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護情衷福郡王挺身而出 焚玉石嘉慶帝毒設死局


    永琰接過了小貴子捧上來的冰沁楓露茶, 卻不飲, 隻淡淡地命他退出養心殿外侯著。


    天氣已經漸熱了,穿著兗龍皇袍披著金絨瑞罩的永琰卻仿佛感覺不到一絲暑意,鳳眉修目端正嚴謹的臉孔上也沒有一點汗濕——皇帝如此, 站著議事的幾個大臣自然更是不敢失儀,特別是剛剛提拔進京做了軍機大臣的朱, 雖身子肥胖汗如泉湧,也不敢擦上一擦。


    永琰一挑眉, 隨手將茶賜給了朱:“朱師傅耐不得熱, 喝點楓露茶隻怕好些。”


    朱感激地差點跪下:“謝皇上謝皇上!”


    穆彰阿隻低著頭不說話,他打心眼裏沒把這個滿口之乎者也的老學究放在眼裏,隻是因為他是帝師, 皇上身邊也著實需要梯己人來伺候筆墨, 紀昀是不能再用了,這才把他從福建學政的位置上提了上來——前年原也議過朱進軍機之事, 和|卻因著他寫過《乾隆禦製詩全集》中極盡阿諛拍馬之能事大失文人風骨而鄙薄他為人, 一筆勾去了他的名號,這事朱想必記恨在心,此番上位,必與和|一爭相權——隻怕這也是他那位主兒,心中早已議定的計策了。


    “穆彰阿。”正在心中百般計較的穆彰阿聽地這聲叫忙低頭應道:“奴才在。”


    “太上皇前不久才起駕去了圓明園避暑, 傳朕的旨意,上皇一幹用度花費皆比照從前,可增不可減, 一定要老爺子在圓明園過地順心舒暢,若有人陽奉陰違逆了老爺子的心意,從重嚴辦!”永琰摸了摸唇上薄須,眼中精光內斂——


    “紮!奴才醒得!”穆彰阿跟著永琰有年頭了,自然知道永琰是希望乾隆最好就別再回紫禁城,從來天無二日,哪個君主臥榻之旁容人酣睡?朱卻不知深淺,還在一旁可勁兒地盛讚皇帝仁孝無比天下表率。還是永琰一揮手止了他的奉承:“在叫小起之前先召見你們二人,是因為朕想知道嘉慶製錢推行的如何了?”


    從那個和|掌控的軍機班子裏他從來聽不到他想聽的,而和|卻總能輕而易舉地探聽到內廷消息——這也是他為什麽把小貴子“請”出養心殿的原因,和|自有手眼通天,朕卻也不會束手以待。


    朱象終於找到了可以發揮的題材,忙道:“皇上,這改遠都大半年了,嘉慶通寶流通速度卻慢地嚇人!臣還聽說,直隸兩河江南還好,在西北西南一帶偏遠,多有拒收嘉慶製錢的,民間還有三枚嘉慶通寶換一文乾隆通寶的!長此以往。。。哎。。。也不知戶部那些人怎麽辦事的,也不能為君分憂。。。”


    戶部從來是和|握地最緊的部門,果然一有機會就往他頭上潑髒水。穆彰阿沒事兒似地任他抱怨,從不插口,他知道他的主子在問話之前心中就必已有了計較。


    果然見永琰看了看法蘭西進貢的大座鍾,揚起手道:“朕知道了——看時辰該叫起了,宣他們都進來吧。”


    隨著一聲高揚的唱喏聲,早有太監打起簾子,令早在廊外侯著的四位軍機大臣魚貫而入,為首的,便是軍機領班,文華殿大學士,一等忠襄伯和|。眾人整齊劃一地對新皇新畢了禮,嘉慶命起身後,才和顏悅色地道:“嘉慶製錢的推行和卿進行地如何了?”


    和|低著頭,似隻盯著自己鞋尖:“回皇上,詔令是早下了,中原與江南富庶一帶流通已無大礙,至於其他地區,因為乾隆朝煌煌六十年,一時積習難改也是有的,民生之事也急不得,隻可慢慢疏導,假以時日也必收全功。”


    “和中堂上次陛見之時,就已這麽說過了吧?” 朱哼了一聲,“究竟是推行新錢急不得,還是你和中堂自個兒不得急?”


    “好了好了。總歸是朕威望不夠不能服眾,比不上太上皇垂拱六十載的赫赫威名,天下百姓不知道新君登基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永琰這話剛說完,幾個軍機大臣忙離座下拜:“奴才不敢。。。”


    “都起來都起來,坐,坐麽。朕說的都是發自肺腑的,朕同太上皇比實在是處處不如。”永琰一笑即收,語氣卻急轉直下,“但太上皇德比堯舜將這天下交給了朕,朕卻不能碌碌無為!既然天下百姓感知不到朕君臨天下,那就該施項大德政,讓他們都感懷朕躬——朕已經決定了,自嘉慶元年開始,普免天下錢糧稅賦一年!”


    “皇上!”和|大驚失色,終於抬頭望向永琰,四目相接,他心中猛地一顫,忙避開視線,“如今花錢的事太多了,白蓮教零星叛亂不斷,治理黃河疏通水利,都是化錢如流水的,驟然普免天下各省錢糧稅賦,隻怕立時就要捉襟見肘的。。。”


    “和卿。。。”那兩道灼熱的視線如跗骨不去,令他的脖子上泛起一陣輕栗,“你是大清的財神爺,總管財政民生,沒道理這點事兒都處理不來吧?”


    “皇上,這真地強人所難,大清國庫除了壓庫銀外,所有收入都在流通哪有餘錢——”和|見永琰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知他心意已決再多理由也聽不進去,一咬牙道,“皇上。。。您,您問過太上皇的意思嗎?”


    一旁的福長安聽見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和|是氣昏頭了,偏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果見永琰眸色一深,徐徐起身道:“朕請過太上皇的旨了,他老人家也說新君即位要的就是振聾發聵開天辟地地打響頭炮,否則如何開天下風氣之先?朕就不明白了,普免天下錢糧對於黎民百姓是天大的一件好事,太上皇在位時也有此先例,為什麽偏就你推三阻四?!”


    “皇上!此一時彼一時!太上皇他——”


    “你若不信大可去圓明園見駕一問究竟!”


    “奴才不敢!”和|眼一閉,深深地伏下身去。一時之間,養心殿中靜地連根針掉下都聽地清楚。眾人麵麵相覷,都有些鬧不明白前半年來還顯得你謙我讓君臣相得的兩人,怎麽近來會忽然鬧僵,隻要是和|的意見永琰動不動就駁,再大的難事,甭管是軍費治河修壩,輕重緩急一古腦地就推給和|。


    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和|才忽然覺得雙臂一緊,一雙有力的大手將他強扶了起來,他抬頭,對上永琰恢複到平靜無波的雙眼:“和卿,朕也是心裏真著急才如此失了風度——但你要知道普免天下錢糧之事勢在必行,還望你多加辛苦才是。”


    眼前的人,有著一如當年蘭州夜談時闐黑的雙眼,隻是那背後的靈魂,早已經變了模樣。


    是啊,他已不是曾經的少年了,如今的他君臨天下,一言九鼎,說出口了的——便是聖旨。


    於是,哪怕再艱難,再困苦,也是大局已定。


    “。。。奴才。。。遵旨。”他咽下一口苦悶的唾沫,輕聲答道。


    幾乎是立即,和|一頭紮進了戶部,開始計算如果真要普免十八行省一年的錢糧稅賦,國庫裏還有多少銀子可供周轉,本就是千難萬難之事,偏偏兩湖一帶又鬧匪患,與四川不間斷的白蓮教起義連成一片,地方官不能轄製要求朝廷派兵這又是一大筆軍費開銷,這自然是要放在首位不給不行的。和|萬般無奈之下隻得進宮麵聖,希望免去一些窮省份的賦稅,然江南膏腴之地還是繼續交稅,否則大清上下衙門將無以為繼。嘉慶倒也沒發多大的怒火,隻是一句“天下豈有施德政免錢糧還半途而廢的帝王?如此開端,你叫嘉慶朝如何立世?乾隆朝你每個事都辦的風風光光,哪一件錢財的事難為的了和相?怎麽到了朕這兒,就平添這諸多麻煩?!”


    此等誅心之語,和|哪敢辯駁,隻得咬牙躬身而退。回去幾乎一夜愁白頭,說不得,隻得將鹽道,茶政,礦司等肥水衙門的長官們叫來,擺了桌酒,先是好聲好氣地請他們樂捐,眾人都是官場上混老了的滑頭,見沒有上頭鈞令,樂得見和|為難,直到後來和|撕破了臉抖出近年來掌握著卻隱而不發的貪墨瀆職的證據,都是交議罪銀也免不了死的罪名,才將那起子墨吏嚇住,不甘不願地“資助”兩百萬兩,好歹解了燃眉之急。


    但這離財政缺口的銀子數目還遠遠不夠,那麽多等錢使的環節一環扣一環,缺一不可——大清就如一隻呼嘯奔騰的駿馬,隻要前方一有閃失就立即會馬失前蹄,摔地粉身碎骨。和|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一疊聲地命劉全將這些年崇文門關稅上的銀子全都提出來充進國庫。劉全還在愣:“爺。。。那可是內務府的唯一進項哪——”


    “快去!”和|急地隻是吼,想了想又命回來,“先把福四爺請過來,廣州十三行一向是他負責的, 我要和他談!”


    “你說什麽?你要和裏察德直接在北京做生意?!你瘋了嗎?”福長安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大清有製,為官者嚴禁經商,你這麽多年在廣州私設洋行也就罷了——畢竟天高皇帝遠,如今天子腳下如此明目,今時已不同往日,你不怕那些禦史在這個當口再聯名參你嗎?!”


    “我顧不了許多了!天下為商洋人最富,他們想要多少的絲綢茶葉和瓷器我都能給他,隻要他們出的起錢!”


    “你哪來的大量絲綢茶葉和瓷器?”福長安愣了一下,猛地放下茶碗:“你。。。你是要偷偷把內務府裏的禦用之物拿出來和洋人做買賣?!這。。。這被查出來是多大的罪名兒?!”


    “事急從權,我不理這許多!皇上要普免天下錢糧,但國家機製少一兩銀子就多出一分紕漏我擔不起這責任!”


    “我早說過他登基不會輕易放過你你就是不信!現在呢?!難道他將來說什麽你都要對他予取予求嗎?致齋!”長安擰緊了眉:“我都聽說了。。。崇文門,內務府,議罪銀,能挪用暫借的你都挪用了。。。你還要挾鹽道茶政礦司衙門,逼他們吐出贓銀,又派蘇淩阿去雲南挖礦謀利,這是飲鴆止渴!它不僅損害了當地銅政的權利,還攪地當地百姓都不得安寧,鬧地如今千夫所指民怨沸騰,你有想過後果嗎?!皇上是要逼你走到山窮水盡哪!”


    “不,不是的!”和|拍案而起,身子卻在顫抖,“後來我想想,普免天下錢糧有他的道理,收攬民心新舊更替,是要有。。。這番大作為。。。更何況太上皇也是同意的,我。。。”


    “和|!皇上就是在逼你!隻不過是借太上皇的名義!難道太上皇要你做的,無論什麽事你都要去做嗎?!”


    “對!至少此時,我不能放手!我此時撂下擔子,全天下就沒人再挑地起來!”和|瞪著他,零星白發垂散額前——他本是骨子裏極重外表修飾之人,這些年又重養生,過不惑的人了,看來卻如三十不到,姿容奪人,可就在這半年裏,卻仿佛一下子頹然衰老。長安看著一陣辛酸,多少怒火也去了大半,苦澀地開口:“你。。。你叫我說你什麽好。。。行,我幫你,粉身碎骨我也幫你把洋人的錢弄到手!”


    和|一點頭,卻隨即握住他的手:“這事。。。別讓你三哥知道。皇上才剛卸了他的兵權,別節外生枝的好。”


    長安一愣,對著和|的目光,那頭卻不由自主地點了下去。


    他有時總想,這或許就是命運吧?所以他才終其一生都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但事情往往無法一如人願。就當七挪八湊終於將因為普免錢糧後的缺漏補地七七八八,雲貴兩省又再起戰端——和|派出挖礦的蘇淩阿雖然精明能幹又久是“和黨”中人,但為人貪利嚴酷,奉命一路南下就攪地各地雞犬不靈,到了貴州容縣又圈地禁行,大肆開挖銅礦,雲貴交界一帶的苗人多以采礦為生,如此奪人衣食已是民怨沸騰,加之蘇淩阿以極低工錢雇傭熟妙下井作業,當地設備簡陋氣候惡劣,一次暴雨過後的坍塌礦難竟傷亡上千之眾,苗人紛紛湧到蘇淩阿的“行轅”示威抗議,蘇淩阿一怒之下,抓了幾個“刁民頭子”就地正法,偏有一個就是當地勢力最大“洞主”吳半生的親子,苗人洞民生來彪悍,早年清軍入關,與南明桂王爭奪雲貴之時就對這些難服管教的“化外之民”極為頭疼——這下子如同捅了馬蜂窩本,本來就因為改土歸流而與官府不睦的苗民頭子吳半生一不做二不休,聚集附近七十二洞洞民舉起反旗殺進容縣,容縣府尊至此依然以為他們是衝著蘇淩阿去的,他早恨蘇狐假虎威,樂地袖手旁觀,直到苗人衝進縣城占了衙門才猛地醒悟,卻已為時已往——如此苗民起義如飛至草原的星火,迅速地擴展為燎原之勢,四川,雲南本就零星不斷的白蓮教起義更加趁勢而起,連成一片,西南半壁為之板蕩,雲貴苗民叛亂,也成為嘉慶王朝初年,最大的一場起義戰爭。


    直到義軍下了貴陽,告急的戰報才傳至京城,群臣大嘩,多以為新君登極伊始就有此災極為不詳,更有要嚴懲肇事者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


    嘉慶緩緩地抬手,製止了丹陛下的群情激昂的眾臣,卻不說話,隻是淡淡地將雙眼轉向那個麵如死灰的跪在首位的男人。


    “很好。”他冷冷地撫摩著雕在扶手上的騰雲龍首,“普免天下錢糧的詔書還沒發到貴陽,他們就反了!好的很!在朕登極的第一年!如此德政如此新君!而雲貴苗人叛亂已達月餘,朕直到今日才知道!你們軍機處,到現在,連擬個應對折子都沒有!這金殿上下,都是屍位素餐之輩嗎?”


    無論私下如何,叫大起臨朝之時的永琰似乎永遠敦厚儒雅克己慎行喜怒無形,誰也沒見這位“木頭皇帝”突然發這麽大的話,忙唬地跪了一地。


    頭頂上灼熱沉重的視線壓地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和|硬著頭皮道:“皇上。。。當務之即是立即調兵遣將與地方官通力合作撲滅叛亂,至於其他事可以暫緩。。。”


    “暫緩?”永琰的目光利如飛羽,直射而來,“隻怕軍情緩不得。如今國庫裏所有的銀子都劃撥就位了,哪來的軍費餉銀去經年戰爭?!和中堂,你倒是想個法子。”


    和|咬住下唇,一語不發。


    “和中堂。”永琰頓了一下,又咬著他的名字道道,“此戰借由蘇淩阿而起,不殺他不足以平民憤,和中堂,朕聽說調他去開采銅礦惹下滔天大禍之人——就是你!?”永琰居高臨下,陰沉地扯了扯嘴角:“如今鬧成這個局麵和中堂有話可說?!”


    福長安在跪著已是怒火中燒,剛欲說話,卻被一隻冰涼的手輕輕按住。


    “皇上,奴才有失職失察之罪,求皇上降罪!”和|終於抬起頭來 ,他明白這個苦果他已無可避免地要一口咽下,心裏不是不悔恨的,如果不要這麽急,如果他能換一個人去,這場燎原大火是不是就可以消弭無形?


    這句話如一個信號,使朱為首,近月來被永琰逐漸提拔的一幹大臣,便如風過蘆葦倒一般地跪在君前,控訴和|如何地目無法紀倒行逆施隻手遮天:“私通洋人,擅以大宗內廷用物相與牟利”,“縱容屬下驕橫無紀草菅人命挑起民憤”不一而足。。。乾隆朝他權傾朝野之時見到他如巴兒狗似地諂笑阿諛的人此刻都成了最正經過不過的衛道之人,道貌岸然地橫加指責——


    這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罷?


    他已無力再去扭轉什麽——隻怕早在當年,他讚成永琰奪嫡之時,就已禍因早種。


    永琰,你登上大清至高無上的寶座,真隻為了那蒙蔽一切的恨,那麽,我又能如何?


    永琰端坐高位,四下裏嘈雜的聲音仿佛都離他遠去。


    他眼中,就隻有那個跪在他腳下,一言難發的男人。


    致齋,你想必又在恨我了。


    恨我百般為難,恨我置你於虎狼環伺之境——可我總要讓你知道,如今這惟我獨尊的權力,集中在誰的手裏!你再有才再有心又如何,隻要你一日跪在我膝下為奴稱臣,我就能摧毀你畢生的努力——哪怕付出再多代價!


    我要剪除你的翅膀,讓你再不能翱翔九天雲外。


    大清可以有無數良臣名將,但我永琰終其一生,隻有一個和致齋!


    永琰終於輕咳一聲,中止了這場由他暗示而起的口誅筆伐:“和|,兵連禍劫你難辭其疚,無餉無將你以何平亂?軍機處一幹人等都有失責,著——和|以下全班軍機大臣退出——”


    “慢!”乾清宮外一聲清喝,隨著一個身影由朦朧至清晰,緩步昂首踏進殿來,所有人都吃驚地瞪大了眼。


    福康安一身明黃色八龍四爪蟒袍,胸前一串乾隆親賜的珊瑚朝珠紋絲難動,全副王族打扮佇立殿中,那份臨淵峙亭的雍容氣度竟使滿殿臣工瞬間產生一種日月雙懸的錯覺。


    福康安環視全場,視線在和|的背影處頓了一瞬,才啪地甩袖跪下:“臣福康安,見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永琰咬緊了牙,握著龍首的手掌漸漸縮緊:“福郡王不經傳報忽而上殿,卻是所為何事?”


    原來福康安封王之後乾隆便免了他朝見之責,也是怕他封爵過高再加管事招忌,嘉慶上台後對“福家軍”處處打壓,加之兆惠海蘭察等死忠名將一一辭世,福康安更是被冷冷地晾在傅王府裏過他養尊處優卻百無聊賴的日子。


    他也知道,之於永琰,他生來就不該與之為敵。


    他是君,他是臣,永遠如是。


    但是,今日,此刻,他不能不挺身而出。


    “臣——願領兵而往,平定苗人叛亂!”福康安每一句話都如驚濤駭浪,激地和|胸中一片翻騰悸動。他早該知道。。。福康安定是會來的。為何這麽傻。。。和|閉上眼,鼻腔中一陣酸熱難當——這當口攪進來,隻會讓永琰變本加厲地恨!但他更知道福康安做不到袖手旁觀哪怕要引火燒身—— 一如他!


    永琰咬牙笑道:“福郡王戎馬一生,由你這般宿將領軍朕自然放心。不過如今國庫空虛——”


    “皇上!此次征苗一應軍餉,臣一己籌措!”福康安從褂中抽出一疊銀票,揚聲道:“國家有難匹夫有責——臣在京中宅邸,並富察家在各省各地田莊房產臣願全部折成現銀以充軍用!相信在場列位大人也都是忠君愛國之輩,捐銀募兵自然義不容辭——朱大人。”他起身,一步步走向直覺向後躲避的朱,“您生為帝師,天下士林表率,更應慷慨解囊了,是也不是?”


    朱一臉菜色地看了看鐵青著臉的皇帝,又轉向咄咄逼人的福康安,隻有無奈地一點頭:“。。。是。”


    “娘娘。。。已交戊時,臣妾該告退了。。。”永琰的側妃紐古祿氏起身,抿嘴兒笑著給已經正位中宮母儀天下的喜塔拉氏蹲了個萬福跪安。


    “妹妹別忙著走哪,咱們的梯己話還沒說完呢。”沁蘭歎了口氣,命人再斟上一盞茶:“反正皇上也不會上中宮來,你就是待到再晚也無妨。。。”


    紐古祿氏陪著唉聲歎氣了一會兒,才苦笑道:“娘娘至少已經有了二阿哥這個嫡親兒子,將來後繼有望,哪象我等失寵之人,沒個一兒半女陪著,也不知道皇上何時還能再看我一眼。。。咳。。。皇上也不知道聽了誰的挑唆,竟然好上了男風,十次倒有七次都召那個小太監張敏德進西暖閣裏‘伺候’著——即便偶有心用在女人身上,也是翻那個漢女的綠頭牌,我這等命苦福薄之人隻怕再見聖顏一麵也難的了!”


    沁蘭顰了眉,拉起紐古祿氏的手,卻不知說什麽來安慰這個與她天涯同淪落的失意人——她對這個同她一樣出身高貴卻不受寵的紐古祿氏倒生來有幾分親近之意,卻看蘇卿憐越發不可意,人前背後都直接以狐媚子稱之——說也奇怪,近年來永琰雖對蘇卿憐時有寵幸,卻從未想過給她升個位份,依舊是個不入玉牒的常在,所以沁蘭方能最終容的下她。但打從上次紐古祿氏從敬事房探知蘇氏的葵水竟有兩月沒來之後,她心裏就仿佛壓上了一塊千斤巨石。二阿哥綿寧小小年紀文武兼備,幾乎無人不曉,永琰登基之後,人人都將他視為當朝太子,但蘇氏一旦有子,前事如何便未可知了。這麽多年過去,即便她對永琰的感情已不能如當初一般純粹而熱烈,但那份妒忌憎恨,與空耗費青春的苦悶卻從來沒有一刻忘記過!更何況她這個國母,還要為她的兒子折去一切荊棘!


    “娘娘可是還想著蘇卿憐?” 紐古祿氏前傾身子悄聲道,“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沁蘭煩躁地一揮手:“談何容易!皇上子息不盛,任何一個嬪妃有了身子的宮中都鄭重其事,再說安胎保胎一事都是由禦藥房掌管,禦藥房如今還是由和|掌管著,那是個天下少有的精細人,瞞他談何容易!”


    “娘娘,蘇卿憐還未請過喜脈,此時還沒多少人知道懷孕之事,此時若能逐她出宮,還愁將來沒機會整治她娘兒倆?” 紐古祿氏本是個銀盤臉兒見人總帶三分笑的隨和姑娘,此時的神情在燭火遊移間竟有幾分猙獰,“而且,這事。。。還不用髒了娘娘的手——娘娘忘了?皇上最重一點,就是後宮幹政,除非翻牌子侍寢,哪個女人都不能靠近養心殿。。。”


    “這個自然,皇上的陰沉脾氣誰敢去惹?蘇卿憐又不是傻的,敢自個兒摸進養心殿?!”


    “娘娘,敬事房總管通家都是臣妾家的包衣奴才,隻要讓他們假裝傳令說皇上今晚翻的是蘇卿憐的牌子,還愁這個賤人不巴巴地趕到養心殿去?”


    “這怎麽行!”沁蘭唬了大跳,卻不是可憐蘇卿憐而是深懼永琰發火,“皇上追查下來,我擔多大的幹係!”


    “娘娘!您別忘了你是六宮之首處理後宮一切賞罰事宜,隻要蘇卿憐一犯宮禁,您就立時出麵將她帶回坤寧宮,那時候怎麽審怎麽問還不是娘娘一句話的事?偽造一份服罪的口供,就是皇上也不能阻止娘娘逐她出宮——別說那賤人肚裏的孩子,就是她的小命不也攥在娘娘手上?”


    沁蘭絞緊了手中錦帕,遲疑片刻就一咬牙:“。。。就這麽做!今晚皇上也留宿養心殿,還是那個小太監伺候著,隻要蘇卿憐到了養心殿一觸怒龍顏我就教她有去無還!”


    “娘娘聖明!”紐古祿氏起身就拜,“臣妾立即安排下去——”望著沁蘭無以抑製的欣喜表情,紐古祿氏謙恭的笑容下閃過一絲刻毒——觸怒龍顏者必定有去無還,這個自然——隻可惜,那個可憐的女人,先會是你而已。


    永琰的狐疑性子,你以為你能騙的過他?今日下朝後宮無人不知他心情惡劣,誰敢這時候夠膽拈其虎須?


    皇後之位從來能者居之——似你這般連男人都留不住還經不起挑撥笨地可怕的女人,有什麽資格來正位六宮!


    至於那個卑微的漢女,連個妃位都沒有,即便僥幸生下了兒子又能怎樣?


    反正,來日方長。


    紫禁城裏裏外外的每一寸土壤,都逃不過陰謀算計爾虞我詐——不懂這生存之道的人,還是早點消失為好。


    養心殿兒臂粗的蠟燭已經堆下層疊厚重的燭淚,飄搖不定的火光映射在帷幕間兩道糾纏的身影上。


    “皇上。。。不。。。”那承歡的少年已經痛到五官變形,滿頭冷汗浸地龍床都要濕透,永琰一麵狠力動作,一麵按著他的頭,側壓在榻上——很好,這個角度使他清瘦的側影看來更有幾分象他,這個念知使永琰更有興頭了,肆無忌憚地撞擊之餘,他象要勒斃人一般摟著那個不住抽搐的小太監,咬著牙道:“。。。你哭什麽?很疼?這是你自找的!你不是從來不會為朕哭嗎?朕就看看。。。你能有多硬氣!”


    屋裏最後一聲猶如夜梟的失聲慘叫,使穆彰阿一貫聲色難動的麵容都有了一絲波瀾——他明白永琰今夜的怒氣有多大。直等了大概一刻鍾,穆彰阿才在簾外給永琰請了安。進去之後,卻見永琰散著頭發,有些失神地坐在床邊。


    沒去理會那破布一般癱在床上的小太監的慘況,穆彰阿無聲地走到永琰身邊,跪下,定定地望著他的雙眼:“。。。皇上?”


    他轉過頭來,雙眼卻還是沒有焦距的——或許隻有此刻跪在他麵前的這個男人,才是他唯一可以信賴的永不會在背後給他一刀的屬下——


    “皇上,忍一時之氣,才有將來的地久天長!”


    永琰的眼神逐漸恢複了朝堂之上的堅定與冷漠:“朕一直以為,如今我坐擁江山,總可以做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了,沒想到,一個野種,一個奴才,也敢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詞壞我好事!”


    穆彰阿頓了頓,他清楚地看見這位盛年帝王緊握成拳的雙手因著出離的憤恨而在輕輕顫抖,他抬眼看向永琰,一如藩邸時那樣叫他:“十五爺。。。當年令皇貴妃在時就斷言福康安桀驁不遜必有反骨,一旦上皇退位他未必服從新君——即便沒有今日之事,兵權也不該交給這樣的人手中!這些年來,皇上屢屢整軍,福家軍早已解散,名存實亡,此次皇上可以借口雲貴潰軍太多,要他從京城隻身赴任,去帶那班子爛頭兵,雲貴一帶山高林深瘴氣橫行本就是九死一生之地,奴才就不信他真是戰神附體百戰不敗!隻要他一敗,威望必如山倒,介時要廢他爵位也好,捕他入獄也好,全憑皇上的意思了。”


    永琰聞言,掃了他一眼,卻輕輕搖了搖頭:“這麽做雖好,但無法永絕後患。”他眯起眼,望下廊窗外深不見底的永夜,“穆彰阿,朕要他死。”


    穆彰阿心頭一跳,有些驚訝地抬頭看向永琰麵無表情的沉默的雙眼。


    他緩緩地撐著身子站起:“傳令雲貴總督額森特,官軍一旦在貴州與賊兵短兵相接,四下州縣不得救援,否則——雖勝猶敗以叛逆罪論處!”


    這等於是拿大清西南邊陲的江山板蕩去換那個人的命——如此不顧一切的滔天之恨,竟僅僅是為了——一個和|?穆彰阿不禁打了個寒戰:“皇上,如此賭注,會不會——”


    “難道朕的江山沒他福康安就守不住麽?!爾曹身與命俱滅,也不廢江河萬古流!天下地上,惟我獨尊——不,這還不夠——傳令隱衛司待命——”永琰忽然住了口,愕然地看著窗外幾乎一閃而過的身影,“誰在外麵?!”穆彰阿瞬間掠了出去,卻也隻看見一闋霞影,迅速地沒入黑暗之中。穆彰阿看了永琰一眼:“這。。。這不是,蘇。。。”


    永琰在瑟瑟夜風之中昂首擰眉,冷冷地道:“把她抓回來——此事不準走漏一點風聲!”


    三人之間這場持續了二十年的愛恨情仇,終究要無可避免地,迎來一個慘淡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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