軍感到好奇更是多,這兩年裏不少人可是偷偷跑了回去,還大肆宣揚過一番,隻是當時疫亂剛平,沒幾個人真的敢信,到了後麵大家想走了,又被昌垣郡的人給攔住了,強留在這裏。


    便在一雙雙期盼的目光中,遠處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當先一人黑鐵堅甲襯紅紗,三尺青峰係腰跨,馬前長弓身後鞭,纖纖玉手扯著韁繩,人在數百兵馬之中,便似風飄玉屑,雪撒瓊花,隻一出現便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住。


    尤為惹眼的是那一身颯爽英姿,顧盼之間,鳳眸流轉,望向遍地流民既有蹙眉憐憫,抬頭望時又見果決堅韌。


    “這女子果然好風采!”


    城門前,依舊一身白袍神采飛揚的陸乾望著那策馬而來的少女,臉上忍不住浮起笑容。


    他在這昌垣郡中見過的各類女子多了,大家閨秀、名妓花魁,在容貌上或又能一爭高下的,可那一身颯爽氣度,卻無一人能比較一二。


    站在陸乾身後的王副將,似注意到自家少將軍眼神裏的一樣,微微湊近了幾分,諂笑道:“少將軍,天人之姿,英偉不凡,這女子也算是能勉強配得上了。”


    “胡說什麽!”陸乾轉頭瞥了一眼王副將,低聲輕喝了一句。


    “是是是。”那姓王的副將縮了縮脖子,尬笑兩聲,“卑職隻是說了真心話。”


    “哼!”


    陸乾輕哼一聲,別過臉望著漸漸近了的女子,微微挺直了腰背,臉上卻是不自覺地露出了燦爛的笑容。輕輕策馬朝前,迎向遠處帶著兵馬靠近的女子,嚷聲說道:


    “在下陸乾,封都督之命在此迎陳將軍,多聽聞女將軍風采,今日得見,名不虛傳。”


    陳素微微打量了一眼麵前的白袍青年,輕輕頷首:“有勞少將軍了。”


    她來之前已知這陸乾是如今該做陸都督的陸恭超之子,據傳頗有勇略,最近還剿平了昌垣郡郡內一股以江湖人“金環大王”為首的盜匪。


    “請!”陸乾微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策馬在前麵引路。


    陳素淡然跟上,隻不過在即將入城時,那位方才的跟在陸乾身邊的王副將突然攔了出來,“少將軍,都督年初為防範盜匪,曾下令凡入城兵馬不可超過五十。”


    話音一落,跟隨在陳素身後的數百人齊齊怒目而視,尤其是站在陳素身旁的一個小將,手都按倒了刀柄上。


    “混賬!”陸乾從前麵回過頭來,臉上佯裝怒容,“陳將軍乃我昌垣貴客,如何敢怠慢,退下!”


    “這……這……”王副將扶了扶有些歪斜的頭盔,一張本就有些滑稽醜陋的臉上露出了為難之色。


    站在陳素身旁的那名小將臉上煞氣畢露,朝著陳素低低出聲道:“將軍……”


    “無妨!”


    陳素眸光閃爍如晨星,騎乘在馬上惹得城內外見著她的人紛紛矚目。她神色平靜地擺了擺手,“莊向,你挑五十人隨我入城,其餘人等……”


    陳素微微沉吟了一下,接著說道:“退到十裏之外。”


    “是!”


    被喚作莊向的小將領命而去,片刻間便已將三百人分成兩部分,五十騎隨陳素入昌垣郡郡城,其餘的人馬轉而退到十裏之外。


    數十騎跟隨著陸乾進入城中,自是引起了城內外來行人的頻頻矚目。


    陳素神情清冷,不為一道道目光絲毫所動,眼波流轉間卻是瞥了幾眼整個昌垣郡的駐軍布置,和城內一些細微處的百業民生。


    轉眼間,一行人已經到了昌垣郡都督府外,這府外是一片廣場,又臨著街道極為寬敞。


    昌垣郡都督陸恭超攜著不少武將謀臣,早已等在了那裏。


    一見到陳素,人過中年略顯富態的陸恭超也不禁微微挺直了腰背,大笑著道:“陳將軍巾幗不讓須眉,收攏流民,為百姓謀生計,一樁樁一件件,陸某久有耳聞,著實佩服,今日得見,甚是榮幸。”


    “陸都督客氣了。”


    陳素一躍從馬上下來,望著略顯富態,眼中卻是閃爍著如狐狡詐目光的陸恭超,抱拳行了一禮。


    “爹,陳將軍遠道而來,還是請她入府商談。”


    前麵從馬上跳下來的陸乾走到了陸恭超身旁,出聲說道。


    “不錯不錯。”


    陸恭超眼睛眯起,臉上的笑容燦爛如花,伸手朝著陳素請道:“陳將軍還請入府。”


    陳素站在原地卻絲毫不見動彈,目光淡淡地望向陸恭,聲音清冷道:“不必了,陸都督,便在此處談吧。”


    “嗯?”陸恭超圓臉上的笑容微微收斂了幾分,“陳將軍都到了我這都督府門前卻不入,未免有些失禮了吧?”


    “是啊。”一旁的陸乾依舊笑容滿麵,“陳將軍,一路辛苦,還請喝口茶水。”


    “嗬——”


    陳素坐在馬上輕笑一聲,“陸都督,少將軍,我從饒穀郡到昌垣郡,策馬二百裏,又隻攜五十親兵入昌垣郡郡城。


    做到這一步便是我的底線和誠意,我隻問一句,陸都督言放還五萬流民,此話當真?若有什麽條件,盡管開出來。”


    “哈哈哈……”陸恭超大笑了起來,“五萬流民我昌垣郡養著也是浪費錢糧,自是願意還與陳將軍的,隻是……”


    “隻是如何?”陳素淡淡反問。


    陸恭超眼中迸射出一樣的光芒,頓了頓,道:“如今天下板蕩,煙塵並起,陳將軍以一弱女子之身,整頓郡縣,安撫黎民,殊為不易。我聽聞陳將軍尚未婚配……”


    話說到這裏,一旁的少將軍陸乾臉上依舊露出了幾分喜意。


    他自視甚高,尋常女子尋歡可以,但若要娶進家門卻不容易。


    麵前的這位女子,風采耀人,雖無家世門第,可手握一郡之地,便是昔年的公主也不及,思量到此處,不由心神蕩漾起來。


    “放肆!”一聲飽含怒意的暴喝響起。


    莊向和其餘跟在陳素身後的鳳塘軍各個眼中似乎要噴出火來,怒目望著陸恭超幾人。


    陳素輕輕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一絲淡笑:“陳素是江湖草莽出身,生性鄙陋,少將軍英姿勃發,不敢攀都督府門楣。”


    “攀得攀得……”陸乾連連擺手,“姑娘是宅心仁厚,我願以正妻……”


    “胡鬧!”


    不等陸乾說完,陸恭超勃然變了臉色,狠狠地瞪了自家兒子一眼,再度望向陳素道:“犬子頑劣,讓將軍見笑。不過……”


    陸恭超頓了頓,微微挺胸道:“本都督曆任九縣兩郡,吏治清明,薄有官聲。司州疫亂,諸郡縣秩序崩壞,官員胥吏棄城而逃,唯有本都督挽狂瀾於傾覆之間,整兵馬八千,收流民數萬……”


    “爹,你——”一旁的少將軍陸乾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家父親說出這番話來。


    陳素聞言先是愣了下,她在來的途中其實多半已經猜測到了幾分,隻是還是未曾料到這改郡守為都督的陸恭超能無恥到這等地步。


    嗆啷啷的拔刀之聲已然響起,莊向和身後的數十騎鳳塘軍士卒已是感到奇恥大辱。


    若說陸恭超為子提親,眾人雖是心頭忿忿,但還不至於完全爆發。


    可陸恭超這番話,卻是讓眾人深以為恥。


    他們這些人都是昔日在鳳唐縣時,還是常備軍就跟著陳素身邊,斬殺疫鬼屍魔的。


    陳素在他們心中便是天人一般,這等威信,不是依仗著女子的姿容來的,而是陳素領著眾人一刀一槍在救災、殺屍鬼,除盜匪中,點點滴滴樹立起的。


    “既然陸都督無心放還流民,此事作罷。”


    陳素一扯戰馬韁繩,淡淡地瞥了一眼陸恭超父子,嗤笑一聲,“告辭!”


    “哈哈哈……”


    陸恭超眼見已經徹底撕破臉,幹脆也不偽裝,臉上露出了一絲獰色,冷笑了起來,“賤婢當真不識抬舉,都說你頗有謀略,可本都督觀之不過是草雞而已,既入我昌垣郡,豈是你說來便來說走邊走的?”


    “拿下!”


    陸恭超輕輕一抬手,身形朝後退去,嘩啦啦的數百人從都督府內湧了出來,將他護在身後。


    與此同時,街頭巷尾各處又冒出了陸恭超早已備下的千餘人馬。


    “將軍速速突圍,我來斷後!”


    莊向見著周遭湧出的大量士卒,不由緊張地朝著陳素喊了一聲。


    其他的眾多鳳塘軍亦是展開了陣型,這些都是老卒精銳,不敢說是天下一等一的強兵,但經曆過疫鬼屍魔的世間大恐怖,每個人都一身是膽。


    “慌什麽!”


    陳素絲毫不減半點慌亂,反而眼眸之中露出了肅殺之意,“我原想等明年再取這昌垣郡,可今日既然來了,正好省些力氣。”


    “嗯?”莊向聞言微微一愣,但隨即臉上露出了狂喜。


    他一直有些不明白陳素為何會答應來赴昌垣縣之約,這等事明顯有詐,卻不想自家女將軍果真是氣魄如虎,竟是想著直接擒殺了那陸恭超,拿下這昌垣郡。


    “好個狂妄丫頭!”


    已經退到都督府門前的陸恭超,聞聽此言,怒極反笑,“我隻當你這賤婢是蠢,沒想到還是瘋子。”


    “莊向!”


    陳素卻不多費唇舌,朝著莊向高喊一聲。


    “將軍接槍!”


    莊向聞言立刻將戰馬一側懸掛的長槍抽了出來,朝著陳素扔了過去。


    陳素頭也不回,反手將長槍抓在手中,一杆長槍在手,朝著都督府門前湧出的數百人衝了過去。


    長槍上下翻飛,宛如龍蛇飛舞,一槍刺出,頓時最先用上前的十多個士卒一一挑飛。


    陳素習武之處,練的大杆子,其實便是長槍。


    那時她初得神力,無法掌控自身力道,杭九娘便讓她一大杆子練力。


    之後她又得了蘭頗的點撥,再加上“九牛神力”自帶武藝自通的屬性,到了如今陳素長成之後,掌握身體勁道圓融,苦練不輟,又多廝殺,一身武功,已是武進士絕頂。


    所謂武進士者,以一敵百,戰場衝殺,一夫當千。


    僅僅是一個衝殺間,數十個昌垣郡士卒便被陳素手中的長槍刺穿,槍頭寒光畢露,進退之間,刺、頂、轉、顫、挺,槍槍奪命。


    一個手握長刀體型如熊的壯漢,怒喝著從士卒之中殺出。


    這人是昌垣郡常備軍中的尉官,向以勇力著稱,眼見陳素如入無人之境,眨眼間就奪取數十個士卒性命,登時按捺不住心中凶性,朝著陳素衝了出來。


    陳素夷然不懼,一槍蕩開對方撲擊而來的長刀,抬腳飛踹,這壯漢宛如熊羆般的甚至登時倒飛而回。


    退到了都督府的陸恭超倏然變色,他自是了解過,陳素能以女子之身駕馭一郡之地,武功自是不俗,可未曾想到如此勇悍絕倫。


    “放箭,放箭!”陸恭超連連大喊了起來。


    嘎吱吱的弓箭上弦聲響起,十多張硬弓和七八把弩箭齊齊對準了陳素。


    這些人是陸恭超本安排在都督府內,摔杯為號,一次性就要拿下陳素的親衛,隻是不想陳素壓根不進都督府,直接就在門外打將了起來。


    嘣嘣嘣——


    弓弦的震動聲連串響起。


    陳素手握長槍,絲毫不避,也不格擋,那些朝著他飛掠而去的箭矢,在射到身前時,不知為何詭異地失去了準備,紛紛落在了地麵兩側。


    詭異的一幕讓在場的眾多士卒駭然失色。


    陳素趁此機會,長槍連挑十多人,已經上了都督府台階前。


    “休傷我父!”


    這時,從旁邊一個白袍青年突然殺了出來。


    白袍青年手裏握著的也是一杆長槍,擋住了陳素,正是先前被自家父親弄得失魂落魄的陸乾。


    “陳將軍,今日是我等不是,你退去吧,我等絕不阻攔。”


    陸乾望著陳素殺氣淩然的模樣,出聲說道。


    盡管方才被自家父親擺了一道,可到底明白,這是父子血親,且他在這昌垣郡的一切,都來自於陸恭超,讓他坐視不理,自是不可能。


    隻是他心中也不想和麵前這絕世無雙的女子對上,對方武藝尚且不說,光是那初見的萌動,就已讓他沒有了殺意。


    陳素眉頭微挑,嗤笑一聲,手中的長槍毫不留情地就朝著陸乾刺了過去。


    陸乾反手格擋了一槍,可下一刻,冷芒閃過,脖頸上已經被一槍洞穿。


    陳素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陸乾一眼,提槍朝著陸恭超就追趕了上去。


    幾個士卒被陳素抬手間掃開,兩人距離已不過是十多步遠,以陳素的武藝,一個彈指間,就已能將陸恭超斃於槍下。


    正在這時,麵如土色的陸恭超朝著都督府內大喊:“黎先生救我!”


    話音落處,陳素臉色猛然一變,就見都督府內,一個巨大的磨盤從天而降,朝她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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