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宅外,夜風冷冷。


    袁歸瞬端坐在正堂門前,雙目微閉,靜氣凝神。


    偶爾掠過一兩陣夜風拂過周遭幹枯的草木長廊,隱有颯颯和呼號之聲。


    袁歸瞬絲毫不為所動,大馬金刀地坐在長凳上,仿佛一尊雕塑。


    隻衣袂偶爾飄飛。


    良久,袁歸瞬忽然睜開雙眼,低聲自語了一句:


    “……凡戰,蘊養其神;凡殺,堅其心誌,故劍之所指,如江河崩裂,一往無前,無怨無悔……”


    這話是他少年時,從外祖父處聽來的,隻是往昔雖記在心裏,卻一直未曾有過這般的心境。


    今夜身邊無護衛無供奉,隻他一人,腦海裏莫名就回想起了這句話。


    “唉,都怪過往荒廢光陰,否則,今日焉能如此忐忑!”袁歸瞬無奈感歎了一聲。


    他端坐的這一會,心中其實起過幾次逃離的念頭,但思及宅內的女子,還有他自家方才的一番言語,又生生忍了下來。


    想到這裏,又再次自語道:“我袁歸瞬是大丈夫,必不能使無辜女子,淪為鬼魅妖邪之玩物!”


    津津——


    門外的黃驃馬忽然嘶鳴起來,腦海裏有些胡亂念頭的袁歸瞬猛然一驚,從長凳上霍然起身。


    他站在原地眼神閃爍一番,驀地幾步跑到門外,從馬背上解下一個包袱,摸索了一陣,將一物藏在懷中,又將包袱背在身上。


    又輕輕拍了拍黃驃馬,黃驃馬會意轉頭就朝另一處跑了出去,有噠噠的馬蹄聲和鈴鐺聲響起。


    望著黃驃馬遠去,袁歸瞬又走回孤宅,那馬兒自有神異,能見陰邪,會趨利避害,無需他去多加費心。


    隻是一人默然立在堂前,通過洞開的大門,遙遙望著遠處。


    四更已至。


    未幾。


    遠處茫茫的夜色中,漸漸有飄忽的燈火亮起。


    那火光最初還離得遠,星星點點,慢慢近了,依稀可見得清晰。


    隱約中,可見衣冠雜遝,車馬駢闐。


    袁歸瞬心中左手再次按住劍柄,長長吸了一口氣,即便他家學淵源,從小聽多了諸多怪異,離家之後也見過一些世麵,可這般陣仗他還是第一次見。


    隨手將那條長凳撤到一邊,站在門廊前,望著那些從門外搖曳的燈火和車馬。


    不多時,門外恍惚有人影飄入。


    袁歸瞬一眼望見,是兩個穿著紫衣小吏模樣的人影走了進來。


    他正心中暗自警惕,那兩個紫衣小吏望了他一眼,又急忙退了出去,隱約間他似乎聽到門外有聲音在喊:“有生人在此。”


    這時,門外又飄忽進來兩個黃衣的小吏,同樣望了他一眼,然後跟著跑了出去,再次喊道:“有生人在此。”


    “生人?這是在說我。”


    袁歸瞬聽聞這些個小吏呼喊,倒是沒想到那個勞什子將軍,排場倒大,竟然不是率先登門,而先遣了幾個小鬼進來探路。


    隻是,略有意外這幾個小吏如何能夠看得出來。


    以他洗練過的雙目,自然一眼瞧出這些個小吏皆是遊魂鬼魅之流,不過方才那動作語態,又像極了他曾所見過的一些個衙門胥吏之流。


    一時心中又不甚明了。


    這時。


    一個頗為威嚴厚實的聲音隱約回蕩:“無妨。”


    門外又是一陣悉索之聲響起。


    再度進門的走進來兩個身影,麵目模糊,全身套著甲胄,手中有刀劍,背後負有弓矢,儼然是一副親兵家將的做派。


    “陰兵?”


    袁歸瞬瞳孔縮微,看著走進來的兩個身影,心中再度打了個突。


    這兩個陰兵身形凝實,以他對鬼物的了解,鬼物到了這般水平,已經算是猛鬼,算是鬼卒,較之於人,算得上是武秀才。


    前番他從那女子口中聽聞,是妖邪鬼物,如今看上去有陰兵開陣,隻覺這陣仗比他想得還要高。


    “隻是,管他是什麽陰兵鬼魅,搶掠女子,我必拚死殺之!”


    他也不是沒有過飛揚跋扈為誰雄的紈絝日子,諸多禍事都闖過不少,唯獨這在對待女子之上,從未有過。


    正思慮間,啪嗒啪嗒——


    一陣頗為沉重的腳步聲再次傳來。


    在兩個陰兵之後,一個虎頭燕頷,麵黑如鐵的高大身影,大步走進門來。


    這身影同樣一身鐵葉攢成的甲胄,腰係一條金獸麵束帶,胸前是一麵青銅護心鏡,威風凜凜,好不氣派。


    隻是袁歸瞬看著這身甲胄樣子,眼睛再度眯了起來,按著劍的左手再度緊了三分。


    他雖常被家人稱呼為浪蕩子,不學無術,可自小耳濡目染,大周軍將甲胄樣式基本都能辨看七七八八,眼前這走進來的身影所穿式樣,卻是他從未見過。


    “這是鬼將了!”


    遊魂野鬼都不成氣候,可一旦成為鬼卒鬼將,那便不是尋常人所能對付。


    麵對此間情狀,袁歸瞬心頭狂跳,可麵上卻強自鎮定,衝著走進來的身影,嚷聲道:“可是黑將軍當麵?”


    那黑麵鬼將,步履沉重,體魄凝實幾不似鬼魅,聽到袁歸瞬開口,頓住腳步,距離有二三丈遠,道:“正是本將,生人為何在此?”


    袁歸瞬臉上忽然露出嘻笑,筆直的身子似乎綿軟了下來,拱手作揖道:“路遇貴寶地,聞將軍今夕嘉禮,特來賀新郎爾。”


    “生人不懼本將乎?”


    那黑麵鬼將在袁歸瞬身上打量了一番,驟然問道。


    袁歸瞬笑容不變,嬉笑道:“家中讀書時,多有聽聞與鬼神結交,心向往之,不期今日得遇,談何懼怕之有。”


    “君言辭雅卓,不似常人。”


    那高大武將聞言似微怔了下,而後哈哈大笑,“既是恭賀本將,當賜酒水。”


    說著,這高大武將領著兩個陰兵,又伴著一些個胥吏小鬼,大踏步從袁歸瞬身邊穿過,徑直入了正堂。


    一入正堂,那高大武將環視一圈,突然又回身望著走進來的袁歸瞬,“本將新婦何在?”


    袁歸瞬不慌不忙地應道:“將軍莫急,正在後宅歇息!”


    那黑麵鬼將望著雙目望著袁歸瞬,輕輕擺了擺手,隨即就有胥吏模樣的小鬼從後方飄出,前往後堂,眨眼間又飄了回來,稟告道:“新婦正在後堂,姿色絕佳,當為將軍賀。”


    袁歸瞬聞言無聲地舒了一口氣,他方才在門廊上久坐時,還想過諸多對策,譬如行李代桃僵之法,好在心中轉念一想,所遇是陰邪鬼魅,容易穿幫,是以按下了這個計策,徑直以賓客身份來討碗酒水。


    現在所見,果然還是不用那等小伎倆是對的,這黑麵鬼將從先前派人探查,到身邊繞著陰兵,一直又都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行事謹慎,頗有些他熟知的軍將作風。


    黑麵鬼將聽到小鬼匯報,臉上露出喜色,伸手撫了撫頷下虯須,衝著袁歸瞬伸手示意道:“請客人用酒席。”


    話音落下,便有一旁的胥吏小鬼,變著法不知從何處端來了些個玉盤珍饈,在正堂的圓桌備下,又有酒水餐具一應擺放齊整。


    “多謝將軍,容我先解劍,放下行囊!”


    袁歸瞬又側裏一旁行禮致謝,將長劍解下,並著包袱放在牆角的一張茶幾上。


    片刻後。


    黑麵鬼將在圓桌當中坐下,袁歸瞬則坐在下首,又有陰兵擋在兩人中間,小鬼一旁伺候。


    酒水篩滿後,黑麵鬼將端起酒杯,朝袁歸瞬示意道:“本將娶妻數次,多是寡淡,今日有嘉賓來此,當飲一杯!”


    袁歸瞬望著那一桌子的酒食,麵上似有受寵若驚之色,心中卻已經罵開了花。


    他又不是普通凡夫,這一桌酒席看著琳琅滿目,可與他眼中,多似些眼珠、骷髏、頭發、心肺、泥土之物,那倒出來的酒水,一眼望去宛如琥珀,可在他看來,汙穢腥臭,又不知是何物的膿血。


    眼見那黑麵鬼將舉杯邀請,袁歸瞬連忙伸手喝止道:“慢!”


    黑麵鬼將手中的動作頓住,似有疑惑,旁邊兩個佇立的陰兵齊齊轉身,隱約間有鐵甲相撞的叮當之聲。


    袁歸瞬不以為意,反而笑著說道:“今日得逢將軍大喜,我既為賓客,當有禮奉上。”


    黑麵鬼將似有詫異,隨即笑道:“不知閣下有何物送我?”


    “還請將軍稍待。”


    袁歸瞬拱手笑著起身,走到一旁解開他方才從馬背上取下的行囊,從裏麵取出了一個小木盒,再次回到席中,將那個小木盒稍稍打開一線,登時將那黑臉鬼將和旁邊的陰兵以及其他幾個小鬼,都吸引了過來。


    “還請將軍近前觀之。”


    袁歸瞬又衝著那黑麵鬼將笑道,“此乃家中長輩所賜,是一截受雷火淬煉的千年槐木,陰君得之,能蘊養身軀,省卻百十載苦功。若遇妨礙事,還可抵得一些要害。”


    槐木養鬼,那黑麵鬼將和其他陰兵小鬼自然心知肚明,但千年槐木多有受雷擊,受過雷火淬煉的千年槐木,其用處不言自明。


    “如此大禮,本將愧受了!”


    黑麵鬼將大笑著起身,走到了袁歸瞬的身前。


    袁歸瞬笑著將那木盒朝那黑麵鬼將遞了過去,就在那黑麵鬼將伸手要接過木盒的刹那,木盒陡然跌落在地。


    “妖鬼,死來!”


    袁歸瞬麵色轉冷,猛然暴喝一聲,雙眼似有精芒爆閃,左手陡然抓向那黑麵鬼將的手腕,他自小得秘法祭煉,有通幽之能,鬼魅於他,與常人無異。


    同時,右手伸手入懷,拔出了一柄短刃,朝著那黑麵鬼將武將刺了過去。


    白光驟閃,房中隱有風雷之聲。


    “龍虎氣?”


    黑麵鬼將驟然大驚失色,先是用力一甩手腕,他雖是陰魂,但積年日久,力量遠勝袁歸瞬,可這驟然間,卻未能掙脫。


    眼見袁歸瞬的短刃已到了胸前,識得那龍虎氣的厲害,以他的甲胄都難以抵擋,隻能伸出另一臂阻擋。


    同時,再度發力,狠狠一下甩開了袁歸瞬的抓向他的左手。


    刺啦一下如有實質般的響聲,那黑麵鬼將退後掙脫,可手臂已被短刃刺中。


    那短刃上所蘊藏的龍虎氣與遊魂鬼魅而言,又宛如冰雪與火燒,立刻消融開。


    劃拉一下,竟是斬斷了一臂。


    “生人大膽!”


    與此同時,旁邊的兩名陰兵見袁歸瞬暴起發難,齊齊動手。


    袁歸瞬一擊落空,隻能握著短刃,迎向那朝他攻擊來的刀劍左右揮動,險之又險地將兩個陰兵的兵刃全部削斷。


    跟著身形一躍,又幾步奔到旁邊的茶幾位置,反手挑起長劍,同樣拔了出來,一手短刃一手長劍,反身再朝那兩個陰兵殺了過去。


    那兩個陰兵抵擋不住袁歸瞬手中的長劍和短刃,但動作輕盈靈敏,似乎極為精通搏殺之道。


    一番激鬥之下,正堂內一陣哐啷啷的響動。


    袁歸瞬雖有龍虎氣之兵刃,自家氣力也算是挨著武舉人的邊,可與人搏殺的經驗都欠缺,更不用說是兩個鬼卒,一時根本不能勝,反而被那兩個陰兵飄忽的身影來回偷襲,拳打腳踢,挨了好幾下,麵門都腫脹了起來。


    足足過了好一陣功夫,袁歸瞬才憑著手中蘊有龍虎氣的長劍和短刃,抓住了機會,砍中了兩個陰兵,繼而借機先後料理了。


    隻是,等再去尋找那黑麵鬼將武將時,對方早已不見蹤影。


    地上唯有一截冒著黑氣的手臂,雖是被龍虎氣的短刃所斷,依舊凝實,未曾消散。


    袁歸瞬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又抬頭望著一地狼藉,心中暗暗叫糟:


    “那黑麵鬼將被他逃了去,往後再卷土重來,我今日這番作為,便隻是給人招來禍害。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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