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鳳凰回到客棧的時候,見蕭陌玉已然斜躺在塌上入睡,而桌上卻是放了一碗色澤鮮嫩可口的菜肴以及一盤點心,裏麵所盛著的正是他最愛吃的芙蓉雞片和一塊形似梅花狀的淡粉色香餅。


    房間裏茶香甚濃,正是一隻熏爐上微微鼎沸的茶葉散發著馥鬱的香氣。


    案幾淡褐,其上鋪著一張光潔瀅潤的佐伯紙,上麵寫著“若我入睡,請自用食”八個秀美的大字,字跡清娟,有如林嵐乍散,玉柳輕垂一般飄逸動人。


    鳳凰的眼中一時有些濕潤,他走到塌前,看了蕭陌玉良久,忽地喃喃自語了一句:“若回陳國,我必會幫你奪回一切,此生亦不會再讓你含恨而終。”


    用食之後,男孩子也就著塌邊一幃席合袍而睡。


    歲月靜好,一夜無眠。


    次日天還未亮,兩人便從客棧裏離開了,整個客棧中除了掌櫃隻怕都無人知曉他們是何時而來,又是何時而去,當客棧裏的小二來催收房租時早已不見了二人的身影,唯桌上放著一袋五株銅錢,格外顯眼。


    小二神情有些恍惚,想起了今日聽到的那些傳言:“聽說咱們這彭城裏可是來了一位神醫,長得跟仙人似的,也不知誰家廟有這麽好的運氣,可以請到這位神醫來做客。”


    “如能到我家裏來,別說是收房租了,我養著她都不成問題,你們說是不是?”


    “是啊是啊!也不知那神醫從何處來,又要往何處去。”


    不過這些傳言很快便隨著時間的消逝漸漸化為無痕,正如那許多“來如流水兮去如風,不知何來兮何所終”的傳奇,它終究會隨著時事的變遷而湧入時光的潮流之中,或被衝散,或歸為塵土。


    ……


    半個月後,陳國建康城。


    這一年是安成王陳頊廢帝自立後的第二年,與以往每一次朝代更替、政權傾紮一樣,這兩年,新帝為整頓朝綱,對朝野進行了一次又一次大的清洗。


    而今日便是清洗的最後一日,天色將明之時,沉寂了大半夜的帝都皇城忽地被彤雲籠罩,伴隨這不祥的預兆緊接著一則消息從廷尉之中傳出——先帝寵臣右衛將軍韓子高被告謀反,於廷尉之中畏罪自盡。


    一時之間朝野震驚,滿城嘩然,百姓無不為之扼腕歎息,茶館之中亦是眾所紛紜。


    與此同時,一輛青蓬雙轅的馬車自北地歸來,緩緩駛向了建康城的清溪門。


    清晨溥霧已散,晨曦之光已然照出不遠處城牆堅實巍峨的輪廓,其上“建康”兩個大字清晰可見。


    看到這兩個字後,坐在馬車中的男孩子禁不住歡聲叫了起來:“卿哥哥,你看,這就是建康城,我們已經到建康了。”


    馬車搖搖晃晃前行了數米遠後,終於慢慢停頓下來,蕭陌玉也打開車簾,走出馬車,抬首望向了那城門上的兩個大字。


    建康。


    這兩個大字似久經過戰爭的洗禮,已頗有些歲月滄桑的痕跡。


    蕭陌玉一時看得入神,身邊的男孩子有些興奮道:“我曾聽人言,這建康城傲居長江,古來自成一脈王氣,戰國之時,楚威王滅越,便在那虎琚龍盤的石頭山下埋了黃金千鎰,以此來禁錮這王氣,後秦統一天下,秦始皇亦深忌這王氣之說,所以又在這城中鑿出一條河來,以絕龍脈,而這條河便是建康城中最為出名的秦淮河。卿哥哥,我說得對不對?”


    蕭陌玉沒有出聲,鳳凰又繼續道:“聽說這南人最重清議風華,名士之風度,這裏的人也崇尚文詞風流,而輕武,特別講究什麽柔弱之美,尤其是那些士族表現的更為突出可笑,每每出行,皆尚褒衣博帶,大冠高履,出則車輿,入則扶持,整個城內,無一乘馬者,所以在候景攻進台城之時,這裏的士大夫們個個都變得羸弱不堪,將士們也不堪一擊,候景僅用八千兵馬便滅了整個蕭梁,取而代之。”


    男孩子不過是以最為平常的語氣陳述著有關前朝滅亡的事實,卻不想蕭陌玉的心神卻陡然變得極為痛苦駭懼起來。


    “候景?蕭梁?”她喃喃的重複了一遍,腦海裏跟著也似炸開了一個又一個驚雷一般,竟然呈現出一片又一片委積如丘陵的屍賅來,無數的士兵如虎狼之獅一般的向她衝過來,他們的獰笑以及女子們的尖叫在耳邊一遍又一遍的回響。


    “玉卿,快帶著弟弟妹妹離開,逃得越遠越好。”


    “阿姐,不要拋下我,阿姐,快救我!”


    腦海裏似有無數個聲音在呼喚著她,又似有無數把利刀在割著她的身體,痛入骨髓,但也遠遠不及她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痛苦。


    豆大的汗珠再次從她額頭上滾落下來。


    “卿哥哥,你怎麽了?”


    男孩子終於覺察到她的異樣,忙將她扶進馬車,拿起帕子拭起了她額頭上的汗珠。


    ……


    等到蕭陌玉再醒來之時,已是次日的清晨了,男孩子正倚在她的塌邊而睡。


    “鳳凰。”


    不過輕喚一聲,男孩子便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看到蕭陌玉恢複如常,一雙鳳眸中露出不一般的喜悅:“卿哥哥,你無事了。”


    蕭陌玉點頭。


    “對不起,卿哥哥,我想我昨天肯定又是說錯話了,不然你也不會……”


    “我無事,不過是路上奔波疲倦所致,這也是我身體太過虛弱的緣固。”說罷,蕭陌玉又問,“你昨日跟我說,這南朝的士人皆以柔弱為美,出則車輿,入則扶持,羸弱不堪,所以當候景攻進城時,建康城的十數萬士民皆死於候景之手,是不是?”


    不知蕭陌玉為何又重提此事,鳳凰錯愕又訥訥的點頭:“是。”


    果然如此!


    原來她腦海裏出現的那些並不幻象,十數萬建康士民,在那個殺人狂魔攻進城之後,最後被殺得隻剩下三千人了。


    整個建康城四處都是血汁漂泊,白骨成聚,如丘隴焉,江左的繁華,士族的風流在其屠刀之下全部化為灰燼塵土。


    蕭陌玉不禁將拳頭暗暗握緊起來,心潮也似驚濤拍岸般的劇烈翻湧。


    “卿哥哥?”


    在男孩子的輕喚聲中,蕭陌玉閉了閉眼,忽地問道:“鳳凰,你再跟我說說這南朝的一些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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