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縲世孤臣一夢黃粱暮路君王千秋遺恨


    下朝畢嘉慶剛踏進養心殿, 便停住:“你換過這裏的人?”


    穆彰阿連忙搖頭, 卻也覺得哪不對勁——以往鐵定迎出來的張敏德也不見蹤跡。前些日子為怕宮中有人與乾隆暗通消息,他才剛剛下令轉升小貴子為乾清宮總管,明升暗貶攆出養心殿, 將那張敏德升作養心殿總管。永琰雖然暗自狐疑,卻依舊邁步前行, 見到已經被他遠遠打發走的小貴子居然迎出來下跪請安才擰眉道:“誰把你召進養心殿的?!”


    “是朕。”


    這道聲音使嘉慶渾身寒毛直豎,驚地差點踉蹌——乾隆在圓明園住了好一段時日了, 自己分明就已經上下打點好不叫走漏一點風聲, 怎麽乾隆會忽然不聲不響地殺回紫禁城?!他不及細思,慌忙跪下,磕頭叩首:“兒臣給皇阿瑪請安!”


    許久不見回應, 永琰隻得又磕了個頭:“太上皇若要回宮, 兒臣該親往接駕,旌旗十裏奉太上皇還京, 總是兒臣不夠孝敬之故, 望皇阿瑪恕罪!”


    “永琰。”乾隆終於開口,“福康安。。。死了?”


    果然。嘉慶抬起頭來,已是滿麵哀戚:“兒臣也是萬分難過,福郡王乃國之棟梁,恨隻恨那苗人賊心不死作亂犯上——”


    乾隆本是靜靜地聽他哭訴, 至此忽而須發皆動,怒氣勃發!“你萬分難過會把這事對朕瞞著掖著自己為所欲為?!你萬分難過會將福康安用命換來的功勞悉歸額森特名下,做你收攬兵權的借口?!你萬分難過會置福康安和和琳的屍體置於瘴蠻之地而不管不顧?!”


    永琰頭皮一麻, 他不知道乾隆究竟知道了多少,卻知道此時再砌詞狡辯隻會火上澆油,隻得含淚道:“皇阿瑪息怒!兒臣沒告訴您是不想您暮年之人再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叫額森特署理軍務也是怕軍隊嘩變不利大清,兒臣自繼位後無一日不如履薄冰,不求與皇阿瑪那般英明神武,隻要有您百分之一就無愧天下了!”


    因為動了真怒,乾隆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時說不出話,待平靜下來,卻不願再理永琰,伸手一指:“擬旨!福康安功高千古,入祀賢良昭忠祠,以親王銜配饗太廟,諡號文襄,推恩其父傅恒亦追贈郡王銜,其子德麟晉封多羅貝勒;和琳死於戰場忠勇卓絕,進封一等公,諡號忠壯,入祀賢良昭忠祠,著固倫額附豐紳殷德迎柩回京!”


    嘉慶臉色一變,還不及反應,又被乾隆接下來的一連串旨意驚地徹底呆住。


    “朱身為帝師卻隻知逢迎君上,不足以出入軍機,著撤去其大學士銜,遷為安徽巡撫,克日出京,額森特資力尚淺,著降提督職,交出兵符進京待命——穆彰阿雖薄有微功,但驟升二品大員出入軍機恐不服眾,開去除工部侍郎之外一幹餘職,原任待命!”


    嘉慶深吸一口氣,區區兩道旨意就將他近一年來辛苦鑄就而起的勢力瓦解殆盡!但他知道,此時此刻,小不忍則亂大謀!“皇阿瑪教訓的是!都是兒子蠢笨不知治國之過。兒子馬上就把這些諭旨擬訂蓋璽,詔告天下!”


    “不。”乾隆的滿頭華發在風中隱隱飄動,“永琰,玉璽,朕已經著小貴子從交泰殿裏交到朕手中。治國區區半年,你就鬧出了貴州苗人謀反,白蓮教大作亂一堆的紕漏。朕想,以後這玉璽,還是暫時放在朕這兒保管吧。以後皇帝發任何旨意,事無大小除自己私章外還必須加蓋朕的寧壽宮章方生效,都聽見了?!”


    永琰如遭電擊,險些就要被撼地六神無主,他茫然地看向乾隆,一咬下唇,“太上皇說的極是。。。兒臣畢竟年輕,還要太上皇訓政多年才好。。。”


    乾隆一揮手,兩個孔武有力的侍衛拖出被五花大綁堵了嘴的張敏德,他一見嘉慶就哀哀地叫,柔媚的大眼裏蓄滿了淚水。


    “你的私事,朕本不想管,但這個奴才膽敢插手國事引得你有違倫常就是死不足惜!拖出去,亂棍打死!”張敏德不住地搖住頭,求乾隆求嘉慶,最後將目光轉向了穆彰阿——“還不快拉出去。”穆彰阿趕忙撇過頭去,輕聲嗬斥了一句。嘉慶親信中他是唯一個沒被大懲的,是因為他從來在暗中活動,從不如朱顯山露水,可聽著殿外一聲慘過一聲的嘶叫,他卻總覺得乾隆是在敲山震虎。


    乾隆看了嘉慶強忍憤恨的表情,冷冷地說:“你也不必如此,朕是為你好,大約你覺得他吉在蒙古可以做你的靠山?朕已經命科爾沁親王卸了他吉的軍權,撤換了你任命的豐台提督——你大約也覺得養心殿住地不慣,朕才剛搬出來沒多久,連三希堂都撤了?從今兒起,你改住毓慶宮吧,暫稱‘嗣皇帝’——”


    乾隆已起了廢立之心?!所有人都呆住了,直到門外一記小小的稚嫩的聲音道:“皇爺爺?”乾隆一震,卻見綿寧怯生生地躲在門口,一臉懵懂地看著他。


    “綿寧?”乾隆沒想到嫡親孫兒在場,心裏一軟,招手命他進來,抱在懷中,想到福康安也是他親眼見著,從少年英雄一年一年成長為那樣的帥才,卻英年早逝,不由地悲從中來,老淚縱橫.


    “皇爺爺。。。您為什麽要責罰皇阿瑪?是他惹您生氣了嗎?孩兒替父親向您賠不是,抄一百遍禮運大同篇可好?”


    “綿寧!”永琰拉開他的兒子,適時地眼含熱淚,“這不是罰。是你阿瑪做錯了事,你皇爺爺在教阿瑪——皇阿瑪,是兒子不知治國胡作妄為,皇阿瑪若真覺得兒子不適合做皇帝,兒子願意服從皇阿瑪的安排——”話說至此,他已泣不成聲,綿寧年幼,被這氣氛感染地也是號啕大哭,一時眾人皆惻然不忍。乾隆心中一痛,不由地想——大清從未有過廢立帝王之事,此例一開後果不堪設想,與他求為千古聖天子的冀望相背。更何況,老八腳跛不足以為帝,老十一急功近利,老十七又被圈禁多年——永琰除了心眼兒小點,竟還是其中最有才華資望的,總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哪。。。思及此,他不由地灰了心腸,含淚看了永琰一眼:“你。。。好自為之。”


    “謝皇阿瑪!兒子此後一定謹尊教誨,再不敢行差踏錯!”


    穆彰阿也深深吐出一口氣,幸而方才他一見小貴子迎出來就知大事不妙,偷偷命人到阿哥所將綿寧請到這來——乾隆再乾坤獨斷,卻也已是垂垂老矣,到底不能一狠到底——此事過後,嘉慶對穆彰阿愈加信任,終於嘉慶全朝而不輟,是為後話了。


    嘉慶二年初,乾隆再次上台,開始了兩年的“訓政”生涯,嘉慶為討其歡心,最終還是主動讓出養心殿,搬進了曾經作為太子寢宮的毓慶宮,中宮寶座還未坐熱就被迫一起遷入毓慶宮的喜塔喇氏哭哭啼啼吵鬧不已,嘉慶看著綿寧麵子上強加忍耐,倒是貴妃紐古祿氏溫柔賢惠,一直好語慰藉不提。


    同年夏末,福和二人靈柩自貴陽扶回北京,乾隆發內孥萬兩為其發喪,並命嘉慶親往祭奠。


    也就是在這場靈前法會上,他終於再次見到了一身縞素的和|。


    嘉慶二年的那場幾乎毀滅他畢生努力的宮廷風波,就是這個他愛了一輩子,也恨了一輩子的男人,一手導致的。


    嘉慶靈前拈香,畫像上福康安英氣而高傲的臉仿佛依舊睥睨天下——貴為帝王又如何,你終究低我一籌!


    他深吸一口氣,閉著眼,對著兩口棺木,連鞠了三次躬——一時眾人騷動,從來天子祭奠,躬身一拜就是人臣至高榮耀了,福康安即便功高日月,卻也未必擔的起這驚天三拜。


    一雙手扶住他,依然是那低沉的他永世難忘的聲音:“皇上。。。節哀。”


    嘉慶盯著他,一字一字地道:“。。。和中堂,節哀。”


    他們都知道,嘉慶是在做給乾隆看的,他們之間的鬥爭,除非他死,才會有消亡的一天。


    按製,主祭人與祭奠者對麵行禮。


    曆經整整十年,他才能在彎下腰的瞬間,如此逼近地看到他固執陰狠卻又同時脆弱茫然的容顏 。


    我原本以為你對我終究有一點感情,為什麽你為了他卻可以如此狠心推我入地獄。


    我原本曾想對你全心輔佐一世為臣,為什麽你卻要親手斬斷最後一點微末的幸福。


    何必,何苦。。。


    相逢一場,皆是誤。


    此後兩年,嘉慶幾乎喪失了一切做皇帝應有的權力,甚至連奏章都無權過問,龜縮在毓慶宮過他太子不似太子,皇帝不似皇帝的日子,”以上之喜而喜,以上之悲而悲”——而朝廷之上,大權在握的依舊是和|。但嘉慶已經從當年那次慘痛的失敗中成長地更加城府而冷漠,這些一時之氣,都不能再令他有半分動容。


    甚至當穆彰阿查出蘇卿憐避入和府,名義上成了和|的“如夫人”,他也神色如常地道:“這個自然,若非有這個人證,太上皇也不會如此對朕。”


    “可聽說這個如夫人,剛嫁進和府就小產,在家中一養半年——”


    嘉慶一怔,蘇卿憐有孕,難道——?“皇上,和|對你已經恨之入骨了,甚至狠心到除去您的骨肉,來打擊您!那可是龍脈哪——他,他怎麽敢?!”穆彰阿義憤填膺。


    嘉慶怔了許久,還是沒從這個噩耗中清醒,半晌才慘然一笑:“因為我害死了福康安,所以他恨我至此。。。從前的和|即便再恨,也不會這樣待我。。。”他閉上眼,攥著一直隨手攜帶的那對香包放置鼻間,深吸一口,卻無淚可流。


    無論如何,這一輩子,他再也不要那樣屈辱地流淚了!


    乾隆的身體已經越發地大不如前了,禦前議政都會中途昏昏睡去,前頭說的旨意沒多久又不記得了,詔書也時常顛三倒四,有時他說的話,隻有和|才能體會明白,那一年,和|幾乎成為大清真正的主宰,發號施令,人莫敢不從。做為傀儡的嘉慶隻是全然地配合,對政事不發一言,甚至有時還會對侃侃而談的和|,微微一笑。


    年華彈指,轉瞬間,已是嘉慶三年初冬。


    和府已經成為帝國實際的指揮中心,更是戒備森嚴氣象萬千。惟有那得天獨厚占了龍脈的獨樂峰與流杯亭,和|命人封了,所有人目為禁地,從不敢涉足。他們隻知道,每一天這位日理萬機的中堂大人下朝回來,都會上流杯亭坐上半宿,而後,麵上便會現出平日裏絕不會出現的幾分甜蜜的寂寥。


    但此時,和府裏卻是劍拔弩張的氣氛。


    這些年來,也就隻有一個人,還敢對和中堂如此說話,那便是武英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福長安了。


    “你為什麽就是不能明白呢?”長安走到窗前確定沒人,才轉過身道,“太上皇已是風燭殘年,一旦他大行而去,你當如何自處!”


    “太上皇如今精神健旺,何來風燭殘年。”和|轉開視線,專心看著手中奏折,卻被長安一把抽走,“你心裏知道!你威權越重,人心就越不服——如今太上皇不能理事,大半官員心裏就希望皇上親政,你不會不知道吧?!昨天王傑才在軍機處與你頂撞之後負氣辭官,說什麽‘天下是誰家之天下’,他脾氣是又臭又硬,可難保旁人沒這個想法!”見和|還是一臉淡漠,急地一把扳住他的肩,“你要再這麽含糊下去,就來不及了——一旦皇上親政,你必死無疑!”


    “那你要我怎麽做?!”和|終於抬頭看他,眼中一片無邊無際的寂寞,“謀反?還是廢帝?太上皇待我至親至誠,我能去奪他家天下?!”


    長安愕然,咬著牙道:“我早與你說過了,皇上非善於之輩早日抽身綢繆為好,而今騎虎難下,左右為難——致齋,辭官吧!離了這越陷越深的是非之地,你才有將來!”


    和|忽然仰頭大笑:“將來?長安,我這等心死如灰之人,卻還要什麽將來!”他一麵笑,一麵擦去眼角因激動而泌出的的眼淚,“曾經,也有個人這麽和我說過,我允了,但是卻再也做不到了。如今,你再叫我走。。。”他搖了搖頭,“我走不動了。”


    長安愣住,忽然渾身一顫——難道他打叢嘉慶元年求死未遂之時,就打定主意,要與這煌煌宮闕同朽嗎?!


    永琰從養心殿請了安才恭恭敬敬地退回毓慶宮——太上皇已經纏綿病榻多時了,幾次陷入彌留都是靠太醫們施針吊命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而乾隆愈病重他就愈謙恭,他絕不能容許自己在這忍辱負重的最後關頭,再出什麽差錯。還未走進寢宮,便聽見裏頭一陣吵鬧。先是紐古祿氏驚慌的聲音:“姐姐息怒,趁皇上還未回來,姐姐還是先走吧!”


    “他回來我也想問問他!這麽多年究竟當沒當過我是他結發之妻?我病地如此之重他看過我幾次?現在連我的藥方略要一點子罕有的藥材,禦藥房就敢攔著不給——天下有沒有這麽窩囊的皇帝!”


    永琰聽著心頭火起,一腳踹開門,果見喜塔喇氏病懨懨地謳著一對兒眼睛還在哭訴,便冷笑道:“你肯安生些,隻怕病就好了!”喜塔喇氏見永琰進來,本來也收斂了脾氣不敢再鬧,紐古祿氏忙勸她出去,永琰哼了一聲也不阻攔,一副嫌惡冷淡的模樣,頓時怒氣大盛,一時就忘了尊卑輕重:“皇上不看重我,我也無話可說,可我好歹是二阿哥嫡親的娘,您也不想想,當年要不是綿寧,隻怕您連毓慶宮都無法呆了!”


    “你說什麽?!”永琰仿佛被一箭穿刺進他心裏最羞恥的一處,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誰給你這個膽子這麽說話?啊?!”他一步一步地逼近,臉色如閻羅厲鬼,“你大約覺得你哥哥還能給你撐腰?!他這個沒用的東西,被科爾沁王幾下工夫擺弄地服服帖貼,在王府裏龜縮不出——你還在這給朕瞎鬧?!”


    喜塔喇氏退無可退,把心一橫:“我瞎鬧?!皇上好男色就不是瞎鬧?!我等了這麽多年,你何曾當我是你的妻子!”話音未落竟伸手去搶永琰的袖子,“我知道你心裏有人,寶貝兒似地帶著對香包!就在這!我知道!”永琰促不及防被一把奪去,喜塔喇氏高高舉起香包,“可這些年陪在你身邊的是我!不是這個不見蹤影的賤人!”


    “還我!”永琰眼中凶光大熾,抓過她的手腕用力向後甩去,不料用力過猛,喜塔喇氏又是久病無力之人,竟一頭撞上桌角,頓時血流如注地癱軟在地。


    永琰並紐古祿氏齊齊吃了一驚,還是永琰先反應過來,回頭一疊聲地叫太醫,紐古祿氏卻走到永琰麵前,哭著跪下:“皇上息怒!臣妾罪該萬死!失手推倒了皇後,請皇上責罰!”


    永琰一愣,看著她的眼神多了幾分柔和:“。。。起來吧,朕知道你是無心之過。”


    他有些不忍地看著那個女子癱軟在地血流如注,當年剛剛嫁進嘉王府時,也是妙齡少女豆蔻年華——但永琰很快就硬起了心腸,他忘不了喜塔喇氏方才出口而出的兩個字“窩囊”!


    他不會原諒任何一個對不起他的人——無論是誰。


    僅僅三天過後,嘉慶帝的第一任皇後喜塔喇氏因病薨世,諡為孝淑皇後。嘉慶因知太上皇一直抱恙在身,最忌諱“白事”晦氣衝撞到他,因而主動要求喪儀從簡——宮中所有人等除到靈前祭奠外不可摘紅掛白,身著喪服;文武百官上朝奏事服色不變僅減去一串朝珠即可,舉朝上下,儀製如常,熱孝期間,貴妃紐古祿氏便進皇貴妃,攝六宮事。


    這隻怕是曆朝曆代的國母大喪中,最為草率的一次。


    但縱使如此,依然沒有挽留住乾隆的生命,無可挽回的衰敗和流逝。


    萬籟俱靜的十裏長街忽而一駿飛馳,到和府門前才滾鞍下馬拍門急報,府門大開,那人跌跌撞撞地衝進來,禮也不行了,直挺挺地在和|麵前跪下。和|怔怔地望著他,眉梢一跳:“何事——”


    來人哭喪著臉將一朵白色的宮製絹花捧上,他望著那朵被攥的緊緊地幾乎變形的花,幾乎是沒有預警地踉蹌了一下,燭光,月色,樹影,在一瞬間化作煙水茫茫。


    乾清宮裏高高在上的那抹明黃的背影,終於徹底褪色了。


    嘉慶四年正月初三,一片飛揚的大雪中,愛新覺羅弘曆,於養心殿——駕崩了。


    他的麵容上一下子現出了一末不知是喜是悲的奇異而模糊的表情,不知是為那個曾經煊煌一世的真龍天子,還是為了即將迎接自己注定毀滅的終局。


    乾隆駕崩,若大的紫禁城在瞬間一片縞素,官員宮眷全都摘去帽纓首飾,服白掛喪。當哭地氣弱聲噎的嘉慶被扶著走出乾清宮,滿朝文武頓時轟然跪倒:“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如今國逢大難,朕如失了主心骨一般,恨不得隨太上皇去了!”永琰言未及地,又是傷心欲絕痛哭流涕,眾人紛紛勸道:“皇上節哀!太上皇英明一世千古難求,自然要生榮死哀,皇上還要細想上皇喪禮如何操辦地盛大體麵,萬不可傷了身子哪。”


    一片爭先恐後的哭嚎聲中,惟有和|遺世獨立一般地站在角落,麵容雖然哀戚,卻不見有一點眼淚。“和|。”嘉慶的目光從來不曾離開過他,勉強擦著眼淚道:“太上皇喪事為國之首務,你是太上皇生前最寵信的大臣,主持大喪之事就由你負責了。。。”


    其實,他與他都一樣,真地痛到及至,是無淚可流的。


    “臣。。。遵旨。”


    天邊隱約現出曙光,照在一俱慘白的雪地和宮殿之上,竟閃出幾分妖異的熾芒——永琰眯起眼,望向遠方。


    他的時代。。。真地來臨了。


    喧煌一世的乾清宮此刻陰風慘淡,乾隆的金匱就停靈其上,白幡舞動間隨著一片片夜雪簌簌落地的聲音,顯得尤為淒涼。


    三天了。他軟禁在這寢殿與世隔絕,為上皇守靈已經三天了。


    他寫完最後一個字,才放下朱筆,甚至輕聲一笑——“高宗法天隆運至誠先覺體元立極敷文奮武欽明孝慈神聖純皇帝”,這個諡號,應該能概括乾隆一生至偉之功了。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佝僂著的背影閃了進來。和|皺起眉頭,回頭看去:“大行皇帝靈殿豈容擅闖,速速退下!”


    “和爺,是我哪。。。和爺!”


    和|詫異地起身,就著昏暗的燈光看去,才驚道:“家。。。家祿?!”他不是跟著福康安出兵貴州,一並陣亡了嗎?


    “和爺!”家祿撲通跪倒老淚縱橫:“奴才用了整整三年從西南九死一生地逃回來,再千辛萬苦混進宮中,就是為了給和爺送信!”


    “送信?。。。你家三爺的。。。?”和|如將溺之人抓住水中枯木,眼中陡現光彩,“他。。。他有話同我說?!”


    家祿從懷中掏出一疊用油紙包了一層又一層的物是,抹著淚道:“三爺直到咽氣,都死抓著這個。。。他吩咐我。。。不管怎樣,都要把它送到和爺身邊。”


    和|屏氣接過——這便是當年福康安從他身邊帶走的唐卡,上麵依舊血跡班駁,卻早已分不清,是誰的血了。


    “瑤林。。。瑤林。。。”他原以為他這般心死之人,已是無淚可流了,但將那卷破敗的唐卡放至唇邊,心中一股又一股絕望傷感似跳動勃發的岩漿就仿佛要破喉而出!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兩行熱淚洶湧不止地落下,模糊在早已幹涸的血色之上:“若不是我,皇上也不會對他起殺心,他又豈會被強灌下毒酒,死地這般慘烈。。。”


    “三爺是死於瘴毒!”家祿聞言忽而憤然,“我家主子那般神勇,天下哪個刺客能近他身?!當年秀山誤中埋伏,久困無援,三爺怕眾人都困在密林之中一同中毒,才親率敢死隊開山劈路突圍而出!三爺。。。也是在那時候,身染瘴毒,為了不失戰機,他隱下傷情帶兵追擊三百餘裏,才最終死在貴陽——若非如此,那個貪生怕死的額森特憑什麽那麽快就能平定叛亂!”


    和|徹底地愣住了,半晌才顫抖地問:“。。。他臨死前。。。可有還說過什麽?”


    家祿深深一跪:“他勸和爺——前事至此,抽身而退!”


    和|如遭電擊——抽身而退!瑤林,世間無你,我卻又還能退到何方!


    他知道嘉慶不會放過他,早已下定決心在嘉慶問罪之前,為乾隆殉葬——隻要他於這等高位上為主生殉,則已立不敗之地——嘉慶無論如何地恨他,也不得不給他死後哀榮陪葬裕陵——那他生前死後,就再也沒人能妄圖控製住他!


    可是,如今。。。他心亂了,何去何從在他腦中攪成一團,直到門外踏雪之聲紛至遝來,和|才驚醒過來,迅速地拭幹殘淚:“他們來了,此地不宜久留,你先躲到太上皇梓宮後去,我把他們引開!”


    家祿剛藏身好,門就被猛地推開,兩列周身甲胄的侍衛衝了進來,將寢殿圍地水泄不通。居中一道高大身影昂然闊步地邁進,所有人單膝跪下,三呼萬歲。


    永琰依舊一身喪服,罩著件雪貂金絨大氅,神色間卻再不複曾經的退縮和陰鬱。


    “皇上為太上皇哭靈,值得那麽大陣仗?”和|無限眷念似地最後看了梓宮一眼,轉向嘉慶。


    永琰望著他在昏暗燈火下越發瘦削的臉,微微一笑:“方才內城侍衛調度有異,朕恐有不測之事,更換了和愛卿任命的九門提督,特來知會愛卿一聲。”


    一句話略去了多少血雨腥風。


    福長安。。。和|歎了一口氣,為何你總不願意聽我一勸,還要為我爭,為我奪——卻有何用!


    連我自己都已經放棄了的,為什麽你還要如此珍惜?不值得。


    從兩年前我選擇與他真正為敵開始,這一天就遲早要來。


    “給事中王念孫參你嘉慶三年縱容在川鎮壓白蓮教將帥冒功進請賞,可有此事?!”


    “臣認罪。”


    “禦史廣興彈劾你在皇考聖躬不豫時毫無憂戚之色,目無君父喪心病狂!”


    “臣認罪。”


    “湖廣總督參你——”


    “臣認罪!”和|抬起頭來,平靜地開口:“皇上就不能多等幾天?大行皇帝入土為安臣也就無所掛念了。”


    就這麽一句話,輕易地挑起了嘉慶所有強自壓抑的怒火:“全部給朕退下!”


    一幹人等很快退地幹淨,宮門合上,若大的乾清宮裏就隻有嘉慶與和|,四目相對。


    “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認輸?短短三天不到,參你的奏折在養心殿堆成了山!你苦心經營多年的黨羽為求自保都對你落井下石——我要定你的罪易如反掌,介時你聲敗名裂還憑什麽在這和我鬥氣!”永琰攥住他的肩膀,神色間帶了三分狂亂:“這一次沒人能救你了和|!”


    “我從未想和皇上鬥氣。”和|的眼中寒光粼粼,“當年我隻想。。。給戰死沙場的。。。他們一個應得的說法——皇上,長安是富察家在世最後一脈血係,富察家的人脈根基至今不墮,我想皇上為長久計必不會除去長安——”


    “夠了!我現在是在說你!和|!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出了這門我保證你成千夫所指萬世唾罵的貪官國賊!”嘉慶手一揮,竟將案上剛剛寫好的卟文祭詞一掃落地,“你還敢這樣有恃無恐?!能保你的人現在永遠躺在那口棺材裏即將化為枯骨了,他的江山,他可望不可得的人都要落到我手裏了,你指望他能還魂再救你一次?!”


    話音未落,忽而一陣陰風吹來,離梓宮最近的一排蠟燭,忽然齊齊熄滅,大殿裏陷入一片幽冥。


    “皇上這麽說,就不怕將來受天打雷劈之苦嗎?”和|的臉在雪光月色慘白的光下,有幾分可怖,永琰隻怔了一瞬,便森然一笑,一把抓住和|的手腕:“為了你,我愛新覺羅永琰,不怕列祖列宗降下任何天譴!”


    和|竟還是毫不慌亂,順勢跪下:“那麽,臣也不怕身敗名裂甚至身首異處。”用力抽出手來,他伏拜於地:“若臣真有罪,請皇上從重處置!”


    “好。。。你好。。。”永琰不停地點著頭,伸手漫指,咆哮道,“你以為朕不敢殺你?!來人——削去和|軍機領班,戶部尚書,步兵統領等職,即刻下獄問罪!”


    嘉慶如同一條冬眠蟄伏的蛇,在醒轉的瞬間,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了“和黨”致命一擊,在他大肆表彰王念孫廣泰等人的暗示下,從中樞宰輔到地方大員紛紛上書要治和|重罪,曾經千方百計投入和|門下的鑽營之輩也立即隨風而倒,爭先恐後地開始“揭發坦白”——直隸總督胡季堂甚至擬訂了和|的二十條罪狀,首議淩遲處死和|,以正國風。


    “胡季堂瘋了嗎?淩遲處死和|?!這個見風使舵的奴才!”嘉慶惱怒地將奏折往桌上一砸,“什麽二十條大罪!都是什麽策馬坐轎出入宮禁,京中銀莊當鋪無數以中堂首輔之身與下民爭利,私將出宮女子娶為次妻——憑這些罪要治和|死罪?!”


    穆彰阿彎腰拾起奏章,輕聲道:“胡季堂是胡鬧,和|畢竟前朝首輔,豈有當街淩遲的道理,他過是想變著法子討皇上歡心罷了。但他所擬二十條大罪卻非不可用——和|權傾朝野二十餘年,定不出罪,皇上以何名目將他處死?和|若不消失,皇上以何中央集權令行天下?!”


    “你要朕殺和|?!”永琰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著穆彰阿,這些年來,若非他忠心不二一路支持一路跟隨,他也撐不到今日,他原以為穆彰阿該是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而今,竟連他也要殺和|?!


    “皇上,和|不能再留了!民間傳言‘和|跌倒嘉慶吃飽’,說皇上治他的罪,不為他擅權而是為了財產才抄他的家,還說私有協議,交出家產可赦免,若皇上真不殺和|,豈不坐實謠言?這還不要緊,還把皇上順春秋大義誅亂臣賊子的通天義舉變成與臣子爭產的小人手段,皇上何以立德樹威,嘉慶王朝拿什麽與煌煌六十年的乾隆盛世相比?”穆彰阿忽然跪下,“皇上,您對和|的心思奴才都看在眼裏,可和|何曾珍惜過?嘉慶二年,皇上隻要有一點大意,立時就會被廢!古往今來,幾時有過能善終的廢帝?和|對您,又何時留有餘手?!皇上,您殺了我我也要說——為人君帝王,最不需要的就是情愛牽羈!如今這情勢,和|不死不行了!”


    嘉慶頹然地倒在龍椅之上,和|收不了,放不得,難道。。。就真隻能殺?!


    和|若不消失,皇帝以何中央集權令行天下?!他自然清楚,隻要和|還在,他就永遠活在傀儡的陰影下,永遠無法撥雲見日!


    消失。。。他眼前忽然一亮:對,他怎麽沒想到。。。消失!


    讓一個人從這世間消失,多的是辦法。


    嘉慶四年正月十八,宮中終於頒布明旨,將和|二十條大罪昭告天下,擬斬立決,今上仁厚,念其為前朝重臣又有國戚之尊,改賜自盡,著前武英殿大學士福長安至所中跪視其自盡,和|名下所有產業即令清查抄沒。


    那是一個難得不見雪的暮冬,天卻陰沉沉地壓著,宮苑深處間或飛來數尾神鴉,漆黑地劃破天際,帶出幾聲不祥的哀鳴。


    新上任的養心殿總管緊張地看著手裏捧著的托盤,上麵放著一盞金鑲玉嵌的酒尊,但他明白,裏麵卻絕不會是什麽美酒佳釀,而是見血封喉的“恨情衷”——誰都知道皇上憎和|入骨,可卻為何要故意賜下這般風雅的毒酒?


    “崔總管?”


    他回過頭,見是皇上身邊第一號紅人,新任軍機穆彰阿,連忙躬身就拜。


    穆彰阿微微一笑,揮摒退身後護送的侍衛們,轉頭鎮靜自若地道:“皇上命我出來,加一件東西,送和中堂上路。”


    一綃白綾,靜靜地擺在托盤上,崔總管聽見穆彰阿的聲音徐徐而道:“畢竟先帝愛臣,皇上的意思,還是多給條路讓他選——這是密旨,崔總管明白?”


    “奴才明白,不會同第三個人說起。”也是,皇上處死前朝罪臣,最優容也不過是給三尺白綾賜其自盡,哪會特特選出這種天下奇毒。


    穆彰阿吩咐妥當,轉過身一步步向深宮走去——皇上怎會舍得鴆殺和|,那恨情衷必是假的,既如此,他就來賭,賭如今一心求死的和|,隻會選擇白綾自盡!


    他臉上現出了一絲奇異的笑。


    皇上心中的孽情斷不了,不願斷,那麽,何妨由他代勞。


    嘉慶王朝,隻要有他一人權傾天下,足矣。


    崔總管進了傳說中的和府,已是被驚地呆住了——都說這和|富可敵國,連宅子都如此富麗堂皇,外麵的傳說,豈不都是真的,也難怪皇上如此忌憚了。走進嘉樂堂——那早已是被禁軍內外三層圍地水潑不進,侍衛統領認了令牌,放他進去,福長安已押到了,正中坐著一個清秀雋雅的中年男子,雖然一身素色囚服,枷鎖加身,卻難掩奪人容色——這想必就是曾經一手把持朝政近三十年帝國首輔和|了。


    與他想象中那副專橫跋扈的模樣全然不同。


    崔總管清了清嗓子,展開聖旨,身後的侍衛立即押著福和二人跪下:“前大學士和|位列首輔大臣,卻不思報國,深負朕恩,其大罪二十,今查明屬實如下:朕於乾隆六十年蒙皇考受封為太子,尚未公布諭旨,和|就先遞送如意,以為擁立之功,其大罪一也;任領班軍機期間,對軍機處記名人員任意裁撤,種種專擅不可枚舉,其大罪二也;查抄其府,所蓋楠木房屋,皆仿寧壽宮製度,奢侈諭製,其大罪三也。。。京城內外當鋪錢莊資產不下十萬,與民爭利,其大罪二十也。今著令自盡,福長安跪送!”


    這洋洋灑灑的二十條罪狀念畢,和|似無所感一般,隻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皇上的意思,叫我選其一自盡?”


    崔總管點了點頭,和|起身,執起那杯“毒酒”,微微一笑,竟悉數潑下,在崔總管的驚懼之中拿起那三尺百綾,忽而搖頭歎笑:“對景傷前事,懷才誤此身!和|,你也有今天!”將白綾不甚在意地丟給一旁的行刑官,他轉向長安,麵對這個一生一世跟他糾纏不清的男人,他竟不知再說些什麽。福長安沉默地看著他,忽然開口:“你放心,我不會求死的。若我也死了,天下還有誰敢為你收屍——我隻問一句,你辛苦一世,冤不冤?”


    和|微微地扯開唇角,竟搖了搖頭:“大清開國以來,新帝登基都有殺先朝權臣以立威之例,如熙朝敖拜


    ,雍朝年羹堯,乾朝納親——用以重振乾坤再開新局——我和|也願做一回‘良弓走狗’!以頂戴性命為乾隆盛世做最後祭奠!”


    他侃侃而談,仿佛千載濁世,獨他一人,享盡繁華,悼盡繁華。


    行刑官已布置好了一切,白綾飄揚間,一道高亢欲斷的叫聲:“伺候和中堂上路——”


    長安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緩緩地跪下,卻舍不得移開半分視線,仿佛要將他最後絕然的身姿,刻入骨血之中。


    他揚起脖子,任那白綾繞頸——窗外遠遠望去,似乎還能看見流杯亭一角飛簷,恍然間,那個人音容笑貌又宛在眼前。


    瑤林,今生無緣,來世再聚——


    唯願你我,不再一世為臣。


    尾聲


    崔總管跪在丹陛下一五一十地稟述:“和中堂升天後,其仆劉全,其妾蘇氏俱跳樓生殉,其餘家人皆看押在案,不曾走脫一人。”


    聽到卿憐的名字,嘉慶翻閱手中《悅心集》的動作一僵,卻又很快如常,掩卷抬頭,挑唇笑道:“接下來該清算誰了?可笑和|當年黨羽遍天下,如今牆倒眾人退,都恨不得與他劃清界限才好——豐紳殷德?嘖。。。他如今在公主府裏大概已經惶惶不安了。”所有與和|有深刻羈絆的人都該死!


    原本一直麵無表情的穆彰阿忽然臉色微變,忙道:“皇上,臣認為若隻為和|一人,實在不宜牽連過廣,何況豐紳殷德畢竟是皇親,和孝公主乃先皇愛女,大行皇帝仙去不久,臣恐此舉會引來非議。和|既已伏誅,便也罷了。”


    嘉慶方欲說話,忽見養心殿外走近數人,紫衣烏帶,自然是他派出的影衛司之人無疑。他仿佛周身輕快起來,忙揮手命殿中諸人自散,破天荒地親自迎出門去:“都辦妥了?”


    為首侍衛眉頭一皺,想說不敢說地望了嘉慶一眼,便直挺挺地跪下。嘉慶愣住,一種連他差點被廢時都從未有過的恐慌襲來:艱難地開口問道:“他。。。他呢?”


    “奴才們趕到的時候,和中堂已經氣絕了!”


    神武門棲息著的千羽宮鴉,忽而整陣飛過,黑羽紛騰間散落一層層淒若哭啼的哀鳴。


    “皇上!!”


    所有人一搶而上,接住那道愴然倒地的身影。


    。。。朕真地,真地沒有想殺你。。。致齋,朕,怎麽可能會殺死心中最珍視的夢想。。。你為什麽偏要以這樣決絕的方式,來終結你我之間,這場曠日持久的愛恨情仇!


    一道漆黑的鴉羽掠過層層宮牆,緩緩地飄落在他無力合上的掌心。循著那片黑色的羽毛望向那片無垠的雪地,他仿佛隱約看到當年禁宮中,片片飛雪在風中如櫻花飛舞,一個藍衣侍衛,踏雪而來,眉眼間是如絢日般奪目的光芒,他站定了,在他身前跪下,含著那抹他至今難忘的完美笑意:“二等侍衛和|,見過十五阿哥。。。”


    他哇地嘔出一口黑血,點點滴滴地從指縫間濺落雪地,他無意識地開始號啕大哭——致齋。。。致齋——!!!他聲嘶力竭地吼出這個名字,但卻永遠沒有人再答應了。千萬神鴉的哀鳴聲中,他仿佛聽見了自己,以及自己身後的龐大帝國,那行將腐朽的碎裂之聲——


    一如雪中,那抹注定消散的奪目的血紅。


    和|死後,其家產查抄所得兩千萬兩白銀係數充公,除和|之外,餘者概不追究,迅速平息了這場乾嘉之交的驚天巨案。豐紳殷德循恩爵位不變,隻是一生軟禁於公主府,抑鬱而終;福長安本擬斬監侯,由於劉庸等老臣的一體求情赦免其罪,不久官複戶部侍郎。聖旨下達,長安拒不受命,以抗旨罪貶官十級,自請流放薊縣,做了一個從九品的城門令,因為在那兒,葬著他一生誓死跟隨的男人。。。


    嘉慶十年,嘉慶帝借整肅宗親,奪福康安親王頭銜,命撤出太廟,毀其專祠,裁去其子德麟貝勒爵位,改封三等輕車都尉,未己,亦撤之,富察家百年望族,至此,風流雲散。


    嘉慶二十五年,又是冬暮春來,嘉慶帝在承德避暑山莊與眾臣夜宴已畢,一個人從煙波致爽殿出來,瞞無目的地隨意亂逛。身旁跟著的人張羅著撐傘添衣,嘉慶不甚其擾,一手喝退眾人,獨自在夜色中迤儷而去。


    他如今也老了,如那同值日暮的大清,等待不知何時的飄搖風雨。


    他早先已經立下遺詔傳位於二阿哥綿寧,藏於正大光明匾後,希望他這個從小被乾隆目為英才的兒子,能重現大清昔日的榮光。穆彰阿秉政二十載,位列領班軍機,有他輔佐綿寧,該是大事無虞了罷。


    他走地乏了,到一處山石處歇下,抬頭望去,自己竟不知何時又走到雲山勝地樓,一般的冷月清輝,一般的孤寂獨立,隻是時非當時,人,亦非那人了。


    他瞬了瞬渾濁的雙目,忽然渾身一僵——天際掩過一抹陰雲,月光下支離破碎的樹影婆娑間仿佛一道清瘦的身影飄零而過,卻又很快地隱沒在假山群中。


    “致。。。致齋。。。”嘉慶呢喃地道,“你原諒我了。。。終究,還是來找我了嗎?”他顫巍巍地起身,追進假山群中,在黑暗中摸索了許久,卻再不見來時之人。他一聲一聲地喘息著,扶著覆滿青苔的山壁蹣跚著向外走去——外麵的夜色,卻再不是清輝如水,狂風隱起中他似乎又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他仿佛又有了最後的動力,竭力向前追去——


    天邊忽然傳來沉悶的滾滾雷聲,隨即一道白色的閃電突然劃破長空!


    無邊無際的瀟瀟冷雨隨即降下,天地間一片淋漓如墨——驚蟄了。。。


    嘉慶二十五年二月初二,嘉慶帝暴卒於熱河承德行宮,年六十,廟號仁宗。嫡子綿寧即皇帝位,是為道光帝。


    =========================全文終=========================


    附錄:


    其一:


    鐵笛道人乃一代名伶魏長生的忠實觀眾,他在其殞命戲台之後,寫了兩首追悼詩,情真意摯,詩曰:英雄兒女一身兼,老去登場誌苦嚴。繞指柔合剛百煉,打熊手是玉纖纖。海外鹹知有魏三,清遊名播大江南。幽魂遠赴錦州道,知己何人為脫驂。


    魏長生成名後頗為富裕,但他一生淡泊錢財,至他身死之日,已無多少餘資。《嘯亭雜錄》記:“貧無以殮,受其惠者,為董其事,始得歸柩於裏。”死後,僅由其徒陳銀官一人素車白馬送回四川金堂,安葬在繡水河大石橋畔,民眾稱之為“皇姑墳”。


    其二:


    和|死時,曾有一首絕命詩,流傳如下:


    五十年來夢幻真,今朝撒手謝紅塵。他日水泛含龍日,認取香煙是後身——惜與本文不合故而未以援用,更有“轉世慈禧”一說,更為無稽之談,博君一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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