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秋點兵有情人緣牽一線  狩木蘭嘉親王始露崢嶸(下)


    和|進天地一家春向乾隆稟告的時候, 很有些眉飛色舞的味道, 乾隆本是歪在榻上讓小貴子給他錘腿,因此仍舊是閉著眼聽,半晌忽然一笑:“和|哪, 你平常辦差辦好了也都沒這一次高興哪?”


    和|一愣,趕忙低頭道:“為皇上辦差是奴才的本份, 何來高興不高興之說——是皇上說的,那馬戛爾尼與別不同, 定要他心甘情願臣服納供——”乾隆睜眼, 揮手命小貴子撤下,方才起身,和|忙上前攙了——乾隆已經年過古稀, 滿頭銀絲了, 這些年雖然國無大亂,但太後和親王等至親的先後亡故, 使得這位天子也漸漸生出幾分“風雨流年樹猶如此”的慨歎, 晚年不免有些倦政,一應大事皆出自和|門下。


    “和|。。。”乾隆扶著他的手走到窗前坐下,眯著眼道,“朕可是老了?”


    和|頓了頓,才輕聲道:“是。”乾隆不無意外地看他一眼, 隨即嗬嗬地笑了,搖著頭道:“你哪。。。”“人之在世,誰人無老?皇上即便老了, 依舊英明神武是難得一見的百代聖天子——這豈不是更加難得?”


    “好。朕知道你嘴乖,外人都說朕寵你信你,可你的本事他們卻一點沒學上。。。這些年來,圓明園,避暑山莊都修了,浙江的海棠,江南的漕運,都是大工程,沒你和|能行?”年紀一大就不免有些嘮叨,乾隆絮絮說著,忽然抬眼看他:“。。。和|哪,上一次的木蘭秋狩是什麽時候?大約——是前年了?趁著朕身子骨還行,再陪朕去一趟承德吧。”


    “。。。奴才自當奉承!”其實心中對乾隆高齡秋狩很有些反對,但他也知道此刻的乾隆如同小兒,最不喜人駁斥他的旨意,因而便掩口不說,隨即微微看向小貴子,使了個眼色。小貴子知機,忙彎腰笑著對乾隆道:“主子,您今兒精神好,馬戛爾尼前些日子供奉進來的那些西洋玩意,主子還沒瞅過吧?奴才讓人送進來?”


    乾隆倒是不置可否,和|卻開始唾沫橫飛地介紹抬進來的器具——什麽羅盤,航海器,火輪船,自鳴鍾。。。乾隆拿起一隻單筒望遠鏡在眼上比畫,和|忙道:“聽說這個能看到十裏開外的東西。”


    乾隆一笑,將東西放下:“看那麽遠實在是好高婺遠,依朕看大可不必。”和|一驚,但他從乾隆帶笑的表情中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忙繼續道:“英夷的科技製造倒很有些看頭的,未必就都對咱們沒用。奴才聽說他們整個國家都是商人,都會做生意,如果咱們大清和他們能在五口通商,英國人的貨物價格低而他們要的茶葉絲綢我們卻能開出很高的價格,還能收取五成的關稅,長江流域的製造商們還能再收一大筆稅費,財源滾滾啊!”


    “和|。”乾隆的臉上第一次沒了笑容,將手背過身後,慢悠悠地道,“木蘭秋狩之事你可要多費心打點了。”


    和|一怔,心中頓時如翻了五味瓶一般,什麽滋味兒都有,半晌才磕頭稱是。


    次日乾隆返駕紫禁城,馬戛爾尼上乾清宮覲見,行三跪九叩禮,乾隆龍心大悅,又是賞賜無數,但對馬戛爾尼國書所提開放通商一事,卻隻複言如下——


    “我天朝物華天寶,無所不有,本不需外夷奇技淫巧之物。朕體諒西洋各國的難處,所以準許在廣州一地開設洋行,滿足夷人所需。……天朝法製森嚴,每一盡土地都開於版圖,不容分製,英人請求賞給土地傳教立言等事斷不可行,……爾國王惟當善體朕意,益勵款誠,永矢恭順,以保全爾邦,共享太平之福——”


    馬戛爾尼驚詫地抬起頭來,他原以為自己已讓步至此,這中國皇帝沒道理不答應個對雙方都有利的事啊!然而當他憤怒地看向和|的時候,他便發現,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中堂大人眼中的失落與不解,比他猶甚。


    當天晚上,乾隆著小貴子送去一份口諭:“士農工商,商為末流,乃千古不變之定理,何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卿怎可本末倒置,以蠅頭小利換我天朝臉麵尊嚴!”這是這些年來,乾隆寫過的口諭中措辭最強烈的一道。和|跪地接了,一遍一遍地看了,忽而跌坐於地,搖頭失笑。


    這些年來他時時如臨深淵刻刻如履薄冰依舊是聖心難測——這位從來就大權在握揮霍豪奢慣了的皇帝,又哪裏知道,他拒絕的華夷通商又何止是蠅頭小利!節流不可,開源也難——鮮花著錦的乾隆盛世又能延續幾年!


    這是第一次,他生出了幾分高處不勝寒的倦怠。


    即便心下煩擾,木蘭秋狩之事還是有條不紊地準備妥當。乾隆五十六年十月,乾隆帶著阿哥王爺親信大臣侍衛宮眷數萬人浩浩蕩蕩地駕幸承德,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後一次的木蘭秋狩。


    秋風颯颯旌旗獵獵,木蘭圍場之間一派“千裏霜林盡染丹,漫山紅葉溢金流”的美景,乾隆在華蓋車上端坐,他雖然也換上了一身戎裝,但卻再也沒能象往常那樣縱馬馳騁——大臣死活不讓他再上馬了,乾隆隻得悻悻作罷,他自己也知道,如今風燭殘年,早已今時不同往日了。清咳一聲,乾隆抬眼看向站地離他最近的成親王永w,嘉親王永琰,慶郡王永u,其中尤以永u最為氣盛,乾隆老年舐犢,待這幼子尤為不同,他這一身的金龍鎧甲便是乾隆禦賜,當年康熙爺穿著平過準部的,一身戎裝,更是顧盼奪人,不可一世。乾隆滿意地衝他遠遠一笑,再望右看去,是嘉勇郡王福康安,戶部尚書福長安,和一等忠襄侯文華殿大學士和|並額附豐紳殷德。都是一派翎羽輝煌英雄氣度,心下大為寬慰,徐徐開口道:“今日圍場聚殲猛獸,朕就不下場了,爾等可各顯神勇,拔得頭籌者,朕有重賞!”


    其實即便沒有重賞,誰不想在皇帝麵前爭個高下!


    於是畫角聲剛過,甲胄在身,長槍在握的諸人頓時如離弦的箭一般疾衝了出去——王公貝勒們縱馬馳騁,張弓引箭,馬嘶獸鳴,將這片山林化作壯烈狩場。


    不過小半柱香,永琰忽然拉韁止步,隨後跟來的穆彰阿也勒馬停下,小聲地問道:“主子?”永琰翻身下馬,解開沉重的鎖子甲掛在鞍上,現出一張極其成熟英氣的臉來:“本王不陪他們鬧了。”誰看不出乾隆設這個局不過是想給那最擅長弓馬騎射的福康安和他的十七弟的臉上貼金,他還沒老八老十一那麽蠢,真去拚死拚活。


    別的不說,永u弓馬嫻熟,年富力強,論武功的確是眾阿哥中頭一分。更何況,他還有永琰難以企及的天恩殊寵。


    自令皇貴妃前年沒了之後,乾隆就追封其為孝儀皇後,陪葬裕陵——而膝下能稱為嫡子的就隻有嘉親王永琰和慶郡王永u二人,這些年來,慶王聖寵深厚,京城中除和|外無人能出其左右,朝中多有黨附者。反觀永琰,依舊謙和端方溫吞性子,遇事從來一味忍讓,風頭較之永u大大不及,朝中有知機鑽營的,看出乾隆也在對二位阿哥暗加甄選一評高下以定儲君,都認為永u必勝。


    穆彰阿有些詫異,“那難道就白讓旁人在皇上跟前兒長臉?”


    永琰冷冷一笑,要長臉何必那麽累?!“你忘了當年世宗皇帝如何被聖祖選為皇嗣的?”穆彰阿微吃一驚——就聽見不遠處一陣歡呼,循聲望去,卻是永琰的嫡長子,福晉喜塔喇氏所出的綿寧竟用特製的小弓箭射死一頭母鹿,眾人歡聲雷動,將那中箭後還在掙紮的母鹿綁到乾隆跟前,都誇綿寧世子不滿十歲有此神勇實乃天賦異稟,乾隆也笑逐言開,當即把黃馬褂、雙眼花翎賜給了這個小孫子,並當即賦詩一首:


    堯年避暑奉慈寧,樺室安居聰敬聽。 老我策驄尚武服,幼孫中鹿賜花翎。 是宜誌事成七律,所喜爭先早二齡。 家發永遵綿奕葉,承天恩貺慎儀刑。 (1)


    穆彰阿頓悟——當年康熙晚年也是在木蘭秋狩,見到了十二歲的孫子宏曆馳騁圍場,驚歎其少年英武將來絕非池中之物,才動了將皇位傳於四子胤縝的念頭。思念尚不及回轉,就見永琰忽然抓亂了頭發,將盔甲隨隨便便一套,便重又上馬奔馳回去,乾隆見他盔歪甲斜且不曾打到一隻獵物,放下了懷中的綿寧,不悅地沉下臉問道:“怎麽了?”


    “皇阿瑪,兒臣看這隻母鹿哀鳴不已,腹中隱有胎動,定有孕在身,兒臣不忍其無辜畢命於刀斧之下,甘願不要任何獎賞,求皇阿瑪將它放生!”永琰翻身跪倒,眼中一片誠摯。


    永u低頭撥弄著頸上明晃晃的索子甲,雖不至明著反駁親兄,卻語含暗諷地刺道:“我們愛新覺羅氏是馬上得來的天下,十五哥這般仁弱,倒真不似滿洲兒郎。”


    “論騎射,我與十七弟如何能比?”永琰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聽者有意,和|雖不曾抬眼,心中卻不免想起當年二人在甘肅聯手查案,身犯險境,永琰少年血性,一身工夫又何曾落得人後,隻是逝者已矣,多言何異。


    “好了。”乾隆出言止了永u的話,他自為雄主,本來並不喜永琰如此仁弱,可轉頭看看年紀雖小已有勃勃英氣的綿寧,心中不由一動——他自詡為十全武功盡善盡美的了,後世子孫再開創疆土已是萬無可能,一個守成之主最重要的不是進取之心而是——愛民如子。


    思及此,看向永琰的目光便瞬間柔和許多,卻也不肯誇他,隻是淡淡地道:“你這沉穩博愛的性子倒是有君子之風,可在這圍獵之地卻未免不合時宜。”


    這便算是極大的讚語了,唬地永琰連忙叩頭遜謝。


    一直跟在身後的穆彰阿再次佩服起永琰天衣無縫的算無遺策,如此一來,在乾隆心中立時就留下了其子仁愛,其孫英銳的印象——大清畢竟是要傳承百世的,這難道不比十七爺十一爺他們爭地你死我活來的聰明許多?


    但永琰卻好似理所當然一般,離了禦前臉上也沒有一絲快意。穆彰阿隻得閉了嘴騎馬跟在身後,直到主仆二人漸行漸遠,到了漫無人煙的山林僻靜之處,那鹿鳴哀哀獸吼陣陣的圍獵之聲已漸漸地淡地聽不到了,永琰才勒馬止步,他低下頭,撫著跨下座騎額上的金質鈿飾,漫不經心似地開口:“皇上畢竟春秋已高,若是先前,我說那番話,他必要斥我迂腐,今兒改口說我‘君子之風’,是他真的老了。。。”


    人君一老,頭等大事自然就是立定皇嗣,穆彰阿頓時熱血沸騰,他明白這位蟄伏多年的主子終於要再展拳腳——這一次,卻是真地要問鼎帝位了!“主子的意思是,可以行動了?”這些年嘉王一係被慶王一係打壓地抬不起頭來,哪個人心中沒那三分久抑的火氣?


    永琰輕一頷首,雙眼中精光四射:“皇上踐柞之初就曾經詔告天下人‘不敢越聖祖康熙在位之六十一年,若天命有授得以長齡,必於乾隆六十年禪位太子’——那時的太子是二阿哥永璉,可惜無福早夭——但皇上若要定儲君,必在這一二年間!老八,那是個迂書生,老十一因著母妃身份是早已出局的,明眼人都知道,太子隻在我和老十七之間——皇上也一直在暗中比較選擇。都說老十七驕橫,可一個人事事得意了就必然會出大亂子——欲取先予,從來是個錯不了的法子。”


    穆彰阿暗自一凜,永琰這些年一味地退縮避讓並非隱忍,卻是故意退讓縱容的,卻正是要永u得意忘形自露馬腳再一擊擊中,哪裏象是對付親兄弟的法子,分明是處心積慮要除去這個最大的競爭者——誰不知道皇權之爭,誰一旦落馬就永不得翻身!


    “若不出意外,老十七沉不住氣,今年內必有所動。”永琰似還不知他心中念頭,淡淡地繼續吩咐道:“叫我們的人都警醒點,前些年都混夠了,額森特也慢慢調回來吧,在西南帶了那麽久的兵,總該派上點用處——哦,還有,該讓人‘無心’提點一下皇上的‘六十年之約’了。”


    “紮!”穆彰阿血液裏一陣鼓噪地興奮,竟真有些摩拳擦掌的意味——卻在此時聽見層層灌木衰草之外隱有人聲傳來:“主子,有人。”


    永琰自然聽見了,輕帶馬頭不欲再留:“我們走罷。”可馬蹄剛剛踏出,他便聽到了這麽多年來他想忘卻忘不了的聲音——


    “你要跟到什麽時候?!”


    那個薄怒嘶啞卻獨一無二的聲音!


    “這木蘭圍場方圓百裏,難道和中堂來得,我就來不得?”


    穆彰阿隻覺得太陽穴一跳,略帶緊張地看向仿佛僵住了的主子——連他都聽的出來,這另一個聲音出自嘉親王的眼中釘肉中刺——嘉勇郡王福康安!


    隔著枝葉婆娑,他望不見聽不清綠蔭深處的他們在做些什麽,說些什麽,但正是因為這望不見聽不清更使得他百爪繞心地胡思亂想,隻覺得連風過枝稍的沙沙聲在他耳中都能帶出淩遲碎割一般綿長的痛——


    “主子。。。”穆彰阿悄聲道,“咱們。。。走罷。”多待一刻永琰的臉色就多青白一分,又有何益?畢竟現在的他,還遠遠不如這兩個在乾隆麵前炙手可熱的文臣武將帝國雙璧!


    他懂,永遠審時度勢的永琰自然更該懂!


    永琰握著韁繩的手從僵硬而漸漸鬆開,垂落身側,穆彰阿還來不及鬆一口氣,永琰忽然搭弓引箭,朝那人聲隱約的樹陰蔽處直射而去!


    那廂福康安本就無心狩獵,一路拍馬跟著和|,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正一臉悻然,忽聞腦後風聲陡異,他是多少場戰役裏生死關頭過一回的宿將,連忙回頭,驚見一隻箭羽挾雷霆萬鈞之力碎葉裂枝地從灌木從中直襲而來,避無可避,情急之下伏低身子緊貼馬背,反手抽刀急削,擊在箭矢尾端借力打力將那箭反撥了回去!


    永琰那箭是氣極怒盛之時所發,何曾留了餘手,卻不料見箭頭回轉,竟反穿過繁枝茂葉複向他麵門襲來,登時怔在原處——


    “主子!”穆彰阿駭然大驚,本能地撲了過去,緊緊將永琰護在身下,永琰被他撲地摔下馬去,泥屑飛揚間,他被撞地眼冒金星,差點嘔出一口血來,回過神後才猛地翻身而起:“穆彰阿!”跟了他十餘年的侍衛此刻已是麵色慘白,肩上深深插著一支長箭,兀自血如泉湧,聽了永琰的叫聲,他才猛地咽下堵在喉頭的鮮血,慘然一笑:“主子,少不忍則亂大謀——”


    永琰心下一熱,連連點頭,就翻出隨身帶的傷藥想為他拔箭療傷,穆彰阿忙忍痛攔住他:“這箭有嘉親王府標誌,拔不得——他們呆會必會來此查探萬不可給他們留下證據把柄——此地,不可久留。。。”


    “不可!你的傷要緊!”永琰如何不知穆彰阿若帶傷騎馬,這傷口必至潰爛,說什麽也不同意,穆彰阿急了,汗如雨下中一把按住永琰的手,留下一片觸目驚心的血色淋漓:“主子!大局為重!快走!我們此時惹不起隻能躲——我為您就是搭上條命又有何惜!走啊!”永琰一顫,這才扶起穆彰阿踉蹌著上馬,穆彰阿咬著牙忍著劇痛翻身上馬已是癱軟無力地伏在馬背之上,看著永琰焦急的雙眼,卻忽然顫著聲道:“爺。。。恕奴才說句不中聽的。。。您別再為和|費心了,這麽多年來,奴才。。。看在眼裏,您總是看著那對香包發呆。。。從他走後,您就再沒笑過一次,甚至十年忍耐十年辛苦。。。也都是為了將來有一天能。。。可是,他不值得!爺,他這些年來何曾領過您的情又何曾將您放在眼裏——爺,您殺了我也要說——您忘了他罷——”


    “別說了!”永琰猛地打斷他,喉頭抽動了數下,終於別開頭去,“先回去再說!”


    連穆彰阿都能明白,為何隻有你寧可肆意踐踏我的心意!


    和|,這十年來你就如此決絕,真地對我沒有一絲懷念?!


    那個人就真地無可替代嗎?哪怕——


    哪怕——他死?


    (1)乾隆幼時曾隨皇祖康熙入圍中鹿,皇祖康熙賜黃馬褂。其時乾隆年十二,而綿寧中鹿年僅十歲,故而詩有:“所喜爭先早二齡”之句。這詩亦成了綿寧日後踐祚最初一筆政治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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