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十五皇子有心納士  少年權貴意尚遊疑


    時值暮春, 本是草長鶯飛的時節, 此刻天上卻依舊零零星星地飄著冷雨,暗沉的烏雲陰地極重壓地極低,蘭州城外一幹紅頂大員們卻一反常態地批著一色米黃油衣, 冒雨三五成群地聚在城門外,剛過了戌時, 不知道哪個眼尖的率先喊了一聲:“來了來了!”眾人抬眼看去,雨幕中果然有一隊珞車自東南方向蜿蜒而來, 為首的一頂青呢轎子不飾豪奢, 惟轎頂盤著一座烏銀戧金小騰龍——不消說,這轎裏坐著的必定是當今的十五阿哥永琰無疑。眾人登時忙做一團,做張做致地列隊恭迎, 洞開城門, 禮袍齊鳴,待轎子行地近了, 才見另一頂紅圍小轎略略地靠後停在永琰轎旁, 車轅前插著一麵正紅鑲嵌著百邊的小旗子,因被雨打濕了,時卷時舒地耷拉在稈子上,卻不難見到其上一行鏽金字“欽命頒授關防全權欽差大臣和”,不問而知, 裏頭坐著的便是當今乾隆駕前炙手可熱的戶部尚書,欽差正使和|。


    一時二人掀簾聯袂而出,身後立即有人撐上兩把油傘, 和|陡然從暖烘烘的轎子裏出來,冰冷的雨珠悉數打在臉上,直覺就想抖個激靈,可一望身邊的永琰氣宇沉鬱冷麵威嚴,不由在心中再讚一聲少年老沉,自己忙也掌住了,緩緩地打量起出迎的甘肅父母官來。


    此時居中為首的身著錦雞補服珊瑚頂珠的官員立時率眾提袍向和|永琰二人跪下,山呼萬歲:“奴才們給皇上請安!”


    “聖 躬安。”和|昂首朗聲道。他是第一次以欽差正使身份出巡辦差,那份威儀從容卻也絲毫不差。眾人方能起身,方才為首之人便是乾隆前不久剛剛詔諭嘉獎為“天下督撫表率”,得以在甘肅巡撫任上署理陝甘總督事務的王擅望,他嗬著腰趕到跟前,先給十五阿哥行了三跪九叩禮,才抱著永琰的小腿仰頭看他:“十五爺長地好高大了,當年臣第一次進宮述職之時,少主子才這麽大呢,展眼之間就成這般人中龍鳳國之棟梁了。”


    永琰向來寡淡的臉上並看不出什麽喜怒,他偷眼瞟向和|——他如何不知這起子官員是故意在冷落和|這個朝中新貴,叫他知道什麽是強龍難壓地頭蛇——“請起,王督已是兩省總督,位高權重,永琰不敢造次。”不冷不熱地給他碰了個軟釘子,王擅望訕笑著略退了半步,這才轉向和|道:“大人奉皇命前來撫慰犒勞平滅回部的三軍將士,著實辛苦了,和大人是要立即趕赴桂中堂大軍行轅的話,本督立即派人為大人整裝換馬前往嘉峪關。”


    阿桂屯兵嘉峪關南,距此尚有數百裏之距,王擅望連在蘭州府為欽差接風都略去,等於是下逐客令,而和|自入中樞以來,還沒人敢當麵與他這麽說話——


    永琰聽著依舊是不冷不熱地隔岸觀火,和|卻似渾不在意一般,滿麵春風道:“如此甚好,我本就心裏記掛著皇差恨不得早辦早好回京赴命——我這奴才命自不用說,十五爺這般金尊玉貴哪裏能經得起千裏奔徙舟車勞頓,連頓熱飯都沒能吃上就要再嚐塞外風沙?”


    一番話看似隨和打趣,卻無聲無息地扣了個“怠慢欽差”的罪名給王擅望,把個權傾西北位極人臣紅極一時的總督堵地啞口無言,之後還是蘭州知府李順豐出來打了圓場:“這個自然——蘭州城內已經備好了為十五爺和大人接風的筵席,請進城小憩整修一番,再行上路不遲。”


    和|見好就收,順著台階下,回頭給永琰作了一揖:“請十五爺進城。”


    永琰在正瞧地有趣,看了和|一眼,略點了點頭,袍角輕掖,率先邁進了掩在雨中一片迷蒙的蘭州城。


    “主子,和大人來了。”穆彰阿將和|引入上房,永琰正歪在床上拿著一卷《悅心集》在看,見人來了,才擲下書坐直了身子。


    “微臣給十五爺請安——”和|剛要跪,永琰已經命穆彰阿扶起來上座,一麵道:“不比在宮裏,都隨和些吧。”


    和|覷了他一眼,心裏暗道:他敢隨和麽?老十一的咄咄逼人和老十七的驕橫一世他都覺得沒什麽可怕的,偏偏這老十五平常喜怒不形於色,剛一見他就狠狠地排揎了他一次,如今又主動請纓與他同來甘肅還這般的和顏悅色,真真教人摸不清他心裏究竟轉個什麽念頭。


    永琰揮手命穆彰阿退下,竟親手提了茶壺給和|斟了一碗茶。和|忙彈起身子恭身接過,嘴裏連稱不敢。


    “還在記恨當初那件事?”永琰忽然一笑,“你和大人一介侍衛之身在宮廷裏叱詫風雲,著實叫人心驚——就當永琰小人之心,估錯了和大人的心智度量,在這為當初的蠻撞給你賠不是了?”


    “十五爺折殺微臣了!微臣從不敢記恨十五爺!”和|屁股本來就隻輕輕點座,此刻更是跳起來又要跪下——短短一年大起大落,他比任何時候都相信人心隔肚皮——他不相信以永琰之身份心機會因為他如今在皇帝麵前大紅大紫而曲意示好。


    永琰一手攔了,笑道:“和大人的胸懷,自然不會記恨。實話與和大人說了吧。我是第一個出宮辦差的阿哥,說實話,不怕是唬人——紫禁城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我看,辦的好了自不必說,辦的不好,還會連累宮中母妃——和大人,我是真心想查查這個王擅望的底,看看這個一品大員究竟有沒有資格做‘天下督撫表率’,你可定要幫我。”


    幫我一鳴驚人,脫穎而出——也隻有你能辦的到。


    和|舔了舔嘴唇,完美無缺地將這個太極拳打了回去:“十五爺說哪的話,奴才領了皇命出來敢不用心辦差麽!”


    沒說幫,也沒說幫——卻等於拒絕了他的拉攏。永琰尋不著他的破綻,卻也不惱,幹脆轉了話題道:“方才接風席上我問了王擅望的事,你怎麽看?”


    和|見說到正事,這才鬆了神色,道:“方才問他‘甘肅連年報旱災,怎麽今春卻如此多雨’,他答甘肅素來幹旱,有誌可查,此刻天降甘霖實屬異數中的異數——甘肅幹旱是人所共知,但有沒有幹旱到如他前些年所奏的那般‘涸地千裏,顆粒無收’卻值得商榷。王擅望甘肅巡撫任上,雖報了‘旱災’卻沒要朝廷一分賑災銀子——大清早有製度,若遇天災可開捐納監,秀才們按製交納穀物糧食可取得監生資格,我思來想去,若王擅望謊報災情,能從中漁利的隻有這一大宗。”


    “你的意思是,要查太倉糧庫?”永琰弓著手指敲著桌麵沉吟道,“王擅望與國泰不同,我們的人一路敲鑼大鼓地行來,他怕早就做好完全準備來應對,否則他今日的態度又豈會如此有恃無恐?”


    和|臉色不變,點頭稱是,心裏卻道——若糧倉裏能發現什麽,這王擅望也坐不到如今這個位子,他不過是想看看這位少年阿哥究竟有多少斤兩——甘肅之行若查無此事還則罷了,若真有此事,這回的案子隻怕是甘肅全省官員都勾結株連在內,立即成為大清開國以來的第一大案!


    “致齋。”少年變聲期特有的低啞聲音驚了和|一跳,回過神來,才見永琰就著桌上漂移不定的燭火,正靠地極近地歪著頭瞬也不瞬看著他。和|當初生吃鴉片就落下的病根,最吃不起人嚇,此刻忙慌地直起身子退開,一口氣卻又上不去,扶著桌子劇烈地喘咳起來,一麵喘籲籲地道:“奴才。。。不,不敢,咳咳。。。逾製,十五爺折殺微臣了。。。”


    這麽大的反應。。。永琰心中冷笑一聲,卻不知道那個在朝上時時與你為敵的男人這般喚你時,你也如此地倉皇失措?麵上卻依舊掛著副溫文的微笑:“和大人有氣喘之症?”


    “不。。。不礙事。。。咳咳。。。”和|已經咳地臉紅脖子粗了,一抬頭鼻間忽然就竄上一股沁人清香,“唔。。。”


    “可好受些?”永琰雖未滿弱冠,身量卻似足了父親,這麽並肩站著,比和|還高些。此刻他手上攥著個小香包,送至和|鼻下,略低了身子,在他耳邊低低柔柔地道,“如何不礙事?你也太不經心了——這個香包是我額娘做的,我十四哥在生之時也有先天氣促,額娘依著蘇杭古方,尋遍百草才配出這味道來,一旦發病聞著就能平複許多。。。”


    和|陡然攥緊了永琰握著香包的手,微微顫抖地吸了好一大口,才漸漸地舒開眉頭,平緩呼吸,一睜眼就見永琰貼地極近,一雙如墨黑眸裏都是似笑非笑捉摸不透的神色難解,心下猛地一驚,不著聲色地退開半步,提袍跪下:“微臣失禮了。”


    “這個荷包你收著吧,犯病之時拿出來嗅嗅多少能緩解一番,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和|卻直挺挺地跪著沒有起身的意思,反將那明黃色的香包雙手奉還:“此乃宮闈禦用,外臣如何擅專。”


    憑你幾路來,我隻一路去——如今局勢未明,你們這阿哥奪嫡的渾水我一時還淌不得。


    永琰象早料到了一般,笑笑著收回來就順手在燭火上炬了,火焰騰地卷起絲製荷包的鍛麵,和|一驚直覺地劈手去奪,在地上撲滅了火,那香包卻早已燒地殘黑不堪了。


    “我送出去的禮,豈有收回來的理兒?”永琰蹲下了身子,將那燒了一半的香包重新塞回和|手裏,“如今它也不是什麽禦用之物了,你還不收?”


    和|閉上眼,伸手接了,恭恭敬敬給永琰磕了個頭:“謝十五爺恩賞。”


    永琰看著和|告退後走地飛快的背影,眯著眼緩緩一笑:


    就看看你我二人,誰能試探出對方心裏真正的底線。


    為大事計,你定要為我所用——否則,還是消失為好。


    次日的太倉查糧,果然不出所料,倉庫所納糧食的成色數量與登記在冊的納捐人數盡皆吻合,沒有半分出入,和|特意下到太倉底層,伸手去翻,那穀子果然沒有一絲黴爛,都是今年出的好米,想來應付甘肅一省饑民是綽綽有餘了。


    “如何,和大人可要好好查仔細了。秀才士人們每一筆按製捐納的糧食都是登記在冊,本督立下了軍令狀——這是甘肅百姓們旱災時候的救命糧,誰讓它出了一點紕漏,本督就拿他祭旗!”王擅望語帶驕橫地看著和|,對一個初出宮廷的阿哥和諂媚邀幸的弄臣更加不放在眼裏,甘肅各個官員於是都競相附和。和|隻是笑笑地,也不與他辯,反倒是永琰出聲:“王督不愧為天下第一能吏,這太倉屯糧做的滴水不漏,甘肅全境太平不因旱災而滋生匪亂,都是王督之功,我與和大人回京後定當在禦前為你表白功績——既無事,阿桂那邊的事還等著辦,我看我與和大人也不在蘭州多做耽擱了。”


    王擅望對著永琰自然不能象和|那般臉色,因著笑道:“微臣為官數十年,不敢博皇上謬讚,隻知一心一意報效國家為民請命罷了——”說完就命人擇了吉時,大開蘭州城門,鳴炮禮送兩位欽差出城,一色十一輛青油大車直直排開,轅門上插著的欽差黃龍旗獵獵飛舞,遮天弊日聲勢雄壯。


    永琰和|二人又與甘肅諸官員話別片刻,便也心急如火地登車而去,喧囂而過的車隊在泥濘的濕地上濺起一片或大或小的水花。


    車馬如龍直行到邴縣境內,距蘭州府已有八十餘裏路程,和|正坐在車上正兀自閉目養神,忽然隻覺得轎子陡停,一陣搖晃後,一個人猛地掀起轎簾一屁股坐在他的身側。


    隻見永琰微微一笑,丟給他一個包袱。


    “十五爺這是何意。”和|微顰著眉抬頭看他。永琰忽然扯開自己身上的石青繡蟒龍褂,甩在車底上,一麵將其中一套粗布衣服三下五除二在身上套好了,一麵抬著下巴示意:“你也快些呀。”


    “我不懂。”和|看著包袱裏散出來的粗布衣服,搖搖頭故作不解。看看和|的表情,永琰住了手,在他跟前蹲下,含笑道,“和大人,別裝傻了。你我都看出王擅望有問題,難道就這麽空入寶山而回?他能在官府衙門太倉糧庫裏坐足了手腳,總不見得民間百姓也都被他收買光了——我們,得微服私訪——這欽差大車一路鳴鑼開道繼續向嘉峪關開進,就沒人會知道我們半路上偷偷折回了蘭州府。”


    和|微怔一下,他猜到永琰必有所行動,卻沒想到如此迅速,如此。。。聰明。


    一時二人打扮停當出來,雖是平常路人打扮,但二人都生地俊美,粗服蓬衣也難掩豐姿奪人,穆彰阿苦著張臉還要再勸:“爺,您萬金之軀怎能以身犯險?若出點什麽事奴才還要命不要?!”


    “會出什麽事!我和和大人都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書生。”永琰輕斥一聲,“再說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那您也得帶上我啊!”


    “你是欽封的禦前侍衛,不在欽差座下差遣,誰會相信空轎子裏坐著的就是欽差?你且帶隊前去嘉峪關,距那五十裏處紮營侯我——別這個臉兒,我出不了什麽事。”永琰一揮手,眼已經轉向和|,“更何況,和大人自會全力護我周全,對吧?”


    和|隻得無奈地做了個揖,回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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