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字字攸情瑤林表心跡  步步為營永琰奪嫡位 上


    由於那一削之力甚大, 福康安被那反作力推地在馬上晃蕩不止, 胯下坐騎非他平日所騎神駿,受此驚嚇,長嘶一聲, 前蹄奮起,幾方縱跳竟將鬆了韁繩的福康安生生甩下馬來!和|本是因為福康安強行跟著而冷著張臉漸行漸遠, 突驚此變,駭地臉色都變了, 忙撥馬回來, 一躍而下扶著福康安的肩膀急吼道:“沒事吧?”


    福康安一滾之下已經將下墜之力減了十之七八,自然無礙,剛欲開口, 見著和|這十年來難得一見的為他心焦似焚的表情, 心裏一動,便直直盯住了他, 隻不發話。


    和|起先還隻當他是疼地說不出話來, 就要 替他除下鎖子甲看傷,頓了一下,忽然皺起秀致的長眉,惱怒地瞪向福康安:“——你又騙我!”福康安猛地一怔,忙在和|起身離去之前緊緊攥住他的袖子:“不——我, 我方才真撞到了,肩膀上的舊傷——”


    和|狐疑地瞪他一眼,卻是去留兩難, 半晌才沒好氣地重新蹲在他身側,便去解他的盔甲。動作雖然僵硬,卻極至輕柔,直到福康安身上鐵甲盡除,才顰眉道:“這兒地處偏遠,哪來的這一冷箭?難道——”他這些年來早已習慣步步為營地算計人心,隻怕又是那些從未放棄絕他之心的政敵下的毒手!


    “不是冷箭不是冷箭。流矢麽,哪場圍獵沒發生過這等事兒?何況我又沒中箭。”福康安此時能如此靜靜地端詳著近在咫尺的和|,人早已是如在雲端,哪還有心在意這點微末小事,近乎貪婪地癡癡地看著他,不由地傾前身子——哪怕,再靠近一點——


    和|正拉開他的衣襟看他肩膀是否舊傷複發,不經意間抬頭一望,二人幾乎是鼻尖相觸般地親密無間——福康安隻覺得腦中轟地一炸,這個久經沙場的老將竟然在瞬間頭昏腦脹,頰飛紅霞,狼狽不堪地將頭偏向一旁。


    和|卻也愣了,自福康安回京,他是第一次這麽近這麽認真地看著他——福康安真的老了。。。二十年後他依舊叱詫風雲勇冠天下,卻難以阻止年近不惑的兩鬢霜染滿麵風塵,而他的眼中也沉澱了太多的責任和陰鬱,再也不能是當年那個長街怒馬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


    他油然升起了一種百味沉雜物是人非的慨然。


    鬥了一輩子,卻又如何——他自己,又何嚐還是舊年模樣?!


    “為什麽。。。還要回來。”和|終於放下自己的手,呢喃地開口。


    “我放不下。十年征戰十年彷徨,生死一線依舊一念難忘,你卻叫我怎麽辦。。。”福康安沒有轉回頭,低垂的眉目籠罩在模糊的陰霾之下,“我何曾沒想過試著去忘記,可我做不到。。。當年錯過一次,今朝我不想錯過一世——”


    和|喉間一哽,似有什麽堵在心頭,咽不下吐不出,良久之後他終於起身:“遲了。。。福康安。。。遲了。”他轉過身,留給他一個批堅執銳卻依然顯得孤獨蕭瑟的背影,“情也罷,恨也罷,到咱們這般歲數,也早該看淡了。。。”


    “你撒謊!”福康安騰地站起,繞到他麵前,炯然雙目中複又看到了他那股與生俱來的強勢,“你同我一樣,打心底從不曾將這段感情看淡——”


    “你錯了!”和|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彼此之間是軒輊難分的迫人氣勢,“我和|今時今日站在帝國之顛,你以為我還會如無知小兒般糾纏於感情?!”話音剛落,福康安就伸手將他攬入懷中,二人腰間的甲胄激烈地相撞在一起,金石之聲不絕於耳。


    “你做什麽?!你瘋了!你忘記你我如今是什麽身份!”


    百場血戰鑄就的鐵一般的筋骨牢牢地禁錮著他的掙紮,福康安沉著臉,靠近他的耳畔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我就是從前記的太清楚,才蹉跎至今!你若真地能忘了我,就推開我——你能嗎?!”


    和|瞠目結舌,這還是那個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大將軍麽?!如此癲狂的火一般躁動的神情!“你。。。你瘋了!你忘了我為了整跨富察家無所不用其極,忘了我為了向上爬柔媚侍君,忘了我自甘墮落吃鴉片包戲子窮奢極侈——”


    “夠了!”福康安摟緊了他,沉痛地幾乎揉碎了他的身子,“你別說了,都是我自以為是懦弱逃避,當年我若有多一分心思,你和我何以走到今天的地步。。。致齋,致齋,是我額娘對不起你,是我福康安對不起你,我們。。。重新開始。。。”


    “瑤林。。。”和|閉上眼,終於第一次喚了這個名,“你怎麽還不明白?這個道歉晚了整整二十年。。。”他的掌心抵上他的胸,用盡全力地將他推開,揚起手看他:“我要不起這所謂的感情了。我這雙手既已習慣了翻雲覆雨,你如今即便要我斷,我也斷不了——紫禁城黃昏日落,也必終我一世為臣!”


    福康安徹底地愣住了,背光而立的和|,周身散發著一種攝人心魄氣吞山河的力量,這是當年的和|萬萬沒有過的霸氣——他早該看出來,這隻已經一飛衝天的鴻鵠,早已不是他所能禁錮折服!這個認知,卻是整整遲了二十年。。。


    “致齋。。。”他突然一歎,從腰間抽出一方堆鏽絲帛,遞過去,“你從來博學多才,可認得此物?”


    和|不知他此舉何意,便也接過,展開一看竟是一卷小型緙絲唐卡,色彩輝煌間繪著勝樂金剛坐法圖,寶相莊嚴,此乃藏傳密宗中的一大分支無上瑜伽部所奉菩薩,西藏班禪達賴二係皆授此法,他自己便是理藩院尚書,如何不知?“你是在考我?”


    福康安搖頭道:“這是當年西藏還軍途經青海,在哲蚌寺因緣巧合得來的,你再細看。”


    和|狐疑地看他一眼,慢慢地將唐卡翻了過來,卻見背麵赫然加持著金水手印,用藏文繪著一首長詩: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倉央嘉措。。。他深吸一口氣,這個淪為宗教鬥爭犧牲品並被康熙皇帝親旨意廢除的那個矢誌“不負如來不負卿”的多情活佛,最終悄然圓寂於蒼茫天地不知所蹤的傳奇。。。


    “傳說這是六世達賴的遺物。”福康安抿了抿唇,將那唐卡揉進和|的手心裏,再一次抬頭與他四目相對, “致齋,這詩,便是我的回答。”


    這是佛法莊嚴也渡不了的情根深重。


    若能就此忘懷,若能決然放棄,或許便是這世間最平和的結局。


    但他——不能!


    一世相思,一世難悔。


    致齋,這一次換我去苦苦追逐你的腳步,又有何妨!


    曆時十五天的木蘭秋狩結束,乾隆移駕承德行宮,設宴慶功,王公大臣皆攜眷與會,說不盡的衣香鬢影,紙醉金迷,好一番繁華似錦繾綣風流,一如夏花將謝未謝之時最後一抹絕色的豔麗。席上自是免不了歌功頌德舞樂生平,群臣百官都稱乾隆盛世千古罕有,縱使貞觀開元亦不可及雲雲,酣熱之餘,已是醉了三分的乾隆也揚手執杯,環視全場,揚揚自得地道:“我雖不敢比超唐皇漢武,然前代所以亡國者,曰強藩,曰外患,曰權臣,曰外威,曰女倡,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今皆無一仿佛者——總算可以撫慰平生!”


    自是一片喧鬧歡騰的山呼萬歲。誰也想不到,乾隆五十六年末,會發生那一場誰也始料未及的大變。


    由於天幹物燥,乾隆所居的煙波致爽殿旁的配殿走了水,罷宴過後酒酣耳熱的乾隆將睡未睡之時被那衝天火光驚地怔在原地,煙波致爽殿下中人亂做一團奔號呼救,太監宮女們隻知啼哭慌張,侍衛們卻一時趕來救護不及,竟是個束手無策的景況,還是小貴子警醒,將一床被子打濕了蓋住乾隆,也顧不上什麽禮數了,一咬牙背著皇帝就往外衝,聞訊飛奔而來的和|福康安並眾阿哥各個都嚇地麵無人色,當小貴子背著皇帝一臉焦黑地衝出殿來,永琰已是一聲慘呼,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過去,扶起乾隆就是號啕大哭,一句話也說不囫圇,隻可著勁說著“兒臣該死兒臣該死!”


    乾隆卻是呆怔地佝僂著背坐在寒涼的夜風中,白發飄搖,看著眾人疾奔救火的身影,看著被火光映紅的半邊宮闕,方才在宴會上意氣風發的人仿佛在瞬間又蒼老了十歲。他直覺地微微推開永琰,顫巍巍地伸出手來——和|與福康安連忙跪上前來,一左一右地拉住皇帝的手,和|急地連袍子都沒係好,東一戳西一截地露地狼狽,此刻也紅著眼看向乾隆:“皇上受驚了。。。奴才罪該萬死!”


    乾隆一擺手,兩行老淚無聲地墜下。


    一時眾人唏噓,永琰挺著背,從後冷冷地看著這一幕,微紅的火光映在他木然的半邊臉上,顯得幾分猙獰。


    但事情遠遠沒有就此結束。乾隆老邁之人,縱使平日裏深諳養生之道,身體強健,但經此一驚又受了風寒竟就此纏綿病榻,禦醫會診的結果雖是積火蘊心,靜養條理就好無甚大礙,乾隆卻依舊一天天地病體沉重下去,這些日子以來越發連上朝理政都不行了,有和|把持雖不致出什麽亂子,但皇帝畢竟是上八十的人了,某些心有所動的人不免開始揣測後事如何了。


    乾隆日複一日地在藥香中熏著躺著,身邊倒也不算寂寞,阿哥皇孫,近臣內侍,走馬觀花地來請安探視,十七阿哥永u來的最勤,一日五次晨昏定醒,幾乎是要片刻不離他的父親,一反常態的,十五阿哥永琰卻來的極少,乾隆還不致糊塗,心裏自然暗自不高興。直到一日,高雲從——小貴子因為救駕受傷現別居調養,已左遷六都總管太監的高雲從因是伺候慣了的來人,這才特特調來伺候乾隆——端來一小碗藥,勸乾隆服下。皇帝用藥都是按時定量由禦藥房人送上,還有備案可查,這沒頭沒腦地吃什麽藥。乾隆也沒想太多,就隨口問了一句,沒想到高雲從臉色大變,一個勁地隻管勸皇帝服藥,乾隆更詫異了,一聞竟有種說不出的腥味兒,登時大怒,一掌潑了那藥,吼道:“這藥裏究竟是什麽古怪!你這狗東西也膽敢來謀害朕?!”一麵又叫慎禮司的人拖出去活活打死,把高雲從嚇地啼淚縱橫地伏趴在地:“主子!奴才幾條狗命敢謀害您!這藥。這藥。。。是十五爺進上的!奴才也知道不合規矩!本是不敢的!可十五爺的請求奴才又不能不答應啊。。。”


    “他給你什麽好處,要你進這藥?!”


    “沒好處沒好處!十五爺將這藥送來的時候,走路都在晃蕩,麵皮還泛著白,穆大人扶著他,說,說這藥是十五爺在菩薩麵前跪了七天,絕食祈禱得來的——可奴才看見十五爺的手臂上還紮著繃帶——這恐怕是十五爺他仿效‘割股療親’的法子割下臂肉做藥引煎好了一片孝心進上的!主子!奴才也是爹娘生的,這時候哪還忍心不替他送哪?”


    人年紀越大,總是越心軟,乾隆聽到此處已是癡了,看著地上潑了一地的黑色藥汁,心裏一酸,竟不知是個什麽複雜感受,半晌才道:“起來吧。。。今天的事,不許張揚出去。高雲從,去庫房裏取幾丸去腐生肌丹來,給你十五爺送去——也,也不必說是朕的旨意。。。”


    “紮!”


    殿上正一片鬧地一片狼籍,外頭又一個太監快步而進,手裏捧著個絳紅的匣子——乾隆雖未能上朝,大小政事都交與和|委決,但各地督撫將軍送上的密折卻是不管多累都定要自己親看的,這也是自雍正起就定下的死規矩——乾隆接過來,是熱河提督葛思瀚的密折,他本是如往常般不甚在意地翻閱,卻幾乎在一瞬間瞪大了雙眼——


    他啪地合上奏折,也不知哪來的氣力,竟自己扶床站了起來,眼裏是消散已久的精光:“來人,傳福康安!”


    乾隆五十六年末,帝身體微恙,駐駕承德久不歸京,京城一切政事皆驛馬傳至熱河,久而久之不免人心浮動,當是時,熱河綠營總兵馬天庇忽以封上鈞憲領巡防名義移師隆化縣,遏住直隸熱河兩大行省之通行咽喉,協領張春成心生懷疑,便調動隆化周圍縣郡官軍集結待命,隻身入營向馬索要上級軍令未果,反為所製,熱河提督葛思瀚才驚覺有變,飛折送往乾隆禦前稟告,同時蒙古卓索圖盟七旗也有小規模軍事調動,直隸熱河蒙古小股兵力看似鬆散各有所命,然鋒芒所向竟不約而同指向承德——乾隆雖是升平天子,但對這等宮闈奪權之事最是敏感,當即授福康安直隸總督一職統籌河北一帶所有軍事行動。福康安雷厲風行,一上台立即前往隆化整軍——以私下調令不守軍紀之名撤去馬天庇提督之職,軍法處死,又以挑動軍心罪杖責張春成,同時福康安隨即收編漢軍八旗之兵力,更換參將以上將領三十六名,建製各散。行至草原的蒙古卓索圖盟軍見況,便擁兵不前,隻在草原邊沿遊弋不去。福康安將計就計,以卓索圖盟七旗感懷聖恩赴承德請皇帝安乾隆甚為感念為由,遣使持令命旗主桑達克即刻前往承德,桑達克一去,群龍無首,不日,蒙古騎兵開始撤退,徐徐北歸。


    這場軍事異動,如一顆石子墜進浩海之中,很快便了無聲息。福康安回京向乾隆複命之時,乾隆正在服藥,神色倒是一派平靜:“處死馬天庇之前,可有審問他冒哪個‘上級鈞令’調兵承德?”


    福康安伏下身去:“沒有。馬天庇一人膽大妄為偽造軍令已是罪證確鑿,奴才以為沒有再審的必要——那些無謂的流言總是越少越好。”


    乾隆有片刻的失神——這個他名義上的“外甥”做事已經越來越成熟穩重思慮良多了。不管背後指使馬天庇搶占隆化以備不測的人是誰,傳出來就定是樁遮天醜聞,拿住了證據就立時湮滅源頭,將謠言第一時間扼殺殆盡,甚至為了杜絕悠悠眾口,還同時處罰了事實上有功無過的張春成維持大局之穩定——他看向福康安,甚至有些惋惜——這般文武兼備一代雄才卻生生注定要一世為臣。。。他歎了口氣。從來不會追悔過去的人竟在心中有了一絲歉然,若他隻是一個臣子,會不會就不會生出今日這般扼腕?當真是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桑達克今日也已起程返蒙,皇上放心,和|他們招待地滴水不漏,優容有加,一點沒露出我們疑他的破綻來。”


    乾隆回過神來:“蒙古也攪進來了。。。嗬,陣仗好真大。。。”若說這場異動真是個人胡為亂動的話,怎麽會攪地熱,冀,蒙三省動蕩,“桑達克這人朕深知的,匹夫之勇又易衝動最易受人唆擺,未必真的有心參與這事,你們這法子是對的,先穩住再說。蒙古這邊。。。”他頓了頓,神色複雜地看向福康安,福康安自知乾隆心中想問的是何人挑動地桑達克帶兵千裏奔徙,但此事,卻非人臣所能揣測,此時也隻能深深地低下頭去,避而不答。


    乾隆也深知此點,並不追問。


    喜塔喇王爺他吉雖然統禦蒙古,卻與卓索圖盟素來不睦——更何況天下無人不知他吉與永琰有秦晉之盟,若真有想有所異動,也不會明目張膽地借助蒙古勢力——那除他之外,也就隻有——


    他閉上眼。


    永u。


    原來他最鍾愛的幼子,在日日親來伺奉甜言蜜語的同時,竟是為了焦急地監視盤算他什麽時候能撒手人寰,甚至為此做好了完全的準備!就不能。。。再等個幾年麽?!


    這事雖還沒有明證,但永u的野心卻是昭然若揭,叫他膽寒心驚!


    皇家骨肉,到底就沒有親情可言麽?!


    他想起了那碗被他親手潑掉的藥湯,心卻一點一點地沉重下去。


    冬至,元旦,萬壽從來都是清宮三大盛事,可今年冬至因著乾隆的病時沉時輕的,連祭祖告天等事宜都是交由永u代天行禮,眾人都道他晚上也未必能出席夜宴。那夜永u指揮若定,高居首位,倒將一幹哥哥們都撇在腦後,連一貫忍耐的八阿哥永璿都有微詞,永琰卻隻是淡淡地,甚至對著抱怨的兄弟們安撫道:“皇阿瑪既已擇了十七弟來主持,他坐首位也就是份屬應當。”話音未落,殿外忽然一聲高傳:“皇上駕到——”


    永u吃了一驚,連忙離座率著眾人跪下,龍輿抬上殿來,乾隆的精神卻是難得極好,矍鑠英明,神采煥發,雙目微掃,就將全場的人逼地大氣不敢喘。原本一直在心中揣測乾隆病情的眾朝臣直至此刻才放下心上大石。


    “皇阿瑪吉祥!” 永u到底有些心虛,忙揚高了聲音。


    乾隆麵沉如水地下了輿,卻不理他,自顧自地向前走去,小貴子的傷也是早已好了的,忙趕上前扶著他拾級登高,禦台落座,一出聲,竟是久違了的中氣十足:“朕偶感風寒,躲了一個多月的懶,諸位著實辛苦了。傳朕旨意,今日與會之人,人人賞金百兩,朝冠一頂!這承德行宮失火,是朕德行有虧上天示警——”


    諸臣聽到此處,剛直起的背重又嚇地伏於地上:“皇上聖德,三皇五帝以來少有能及者,何來德行有虧!”


    眾人還在爭先恐後地表忠心,乾隆卻一擺手:“永u一向孝順,替朕去盛京到祖宗靈前替朕好好懺悔祈福如何?這承德行宮也有年頭了,依朕看此次也該再重新修葺一番,才襯的上帝國身份。。。”


    一句話仿佛夾雜其中無足輕重地飄出,落下卻驚地每一個人瞠目結舌——這個當口,被調離禦前,前往盛京,這意味著什麽?


    氣氛一下子凝重了起來,永u煞白了張臉,跪在原處,幾乎有些失魂落魄,連叩頭謝恩都不記得了,席上端坐的永琰依舊麵無表情,隻是看著,直到執起案上酒杯,一仰頭喝了個幹淨。


    福康安與和|同列首席,他下意識地偏過頭去看他,和|麵上依然是那副婉轉卻看不清真心的笑,眉頭卻已深深鎖起。


    場上暗濤洶湧的氣氛,直到左都禦史錢灃的出列,才微微打破。


    但此刻這位鐵麵禦史的出場,卻未必會使事情好轉。福康安雖長年不在京師,卻久聞錢灃之名,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刺頭,隻要占了理,哪怕是與皇帝對峙也在所不惜。


    “錢灃哪。”乾隆竭力表現地如往常一般大度,甚至還衝他笑了一笑, “你不會又想惹朕不痛快吧?”


    錢灃提袍跪了,磕了個頭:“奴才不敢,奴才是給皇上獻字的!”說罷雙手奉上一道卷軸,小貴子上前接了展開,但見墨汁淋漓四個鬥大大字——堯天舜日,筆勢如虹,一派大家風範。這四字出來,原本有些凝滯的氣氛頓時又熱絡起來——看來這錢禦史畢竟也是老了,至少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四字雖平常卻著實是對乾隆的最大的褒獎。


    但乾隆卻沒笑,他端坐在龍椅之上,忽然挺直了略帶佝僂的背,灰蒙的雙眼更顯蒼暗,和|也沒笑,他放下酒杯,銳利的目光直直射向對桌的永琰!


    嘉親王卻仿佛懵懂未覺得自顧自與福晉沁蘭說話,偶爾笑著抱起世子綿寧,拿桌上的桂花糖膏喂他,竟是派事不關己的天倫之樂。


    但和|知道,這個如今剛過而立,年富力強的王爺,從沒真的放棄過皇位。


    堯天舜日——那分明是暗指乾隆在位已近六十年,若真要做個千古難有的聖明天子就該仿效堯禪位於舜之美談,交出皇位!這錢灃縱使再膽大妄為,背後沒人撐腰他怎麽敢?!


    “錢灃。”乾隆終於發話了,一揮手,止了滿殿舞樂,“你這是何意,誰讓你來上這四個字的?”


    “沒有旁人,正是奴才自己!”錢灃依舊跪著,語氣卻硬了幾分,“皇上這些年來六下江南,廣修園林,窮奢極侈,似乎忘了當年登基之時的誓言?!”


    所有人都在瞬間噤若寒蟬,此刻,大家也都聽出來錢灃要說的是乾隆登基之時在康熙靈前發誓“若天假以年,必不敢超聖祖在位之六十年,必禪位於子”一事,這些年來這想法人人都要在心裏計較過,盤算著要投靠哪個阿哥門下,但如今看乾隆依舊春秋鼎盛,精力充沛,怎麽也不似甘心放權做個太上皇的人,誰敢這麽光明正大地提出來?!


    “好!勞煩你還記掛著朕的家事。”乾隆森然一笑,將錢灃的進言同永u一事聯係在一起,忽然拔高了聲音吼道,“究竟是哪一個人在你背後撐腰教你說這些誹謗君上的話!”這話一出,眾阿哥親王都坐不住了,嚇地紛紛離席就拜,永u更是嚇地麵無人色,錢灃卻似渾然不懼,昂首道:“沒人指使更沒人撐腰!皇上!您細想想,這些年縱使多了許多進項,但大興土木,廣犒番使,邊境戰爭接連不斷,哪一項不是化錢如水的事兒?都說乾隆盛世鮮花著錦,誰看的清其下的暗濤洶湧?您方才也說了,承德行宮失火未必不是上天警示!皇上,奴才沒有半點私心,但乾隆朝的奢侈拖滯之風是該煥然一新了!”


    和|暗暗一歎——這錢灃說的他何嚐不知?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之下說出來一切都隻會適得其反!


    “照你說這些年來朕勵精圖治,十全武功,四庫全書卻都是白忙一場窮奢極侈?!你要換的是這風氣,還是要換——”乾隆撐著扶手起身,小貴子忙來扶,卻被一掌推開了,“朕?”


    “奴才不敢!奴才都是肺腑之言!一心為國沒半點私心!皇上!您要做的不是讓慶郡王去盛京替天祈福——而是罷修承德行宮,罷一切征伐,反侈為儉,與民生息,方為長久之道!否則隻怕不免如漢武帝一般輪台罪己!”


    乾隆渾濁已久的雙目中陡然一亮,已是厲氣陡現在!


    “錢灃!”和|騰地起身,在乾隆發作前起身斷然大喝道,“你簡直目無王法藐視綱常到了極點!還敢在這大放厥詞!來人!將這個悖逆狂徒拉出去嚴加看管!”


    若是旁人,乾隆哪肯罷休,可偏偏是和|——乾隆呼哧呼哧地喘著灼氣,半晌才回複了臉色,重重地坐回椅上,一擺手:“拉下去!”


    錢灃尤自委屈,一路還在喊“請皇上納諫!請皇上納諫!”


    乾隆顫巍巍地低頭看著自己的已然起皺的雙手許久,終於抬起頭來,環視殿上跪了一地的大氣不敢出的臣子們——這些人心中,未必沒有和那錢灃一樣的想法吧?


    六十年。。。這個大限,畢竟要到了嗎?


    所有想繼承皇位的人,都是真心想他早點“駕崩”的,不,或許有例外,他轉向抱著綿寧一臉沉穩的永琰,有了片刻的失神。。。


    “繼續。。。飲宴吧。”他再次開口,聲音卻陡然蒼老了,他想,他的王朝盛世,他的風發意氣,是不是,真地要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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