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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66:無邊無際


    一點風也沒有。感覺上像是全世界突然化為一灘無邊無際、發出惡臭的停滯水池似的。這蛇之河有上百個出海口,每個分支出去的支流,都九轉十八彎地漫過黏膩的三角洲腐土,好像很不願意流入波濤洶湧的海中似的。沼澤裏的蘆葦長到二十呎高,而且綿密厚實得仿佛織出來的布匹一般。微風吹過蘆葦頂端,發出呼嘯的聲音,但是置身蘆葦叢中的時候,所有關於微風的念頭或記憶都消失無蹤。周遭連一絲風也無。豔陽高照,三角洲熱氣蒸騰、惡臭橫發,這簡直不是烤炙,而是滾燙沸騰了。吸入的每一口氣,似乎都含著一半水分。蚊蠅飛蟲密密麻麻地成群飛來,停駐在每一吋暴露的肌膚上,然後便想也不想地叮咬吸血液。


    他們在蘆葦叢裏走了一天半,才看到第一片樹林,那樹林低低矮矮的,隻比灌木高一點兒。隨著他們緩慢地往尼伊散國的中心地帶推進,蛇之河的主流也逐漸成形。河水仿佛濃稠的烏油般,像可惡的黏劑似的抓住大船不肯放手;操漿的水手們嘴裏罵著,身上大汗淋漓,好不容易讓船吃力地逆流而上。


    兩岸的樹木愈來愈高,最後變成密林一片;碩大無朋、交纏不清的樹根,扭曲著從河岸的爛泥裏突出來,仿佛是巨大的變形腿似的;而大得如同城堡一般的樹幹,則伸向水氣蒸騰的天空。繩索般的藤蔓沿著他們頭頂上的樹枝匍伏而上,不斷伸展,仿佛它們在這令人窒息的空氣中,自有自己的植物意願似的。成片的斑駁苔蘚,仿佛萬國旗般高掛在百呎高的枝頭,而河流則惡毒地轉了一個又一個的大彎,把他們的行程變成長十倍長不止。


    “這種地方真是難受。”希塔一邊抱怨著,一邊有氣無力地望著船首前方長了蘆葦的河麵;他把馬皮外套和亞麻內衣都脫了,現在他瘦削的身軀上泛著汗水。希塔跟大家一樣,身上滿是蚊蟲叮咬的腫包。


    “的確如此。”曼杜拉侖應和道。


    一名水手大叫一聲,然後跳了起來,大力踢著他的船槳把手;有個長長的、黏膩無骨、長相惡心的生物,沿著他的船槳爬了上來,那東西雖沒眼睛,卻仍貪婪地探尋著獵物。


    “水蛭。”杜倪克一邊看著那醜惡的生物掉回腐臭的河水中,一邊倒抽了一口氣說道:“隻是我從沒看過這麽大的水蛭,那東西起碼有一呎多長吧!”


    “這兒八成不是個遊泳的好地方。”希塔有感而發地說道。


    “遊泳?我想都不會去想。”杜倪克說道。


    “很好。”


    哥第克和巴瑞克輪流在高高的船尾掌舵,而穿著輕便的亞麻衣裙的寶姨,則從舵輪下的船艙裏走出來;寶姨一直在照顧瑟琳娜,因為瑟琳娜一遇上大河的嚴酷氣候,便如鮮花一般地萎縮了。


    “你就不能想點兒辦法嗎?”嘉瑞安無言地對寶姨質問道。


    “什麽事情?”


    “這一切呀!”嘉瑞安無助地四下環顧。


    “你希望我做什麽?”


    “別的先不說,就把蟲子趕開吧!”


    “你為什麽不自己做,貝嘉瑞安?”


    嘉瑞安咬緊牙關。“不!”雖然沒有出聲,卻已是無言的高喊。


    寶姨聳聳肩,然後轉身走開,任由嘉瑞安滿腔怒火地站在那裏。


    他們又走了三天,才抵達悉絲荼城。蛇之河在此拐了個大彎,把悉絲荼城包圍起來;這城乃是以黑石建造,城裏的房舍低矮,而且大多都無窗戶;城中央有個龐大的建築拔地而起,並飾以奇形怪狀的到塔、圓頂和露台,異國風味十足。碼頭和防波堤深入水流紊亂的河裏,而哥第克則操著船滑進其中最大的碼頭。“我們得在海關停一下。”哥第克解釋道。


    “這是難免的。”杜倪克說道。


    他們隻在海關停留了一會兒。哥第克船長聲稱他是幫波克多城的雷達克,送一批貨到德斯尼亞的經商特區,然後又將一個飽滿的錢袋腳給那剃光頭的海關官員,於是他們的船便不經查驗,可繼續通行。


    “這筆帳可得記在你頭上,巴瑞克。”哥第克說道:“送你到這兒來是看我們的交情,不過錢可是另外一回事。”


    “你把這筆錢寫下來。”巴瑞克對哥第克說道:“我一回到愛隆城,就馬上還你。”


    “是呀,要是你回得了愛隆城的話。”哥第克酸溜溜地說道。


    “那麽我敢說,你一定會在祈禱的時候順便祝我健康。”巴瑞克說道。“反正你一直都有幫我禱告的,這我知道,不過以後你幫我禱告的時候動機就更大了。”


    “世界上的每一個官員都這麽**嗎?”杜倪克厭煩地問道:“這年頭,難道都沒有人不收賄賂,就把自己的工作好好做好了嗎?”


    “如果有哪一個官員清白起來,這個世界就氣數盡嘍!”希塔答道:“杜倪克,你跟我都太過單純誠實,這我們是做不來的,所以我們還是把這種事情交留給別人去做的好。”


    “我隻是覺得這種事情太惡心,如此而已。”


    “這種事情也許真的是惡心沒錯。”希塔應和道:“不過那人沒檢查船艙,也一樣地令我感到高興。若得去解釋馬匹的事情,我們的麻煩就大了。”


    水手們把船倒退入河,又劃過無數的碼頭,才在一座碼頭的邊緣停泊下來,收了船槳,並把碼頭邊塗了焦油的大木柱上的纜繩拉過來係船。


    “你們不能把船泊在這裏!”碼頭上一名大汗淋漓的守衛對他們說道:“這兒是給德斯尼亞的船用的。”


    “我愛泊哪兒,就泊哪兒!”哥第克幹脆地說道。


    “我要叫衛兵過來了!”那警衛威脅道;然後他拾起其中一條纜繩,又拿出一把長刀。


    “朋友,如果你敢割斷那條繩子,我就下去扭斷你們的耳朵。”哥第克警告道。


    “你就跟他講明白算了。”巴瑞克提議道。“這種天氣,熱到連打架都提不起勁來。”


    “我這船裏裝的是德斯尼亞的貨。”哥第克對碼頭上的那個守衛說道:“貨主叫做雷達克——從波克多來的,我記得好像是。”


    “噢!”那守衛應著,便把刀子收了起來:“你怎麽不早說。”


    “因為我不喜歡你的口氣。”哥第克大刺刺地說道。“你們這兒的大頭兒在在哪兒?”


    “卓步列?他的房子就在店鋪街上過去一點兒的地方;門上有德斯尼亞徽章的的那一家就是了。”


    “我得找他一談。”哥第克說道:“上岸需不需要通行證?我聽說悉絲荼城的怪事情很多。”


    “你可以自由地在貿易特區活動。”那守衛告訴哥第克:“除非要進城,才需要通行證。”


    哥第克悶聲應了一下,然後便進了船艙;過了一會兒,又帶著好件折疊的羊皮紙文件,從船艙裏出來。“您要自己跟這官員談談呢,”哥第克對寶姨問道:“還是要由我來打點就好?”


    “我們還是一塊兒去吧!”寶姨下了決定。“那女孩子睡著了;叫你的人別吵到她。”


    哥第克點點頭,接著對大副交代了一、兩句話。水手們架了一塊木板,橫跨在甲板與碼頭之間,然後哥第克便領著眾人上岸。天上烏雲翻滾,遮蔽了太陽。


    碼頭過去的街道上,兩邊都是德斯尼亞商人開的店鋪,而尼伊散客人則懶散地從這一家逛到那一家,不時停下來跟揮汗如雨的店主人出價。尼伊散男子都穿著發亮的薄料子做的寬鬆長袍,頭上伊則剃個精光。跟在寶姨身後的嘉瑞安,注意到尼伊散人有個令人不敢恭維的習性:他們在眼睛周圍塗了又黑又濃的眼影,臉上搽了胭脂,唇上也點了口紅。他們講起話來,則沙啞且帶著嘶嘶的氣音。


    這時候,濃密的烏雲,已經遮蔽了整個天空,街上一下子暗了下來。十來個卑下可憐、近乎全裸的男子,正在修複鵝卵石路麵;從他們零亂的頭發與糾結的胡子看來,他們並非尼伊三人,而且他們的腳上都套著腳鐐與鎖鏈。一名看來殘暴的尼伊散人,拿著一條鞭子,站在他們身後監視,而這些人身上的新傷與腫脹,則無言地道出了那尼伊散人使鞭子使得有多麽肆無忌憚。一名愁苦的奴隸不小心把一疊切割粗糙的石磚掉在自己的腳上,那人張開了嘴,發出像動物般的痛苦嚎叫聲。嘉瑞安心裏一驚,因為他這才發現那奴隸的舌頭被人割掉了。


    “他們這是把人當成禽獸!”曼杜拉侖咆哮道,他眼裏燃燒著可怕的怒火。“為什麽這個臭糞坑還沒被人清幹淨?”


    “是清理過一次啊!”巴瑞克嚴肅地說道:“就在尼伊散人刺殺了曆瓦國國王之後,愛隆人便聯手把眼睛看得到的每一個尼伊散人都殺掉了。”


    “他們的人數好像並未減少。”曼杜拉侖一邊說著,一邊四下張望。


    巴瑞克聳了聳肩。“那都是一千三百年前的事了;這麽長的時間,就算是一對老鼠,也早就子孫繁茂了。”


    走在嘉瑞安身邊的杜倪克,突然倒抽了一口氣,然後把頭撇到一邊,而且臉紅得很厲害。


    一名尼伊散女子,正從八名奴隸抬著的軟轎裏出來;她身上裹著的淡綠薄紗近乎透明,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想象空間。“別看她,嘉瑞安。”杜倪克粗嘎低聲地對嘉瑞安說道;他的臉仍緋紅一片。“她是個邪惡的女人。”


    “我怎麽忘了。”寶姨皺著眉頭沉思道。“也許我們方才應該把杜倪克和嘉瑞安留在船上。”


    “為什麽她穿成那個樣子?”嘉瑞安一邊問道,一邊注視著那名近乎**的女子。


    “穿什麽?她根本就沒穿!”杜倪克激憤地說道。


    “這是他們的習俗。”寶姨解釋道:“這跟氣候有關,當然還有其它理由,但是我們現在不需深入多談。尼伊散人都是這麽打扮的。”


    巴瑞克和哥第克也是在注視著那女人,而他們笑開了的臉龐,則顯得樂在其中。


    “收心點兒!”寶姨堅定地對著他們兩人說道。


    不遠處,有個尼伊散人站著靠在牆邊,一邊瞪著自己的手,一邊無意識地咯咯笑。“我可以看透我的手哩。”那人嘶嘶地說著:“看透過去咧!”


    “喝醉的?”希塔問道。


    “不盡然,”寶姨說道:“尼伊散人自有特殊娛樂——葉子、漿果、樹根等,這些東西會影響到人的感知。愛隆人頂多就是喝個爛醉,但這比酒醉還更嚴重一點。”


    另一名尼伊散人顛顛倒倒、東搖西晃地從他們身旁走過去,臉上的表情茫茫然。


    “這種情況甚為普遍否?”曼杜拉侖問道。


    “我所知道的尼伊散人,每個都至少會用點兒迷藥,沒一個人全然不沾的。”寶姨說道:“所以尼伊散人不容易溝通。前麵不就是我們要找的那一棟房子?”寶姨指著對街一棟結實的建築。


    他們過街前往那一棟大房子的時候,南邊的方向傳來轟隆的雷聲。一名穿著亞麻長袍的德斯尼亞仆人前來應門,並領著他們前往燈光幽暗的前廳裏等待。


    “好個邪惡的城市。”希塔悄聲地說道:“真想不出,有哪個頭腦清醒的愛隆人會願意到這種地方來。”


    “錢。”哥第克船長簡短地答道:“尼伊散貿易的利潤是很豐厚的。”


    “世界上還有比錢更重要的事情呢!”希塔喃喃地說道。


    一個胖得不得了的男子走進陰暗的前廳裏。“要亮一點才好。”那男子對仆人叱道:“你犯不著把他們留在黑暗之中吧!”


    “你自己之前說了,燈點太亮,隻會讓房間變得更熱。”那仆人振振有詞地說道。“真希望你早點下定決心。”


    “你別管我說過什麽,隻管照我吩咐的去做就行了。”


    “瞧這天氣,熱得你講話都一日數變了,卓步列。”那仆人以無可奈何的口氣說道,然後他點亮了好幾個燈,便喃喃自語地離開前廳了。


    天空大廈:科萬家族的空中寓所和太陽巨頭的官邸,建造在四分之一g平麵科多伯西帕西天網同地時點上,是一個秘密港口的天網站,據傳有秘道進入。


    他聽從了那個神秘男人的吩咐,在貝尼托府上繼續住了下去,等候消息。敏迪告訴他太陽艦隊正整裝待命,但有關不明太空飛行物,卻沒了下文。他們再也沒有接到布魯恩艦長從瑪丁.科萬號發回的信息,而海王星上的監測站也沒反饋信息回來。


    貝尼托.巴拉卡一大早就到官邸去了,留下他倆共進早餐。


    “一切都很自然。”她輕描淡寫地說,好像不情願觸及心事。


    “我開始喜歡吃人造的營養品了,但貝尼托卻不大願吃。”


    橘子汁、火腿、鹹蛋、加了果醬的小甜餅,他逐一品嚐了這些人造食品後,便明白了為什麽他們要費那麽大的勁讓豬和雞也適應這裏的環境。吃飯時,她問他是如何離開克雷、喬莫這些老朋友的。


    “我擔心他們——”


    這時電話響了。


    “敏迪!”電腦中傳出一個洪亮的聲音。“敏迪!天空大廈來電。”


    她疑惑地拿起電話,緊咬著唇,沒有作聲。她轉過身來,敬畏地對他說:“你上樓去一下好嗎?”


    天空大廈!他突然感到渾身顫抖,一切的希冀和夢想都在這一刻又放射出光芒。


    “誰打來的電話?”


    “太陽帝國裏的人,他們還會打來,事情馬上就安排好了。”


    他又陷入了等待。他不敢去想馬上會發生什麽,更不敢去想希望還能不能實現。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是來通知他們出發的。


    “奎恩,小心點兒!”敏迪身不由己地在門口停了一會兒,抓住他的手說道:“不管是誰,你都得小心。也許這次對你說來是個天賜良機,但——你得記住:這兒所有的人玩的都是危險遊戲!”


    “但是打我的主意,又為什麽呢?”奎恩咕噥了一句。


    天空大廈在電網很遠的上空有自己飛船的停泊港口。在碼頭上,他們遇到一個纏著頭巾的衛士,衛士幹淨利索地向敏迪行了個禮。敏迪對他說他們是應邀而來的客人。


    “如果你們是——”


    他緊緊地盯了奎恩一眼,拿出激光辨偽器在他們的徽章上照了照,又用血型掃視器照了一下他們的耳垂,並讓他們登了記。他用奎恩不懂的話又說了幾句,才放他們通過一道透明的路障,去見另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衛士。


    “奎恩?”他黑黑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話中並無譏諷之意,“你跟我來。”他側身對敏迪說,“你放心好了。”


    “謝謝你,上尉。”她看看奎恩,囑咐了聲“千萬小心!”


    “奎恩,跟我走吧。”


    上尉把他領到一個空無一人的屋子等候。這個屋子並不像巴拉卡家大廳那樣金碧輝煌,但他一個人站在裏麵,依然有被人監視的不祥預感。有一麵高牆是電腦模擬的窗子,麵向太空,從天網俯視著地球。地球看上去很逼真,半邊是月光照射下朦朧的陰影,半邊是豔陽高照的光明,而地球在四周無邊黑暗太空映襯下凸現得更加美麗動人。


    天網被誇張地模擬成一張金光閃閃的網,從地球赤道處朝太空無限延伸。天網上黃色的鑽石珠子表示太空中的城市,而每座城市都泊著太陽帝國的飛船,船身上標明了來自地球什麽地方。


    這麵牆的對麵掛著大幅的電腦仿真頭像。畫像都是科萬家族和陳氏家族的曆代人物。奎恩發現這些人都有些共同的生理特征:長著羅曼諾夫似的鼻子和微吊的鷹隼般的眼睛。他走進這間屋子時,他們好像紛紛側過頭來,目光如鷹隼般落在了他的身上。


    屋裏有一張小桌子,四周擺著椅子。他心緒很亂,沒敢坐下。


    他站在屋子的一角,幾乎被牆上那些傲慢的巨人逼得喘不過氣來。


    他不安地轉過身,豔羨地看著他們用電腦仿真製作的光彩奪目的帝國圖。


    “奎恩?”一個刺耳的聲音令他悚然一驚。“你就是奎恩?”


    一位身材頎長的老人從桌子那邊的一道門裏走了出來。他的太陽標記已變成了一輪蒼黃的月亮,在稀疏零亂的胡須中若隱若現,奎恩看清了他臉上羅曼諾夫似的鼻子,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正上下打量著他,禁不住倒抽了口涼氣。


    費爾蘭多.科萬!他從錢幣上的頭像和曆史片中早已熟識了這張臉。太陽巨頭!


    “你是娜婭的——”他蒼老的聲音聽上去遊移不定。“娜婭的孩子?”


    “先生——”他的聲音有點沙啞。他猛吸了口氣。“娜婭是我的媽媽,我出生在阿爾德巴倫號船上。出生三周後就抵達了光圈站。”


    “那麽說你是我的兒子。”太陽巨頭的身子搖了搖,又仔細地打量了他幾眼。


    “好孩子,”他用威嚴的口吻說道,“你過來。”


    奎恩覺得自己走路都輕飄飄的。他走過去輕輕地擁抱了一下這個老人,聞到了老人身上散發出一股濃烈的藥昧,好似枯瘦的骨頭裏也已朽腐。


    “跟我來,”老人的聲音雖然沙啞,但依然十分威嚴,“我們坐下談。”


    奎恩跟在他後麵,穿過桌子那邊的門,來到一間比先前那間稍小的辦公室,辦公室的四壁掛著地圖、顯視屏、飛船模型、古代繪畫,還裝著書架,裏麵擺著舊的線裝本。奎恩覺得一切都怪怪的,好像早已不合時宜。


    “老了,老了!”巨頭躺在一張同樣古老的椅子裏喘了口氣。


    “一切都老了。這間屋子,這個公司,就連這把椅子。”他歇了口氣,用蒼白的眼睛示意他顫抖的手擱放的年深日久布滿疤痕的榆木椅。“伊萬.科萬在香港買的。”


    他又喘了口氣。


    “你坐。”他指了指旁邊的椅子。“我已安排好我們倆人單獨見麵。”


    奎恩坐了下去,他的心怦怦直跳。


    “我一直不知道我還有一個你這樣的孩子。”奎恩好像看見老人眼中閃著一絲淚花。“我多麽希望你媽媽會告訴我。”


    奎恩說:“她也從沒告訴過我爸爸是誰。”


    “我在她遇害的實驗室裏找到了這張照片。”他把他媽媽的照片遞了過去。“後麵記了一個電話號碼。”


    老人伸出顫抖的手接過照片,在手上翻來覆去地看了很久,然後眨了眨蒼白的眼睛,把相片還給了他。


    “你是我的孩子。”他枯瘦的臉已經扭曲。“我希望你媽媽活著的時候能告訴我。”


    有好長一會兒,他再也沒有開口說話,奎恩在他的沉默中感到一絲由衷的憐憫,衝淡了對他媽媽那份突如其來的同情和悲傷。


    “不過也許這樣——這樣更好。”他搖了搖頭,咬著牙關,冷峻地說。“我不可能認你。現在我也不能認你。”


    年邁的巨頭好像歎了口氣。


    “也許即使你媽媽還在世,我們也不可能以父子相稱。”


    “先生,隨你的便吧!”


    “你不必用先生稱呼我。”老人憔悴地笑了笑,接著說,“我的妻子叫陳美齡。


    我們婚結得早。婚後多年我才遇見你媽媽。我的妻子那時候依然美麗動人,但我們並不是因愛而結合。我父母的打算是與陳家聯姻便可助他們奪回太陽帝國的權力地位。這絕對是一個可悲的錯誤,因為陳氏家族從未讓她忘記她是陳家的女兒。


    “為傑生,我們第一次爭吵了。”


    他朝木凳那邊的一個小壁龕點了點頭。壁龕裏供奉著傑生英俊的銅像,臉上帶著一絲奎恩非常熟悉的高傲的笑容。他同父異母的兄弟——這念頭令他心頭一震,很不是滋味。


    “她恨我,因為我把傑生接到太空來,一起去光圈探險。她想把兒子留在身邊,成為地地道道的陳氏家族的人。而當我把他送回去時,他已渾身打上了我們科萬家族的烙印。為此,她再也沒有原諒過我。”他聳了聳肩說,“不過那時我毫不在意。”


    他喘了口粗氣,接著說道:“我那時年少氣盛,一心想到地球四處流浪。高山、大海、森林、沙漠,我都十分神往。這些壯麗的景觀在太空中是永遠難得一見的,我甚至愛上了地球上的人,喜歡和他們打交道。我擅長此道。我那時經常去看望在地球上的朋友,和地球上的人類交談,與啟示者作殊死搏鬥。


    “我就這樣遇見了娜婭。我那時染上了一種地球上的病毒。地球上人口過剩,所以各種病毒十分猖獗。醫生把娜婭叫了進來——她是研究突變性病毒的專家,她從事這方麵的研究主要是因為她發現自己的基因不太適應在太空中生存。


    “在我康複的過程中,我們相愛了。”他眸子中的光芒逐漸柔和排。“我原本打算把她留在身邊,做我的私人醫生,打算——”


    他悔恨地搖了搖頭發日漸稀少的腦袋。“那時候我剛執掌政權,還不懂怎樣行使權力。”


    他兩片薄薄的嘴唇扭曲得更厲害,抿得更緊了。


    “陳氏家族的人紛紛跳出來指手畫腳。妻子更是公開羞辱我。


    盡管這個婊子——正由於這個婊子——我才需要娜婭。我乞求你媽媽幫我把此事蒙混過去。哪知她是那麽的驕傲,太驕傲了。”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失蹤了,乘坐救援飛船去了光圈,從此杳無音信。這都是我以後才知道的。”他的聲音聽上去都在顫抖。“對於以後發生的一切,她隻字未提,即便後來她厭倦了那裏的生活,帶了一隻天魚回來飼養;即便後來我們又一起去蘇黎世度過了美好的一夜,她也沒提起過你,甚至也沒讓我猜一下,直到那天你打來了我留給她的秘密電話。”


    “謝謝你,爸爸!”他輕輕地叫出“爸爸”兩個字時,激動不已。“我一直渴望知道誰是爸爸,我一直都在猜——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你就是我爸爸。”


    “孩子!”老人敏銳的眼睛中盈滿了淚水。“在你身上,我看見了你媽媽的影子。你更像你媽媽。”他臉上掠過一絲淒楚的笑容。


    “我多想——多想能認你這個兒子。”


    他伸出手來好像要撫摸奎恩,但顫巍巍的手最終卻無力地落在了膝蓋上。


    “我已經老了,孩子,無法再與陳家爭鬥下去,老得什麽也幹不成——”他微微晃了晃,又喘了口氣。“我妻子兩年前去世了,在臨死前她依然恨我。而傑生——”


    他像被人重擊了一下。


    “剛從光圈回來,就急於搶班奪權。”


    “爸爸——”奎恩這次大聲地叫了出來。“我想你還能做一些事,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我們需要你的幫助,重新加強光圈站的力量——”


    “到那裏的人都已叛變了。”巨頭嚴厲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們已準備撤離光圈。太陽艦隊正奉命疏散居民。那些要求留在那裏的人無疑隻有死路一條。”


    “他們還想繼續在那裏生活,”奎恩苦苦哀求道,“他們都是我的朋友,約有百十人,都是我們光圈中的中堅分子。克雷還在那裏——克雷.邁克林,他是我繼父。”


    “你媽媽和他結了婚嗎?’’他的聲音不再那麽嚴厲,開始變得溫和,似乎陷入了對往昔的回憶。“我認識克雷,想不到是他娶了娜婭。”


    “他很愛我媽媽,”奎恩說,“當媽媽決定離開光圈時,他很傷心。他一直待我很好。我也很愛他。如今他們卻十分危險,僅靠那些老掉牙的機器產生能量苟且度日,而那些機器又經常出故障。我希望能幫他們找到新的發動機。”


    “可惜太遲了,”巨頭皺著眉頭說,“一切都太遲了。”


    “先生——爸爸——”奎恩斟酌著言辭,以求保住簡諾特。“我已經聽見過啟示者的警告,也聽說過海王星站音訊全無,還有不明太空飛行物。如果光圈裏真有危險,難道我們真的已不需要這個朝外發展的前哨站了嗎?”


    “我們已經決定從那裏撤離,”老人不悅地說,“原因在於中間連接的線路不暢,傑生.科萬遇到了異族敵人,現在你又帶來一個人心惶惶的消息,說不明怪獸吞吃了服役很久的飛船斯比卡號的殘骸——”


    他那雙蒼白的眼睛直視著奎恩。


    “你真的看見過那怪獸?”


    “是的,那怪獸非常可怕。”他竭盡全力尋找詞匯,以把怪獸描繪得栩栩如生。“好像長了翅膀的蠍子——我不知道為什麽太空中的蠍子會長翅膀。我看見它先把斯比卡號飛船融化,然後把滾燙的金屬液體吸食進去。”


    “我說的可都是真的——”


    “我不是生性多疑的陳家人。”老人盯著他冷冷地說。


    “我到過光圈。現在我也看到了布魯恩艦長昨晚送回的情報,稱有神秘太空飛行物正朝著海王星站飛去。設在卡裏斯托高地的監測站拍到了一組它的照片。”


    “就是我看到的那個怪獸嗎?”


    “你可以看看。”他示意他看牆上的大屏幕。“監測係統發現有一不明飛行物從特洛伊小行星群出發。他們發出信號,但沒有人理會,於是冒險出擊,中途攔截。這就是攝像機抓拍的圖片。”


    屏幕上最初一片漆黑。突然一粒若有若無的紅點闖了進來。紅點漸漸放亮成形,模模糊糊的好像圓圓的船身。怪獸的眼睛有如突出的塔樓,呈淡紫色,隱隱約約地映襯出它那張開的大嘴。


    突然屏幕上閃出無數的火熱白點。


    “他們在用激光阻擊,”老人驚呼道,“在那麽近的距離內,激光釋放出的熱量足以把科萬號那樣的巡洋艦融化。但怪獸還在朝前飛行。”


    圖像不停地放大,在激光的照射下,看得更加清晰。一動不動的翅膀隻是半開。四肢如巨蟒,帶著三角形的利爪。其尾如蛇,拖著一架藍色噴氣式飛機的東西。


    “它還在朝前飛。”老人又驚呼了一聲。


    圖像越來越亮。激光穿透了黑色盔甲裹著的船一樣的身子,水晶般的翅膀和耀著金光的利爪,但怪獸好像一點也沒受傷。


    顯示屏突然一片漆黑。


    “監測站傳送回來的信息中斷了。”


    奎恩沒有聽到這句話。他直盯盯地看著黑茫茫的顯示屏,心頭在想,邁特蘇德和雷娜.拉笛諾再也不能相擁而眠了,維拉.布魯恩也帶著她失落的夢想,把所有的星球變成人類新的烏托邦——長眠了吧!


    “我看到的,”他噤若寒蟬,“肯定是真的。”


    “而我但願它隻是虛幻的東西。”


    “你現在在想什麽?”奎恩偷偷地看了看巨頭嚴峻的眼睛。“你是不是以為地球已麵臨著威脅?”


    巨頭聳了聳肩,沒有說話。


    “太陽艦隊能不能——”


    “艦隊?”他的聲音陡然尖利起來,無可奈何地說:“有艦隊也無濟於事。”老人又重重地躺在椅子上。“要是啟示者知道了這些,也許比不明怪獸還可怕。”


    “我已經聽見過他的警告。”


    “所以我們得保守這個秘密。”他朝顯示屏點了點頭。“盡一切努力不要讓別人知道,對安全部門的人也別提。要是秘密一旦泄露——陳氏家族也許會把它捅出來——啟示者就會置我們於死地。”


    他搖了搖頭,朝奎恩淒然地一笑。


    “孩子,在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你卻成了惟一的亮點。”


    “爸爸——”奎恩激動地說,“謝謝你!”


    “我們要以靜製動,千萬別打草驚蛇,我會盡力幫助你——”


    他在那張吱吱作響的椅子上挪了挪身。“但我不會把你留在身邊。


    我會叫衛士幫你辦太陽標記的事。”


    他眯縫著蒼白的眼睛問道:“你想要太陽標記嗎?”


    “我當然想。”


    “孩子,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他微微皺了皺眉。“要是事情敗露了,那些瘋子肯定會宰了我們。”


    “難道你——”奎恩問道,“你也害怕?”


    “他們人數遠遠多於我們,一萬比一。過去我們利用國家、種族的矛盾以及信仰的不同,使他們四分五裂。我們賄賂他們中的精英分子加入我們。在必要的時候我們還會從空中進行直接打擊。但是我們和他們是在同一條船上,共生一體。如果天網真的陷落,我們誰也活不成。”


    “無論如何,我仍然想要太陽標記。”奎恩說。


    巨頭站起身來。


    “我想你會有。”他黯淡的眼睛又亮了起來。“你媽媽的丈夫——他叫什麽名字啊?——就是你親生父親,你先把他名字留在這裏。我會派人幫你辦太陽標記。”


    “但我最需要的是,”奎恩說,“尋求對光圈站的幫助——”


    “你最好把留在那裏的人忘了吧。”巨頭揮了揮骨瘦如柴的手。


    “奎恩,還有一樁事,”他沉聲說,“遠離巴拉卡。”


    巨頭伸出顫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孩子,你要保重。”他歎了口氣。“記住我的電話,保持聯係——”


    突然巨頭身後的門猛地被拉開,貝尼托.巴拉卡捏著一把白晃晃的匕首飛馳而入。


    “小心!”


    奎恩大驚失色地提醒巨頭。巨頭抓起座椅,猛地轉身,順勢抽出一把黑色的手槍。


    砰!砰!槍響了兩聲。


    然而此時巴拉卡已撲在他的身上,匕首瘋狂地一陣亂捅。


    白晃晃的刀子頓時一片血紅。刺眼的紅色圖案慢慢濡濕了巨頭的外衣,他脆弱的身子猛地倒在地上,手槍摔在了一邊。


    “去死吧,老狗!”巴拉卡獰笑地看著地上的死屍。“上帝會保佑你的兒子們的。”


    奎恩赤手空拳,正欲撲上去。


    “拿去——”巴拉卡也中了槍。他猛咳了一陣,嘴中流出殷紅的血,他把匕首擲給奎恩說道,“見你的敏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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