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


    有的時候,明明是不認識的人,可是夢裏的你卻知道那是你的好友,與你相知多年。


    夢裏的人都很偏執,一旦接受了一開始的暗示,就會一直毫無道理的將被暗示的東西堅持下去。


    其實繼歡並沒有看清外麵那孩子的臉,院子裏已經開始昏暗起來了,太陽要下山了,遙遠的天邊有一小塊晚霞,而院子外就更黑了,他隻能看到個大概而已,可是他卻認定了外麵的小孩子是黑蛋。


    還習慣性的、按照往常的方法將對方抱了進來。


    大概就是從咯吱窩底下將手伸過去,兩根拇指卡在小肩膀的時候,其他手指則可以扶住單薄的腋下肋骨。


    繼歡每每這樣做的時候,就可以順便感覺出黑蛋長肉了沒有,黑蛋營養均衡,一點也不會胖,包包一層肉皮下是小骨頭,很實在的感覺。


    可是這一次……


    繼歡摸到的是可以用嶙峋形容的排骨。


    怎麽這麽輕啊!


    繼歡當時還在想。


    然後他就把那孩子托在胳膊上,用另一隻手鎖好了門。


    就在他剛剛鎖好門的時候,門環忽然又響了。


    不是之前規律的響動,而更像是有人砸門,繼歡驚訝的看著麵前的雕花門被劇烈的撼動著,而如此劇烈的撼動之下,他向外看去,外麵卻空無一人。


    繼歡忽然不寒而栗。


    這是理智上的他。


    理智上的繼歡不寒而栗,可是夢裏的他卻仍然很淡定。


    他還安慰懷裏的“黑蛋”:“那不是阿爺,阿爺是有鑰匙的。”


    這句話是說給黑蛋聽的,更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透過雕花門的鏤空處又看了眼門外,繼歡抱著懷裏的孩子匆忙走到屋內去了。


    最後一點也要落下去了,屋裏昏暗一片。


    繼歡開了燈。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往常一按開關便燈火通明的客廳卻隻亮起了幾盞昏黃的豆燈。


    繼歡詫異了一下,不過隨即將注意力集中在了懷裏的“黑蛋”身上。


    他把“黑蛋”放在了沙發上。


    “你這是跑到哪裏去了?怎麽弄得這麽髒?”


    繼歡被眼前看到的小髒孩嚇了一跳!


    “黑蛋”穿了一條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灰鬥篷,應該是大人的,因為下擺有明顯被撕除的痕跡,那鬥篷又髒且臭,上麵還黏答答的。


    大家都知道:除了一開始反應遲鈍了點、每天上演的恐怖片驚悚了點以外,黑蛋幾乎沒讓繼歡操太多心的←起碼繼歡自己一直這麽認為。


    作為一個愛幹淨的小嬰兒,黑蛋很小就知道飯前洗手了,更大一點就更講究了,洗手洗臉洗衣服,他還知道洗澡的時候要啾啾給洗小jj~


    洗完了還要塗油油!


    這麽講究的小嬰兒自然不會讓自己弄一身髒的,黑蛋經常幫啾啾“擦板板”←就是擦地板啦!每到這個時候,他可是寧可隻穿內褲蹲在那裏擦、也要記著脫了身上其他衣服的,生怕弄髒了自己珍貴的小家當。


    這樣一來,繼歡每天主要就洗蛋蛋就好,黑蛋的衣服……還真是每天基本上都挺幹淨的。


    電視裏、書裏曾經提過的那些每天玩到一身黑泥回家的髒小子們喲~對繼歡和羊角魔物祖孫倆來說,真的隻是別人家的熊孩子。


    他們家的孩子都幹淨。


    這樣一來,也難怪繼歡會被“黑蛋”現在的樣子嚇一跳了。


    不過他倒也沒說什麽,隻是給他解著衣服,黑蛋是個愛幹淨的小家夥,弄這麽髒一定是迫不得已,得趕緊給他換上幹淨衣服。


    繼歡隻是按照平時的方式,輕手輕腳的給沙發上的孩子脫下衣服,那孩子掙紮了一下,也隻是一下,便隨他去了。


    髒衣服脫下來,繼歡便又抱起那髒溜溜的小泥猴子去了自己臥室的浴室,浴室的燈光也很昏暗——開燈的時候繼歡又愣了愣,不過他很快注意到設備還是自己熟悉的那一套,他便熟悉的開始放水了。


    其實他住的房間裏是有個衛生間的,衛生間裏還有個浴缸,隻是很少用而已。


    外麵那麽黑,繼歡直覺不想到外麵去泡自家的溫泉池。


    熱水很快出來了,試過水溫覺得差不多了的時候,繼歡便想將黑蛋放進水裏。


    每當這個時候,黑蛋總是迫不及待下去的,他喜歡各種水池子,會坐在隻有一點水花的池子裏,一直到水池裏的水可以讓他遊泳位置。


    可是今天卻不同!


    當繼歡像往常一樣試圖將黑蛋放進去的時候,“黑蛋”掙紮的很厲害,最後也不知道他怎麽搞的,居然爬到自己頭上去了。


    被他勒得有點難以呼吸,繼歡就向上伸了伸手,找到小屁股的位置,熟稔的拍了拍:“你不是最愛幹淨,最愛洗澡了嗎?”


    桎梏他的小細爪子一點也沒有鬆懈,反而禁錮得更加緊了。


    繼歡就出去,把小家夥剛剛脫下來的髒衣服拿了進來,他沒有再試圖將小家夥強行放到浴缸裏去,而是一邊放水一邊洗衣服。


    那衣服真的很髒,繼歡用肥皂搓了好幾遍,足足過了八遍水,出來的總算不是髒水了。


    擰幹那些小衣服,繼歡站起來,而那些帶著不知名汙垢的髒水便在泡沫的掩蓋下從下水口蜿蜒而去了。


    將擰幹的衣服放在一旁,繼歡開始脫衣服了。


    他現在個子比之前又高了一些,每天都要做體力活、加上上下班路途也算遙遠,他的身材相當不錯,勁瘦有力,不知道是不是現在以肉食為主的原因,他身上的肌肉也比以前明顯多了,少年的單薄漸漸退去,青年的強健開始在這句肉體上初具雛形。


    他的皮膚仍然很白,無論是綠蔭如蓋的八德鎮還是炎熱到不得不每天身披鬥篷的葉法爾,他都沒什麽機會曬到太陽,在黃色的燈光下,那白玉似得皮膚閃著一層柔和的光,隨著他的動作,那細而長的薄韌肌肉輕微的鼓動著,那肌膚就像一塊奶油,又像一塊上好的緞子。


    眼前這副美景的唯一欣賞人就是此刻騎在他脖子上的“黑蛋”了。


    脫光衣服,繼歡直接跨進了浴缸,他舒服的坐了下來。


    他在旁邊翻了翻,還找到了一個香浴球,是阿布給的,給黑蛋的。


    =-=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黑蛋臭美這點小愛好了,而且還都挺支持他的。


    繼歡=-=臉看了一會兒香浴球,然後將它扔進了水裏。


    一股奇異的芬芳頓時從水裏飄了出來,伴隨著蒸騰的水蒸氣,撲了繼歡一臉,然後向更高的浴室頂部氤氳而去。


    黑蛋喜歡洗香香,他肯定受不了這誘惑。


    繼歡心裏估量著,手裏有一下沒一下的撩著水,然後不知不覺間,他感到禁錮自己脖子的力量消失了,沒有聽到入水聲,他的身前忽然多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水汽朦朧,繼歡有點看不清小家夥的臉。


    看到小家夥呆呆坐在水裏一動不動的樣子,他便伸出了手,然後輕輕的把對方攬到了自己的兩腿中間,他的動作很輕柔,沒有一點強硬。


    大概是這種碰觸太溫柔太無害了,那孩子乖乖的坐在了繼歡的腿上。


    繼歡便從旁邊擠了點洗發乳,開始給懷裏的小泥猴洗起頭發來。


    黑蛋這頭發現在養的不錯啊……比之前水草一樣的感覺好多了。細細軟軟的……


    一邊揉搓,繼歡一邊比較著。


    那頭發髒極了,還板結成快,繼歡一邊洗,一邊解,費了好大力氣,這才將那一頭黑發洗幹淨並且理順。


    然後就開始洗小身子。


    他覺得自己在洗的根本不是人,而根本就是一個泥蛋殼!


    水裏的香味早就沒了,浴室裏散發著一股奇特的味道。


    有點淡淡的腥氣。


    像是鐵鏽味……


    黑蛋到底是去哪裏玩了←直到這個時候,夢裏的繼歡還在不合邏輯的這樣想著。


    黑色的水,沒過了繼歡的大半個身體。


    他的麵前坐著一個低著頭的小男孩,那孩子渾身髒汙,就像是黑水幻化的人形。


    就在那低著頭的孩子低垂的臉下,竟然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黑色的漩渦,一層又一層——


    繼歡就像那即將被黑水吞沒的雪白羊羔。


    浴室裏逐漸有一層黑氣蔓延開來。


    肉眼可見,可是夢裏的繼歡卻什麽也沒有注意到,隻是專注的給麵前的小身子擦著背。


    奇怪,之前明明覺得這孩子挺白啊……怎麽實際上卻這麽髒?


    繼歡還這麽想過。


    可是夢是沒有邏輯的,這麽想著,他便繼續忙碌了。


    當掌下髒兮兮的黑皮膚變成晶瑩的白皮時,繼歡開始放水了。


    當浴缸裏的水隻剩一點的時候,繼歡無意中看了眼自己腿下的水——


    看起來像是被衝淡的血,淡紅的……


    他這麽想著,很快,那點淡紅色也消失不見了。


    浴缸裏於是隻剩下白白的繼歡,以及比他更白的、坐在他身前的孩子了。


    熱蒸汽帶來的煙霧逐漸散開的時候,繼歡看到那孩子此時的模樣:


    細瘦的四肢,兩條腿因為長所以顯得尤其細,就像小麻雀的腿似的。


    他的皮膚特別白,繼歡本人就算是比一般人白皙的了,可是這孩子更加白,不過和繼歡不同,他的白是一種蒼白色。


    就像白雪一樣——繼歡想;


    他的頭發烏黑異常——就像烏木窗框;


    他的嘴唇……


    啊……不是血一樣的紅,而是淡粉色的。


    繼歡忽然想到了在門外時候那驚鴻一瞥。


    事實證明那時候他沒有看錯,懷裏的孩子慢慢扭轉了細瘦的小身子,因為太瘦,他顯得有點頭大身子小,而當那張小臉轉過來、抬起看向繼歡的時候,繼歡怔了怔。


    是他之前看過的那張臉,不過在燈光下看,這張麵孔看起來更漂亮了。


    那孩子大概三四歲……四五歲的樣子,之前沒有養孩子的經驗,繼歡之前也不常看其他人的小孩,他對什麽年紀對應什麽身高幾乎沒概念,他隻能大概估計。


    明明完全不是黑蛋的年紀,長相也和黑蛋完全不一樣,可是夢裏的繼歡卻認定了這孩子就是黑蛋。


    我們黑蛋長大之後一定是個頭發黑黑,皮膚雪白的漂亮小寶寶——大概是阿爺總拿這句話激勵黑蛋的緣故,繼歡無形中也被這句話暗示了。


    拿起花灑,繼歡試了試水的強度和溫度,在自己身上衝了衝示意之後,又開始給麵前的孩子衝了起來。


    看到那孩子即使在花灑噴射下仍然睜著大眼睛直勾勾看向自己的樣子,繼歡好笑的想起了黑蛋很小很小時候的模樣。


    “閉上眼睛,小心進水。”他輕聲道。


    然後,慢慢的,他就看到那雙眼睛慢慢閉上了。


    繼歡就這樣把兩個人都衝洗幹淨了。


    他先邁出浴缸,站在浴缸外,他對仍然站在浴缸裏的小男孩道:“抬胳膊。”


    那孩子便抬起了細細長長的小細胳膊,繼歡伸出雙手,便從腋下把他抱起來了。


    擦幹兩人的身體,繼歡迅速抱著孩子鑽進了大床裏。


    屋裏的溫度和之前完全不一樣,比外麵好點,仍然是刺骨的寒冷。繼歡說話的時候都能看到煙霧狀的哈氣了。


    繼歡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被窩,“黑蛋”冰涼的小身子被他抱在懷裏,黑洞洞的大眼睛一直直勾勾看著他。


    “我們?”繼歡看了一眼他,然後從床頭櫃上拿起一本書。


    他的床頭櫃是常年有書的,一本是給黑蛋的睡前故事+教育,一本則是他自己學習的書。


    可是如今床頭櫃上隻有一本書,繼歡便隻能拿起了它。


    讓小男孩靠在自己胸前,繼歡翻開了書,然而——


    什麽也沒有。


    每一張紙都是空白,上麵什麽內容也沒有!


    繼歡發起了呆。


    然後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一個清冷的聲音忽然從自己胸前傳來,伴隨著男孩轉過來的大大黑眸子,他聽到那孩子慢慢的問了一個問題:


    “這裏是我的什麽地方?你……是我的什麽人呢?”


    那個問題非常奇怪,繼歡愣住了。


    “這裏……這裏是你的家呀!”繼歡脫口而出,以為“黑蛋”沒有弄清“家”的含義,他甚至還進一步解釋了一下:“家,就是你吃飯、睡覺、以及玩累了可以回來休息的地方,至於我……”


    “我是你的……”


    話說到這裏,繼歡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終於注意到不對了!


    眼前這孩子不是黑蛋!他絕對不是黑蛋,他是——


    繼歡臉色蒼白著,他看到懷裏那孩子慢慢站了起來,站直身子,直到視線與他平行。


    仍然是那張蒼白的麵孔,仍然是那死水一般的眼眸,仍然是……


    繼歡心裏卻隱隱出現了另一個人的名字。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人繼續開口了。


    “對的,這裏是我的家,而你也是我的。”


    他的語氣平穩,不像是自言自語,更像是回答問題。


    繼歡忽然想起了之前自己問過的一個問題。


    “你……把我當作什麽?你……把這裏當做什麽?”


    如今這句話,莫非……就是答案了?


    繼歡看著男孩站著,他端詳著自己,然後依偎上自己的一邊胳膊,然後重新坐了回去。


    “把上麵的話講給我聽。”


    繼歡連忙向自己手上的書看去,他這才發現:原本空無一字的書頁上如今竟是滿滿的了。


    那是一首長長的詩,一首情詩。


    繼歡磕磕巴巴的讀著,那些辭藻非常古老,他讀的很是困難,越到後麵他不認識的字越多,於是變成了旁邊的孩子念給他聽。


    他們就這樣一起“看書”,直到繼歡翻到了最後一頁。


    那一頁上,卻不再是詩歌了。


    繼歡反射性的繼續讀了下去:


    霧庚年13月32日,津·墨菲特·菲爾紮哈與繼歡簽訂婚誓,相約分享彼此的生命,直到生命共同消亡。


    13月32日……不正好是今天嘛?


    他甚至看到了一個黑色的徽章,那徽章異常複雜,他隻覺得那紋路複雜卻美麗,華美中卻又帶著濃濃的危險之意……


    那個徽章剛好就在繼歡扶在書頁上的右手大拇指之下。


    就在他讀出來最後一個字的瞬間,他的右手大拇指忽然一陣劇烈的灼燒感!一股黑色暗火忽然從書頁上那個徽章噴薄而出,繼歡忽然看清了那徽章的真實模樣!那竟是一頭魔物!它盤踞著,危險的縮在在方寸大小的徽章內,就在繼歡念完誓約條款的最後一個字的時候,那徽章轉眼間變成了活生生的,它從紙麵上燃燒著,從繼歡的右手大拇指直直鑽入,被那東西進入體內之後,繼歡頓時感到自己全身都被點燃了!


    血液!骨骼!血肉!


    全部被點燃了!被燒幹!化成灰!什麽也不剩——


    繼歡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的身體不時浮出那魔物的某一部位,而他懷裏的孩子仍然靜靜的,就這樣靠在他身邊,黑發的男孩將自己的頭靠在繼歡的肩膀上。


    繼歡卻已經什麽也感受不到了……


    在一個相當長的瞬間內,他感覺自己已經不複存在了,然後,他感覺自己又一寸一寸的再度活轉了回來。


    暗夜一般顏色的魔物終於在他體內完成了全部改造,伴隨著繼歡身體一陣劇烈的痙攣,它心滿意足的從繼歡的左手大拇指鑽了出來。


    落在書頁上,恰好灼燒成了另一個簡單的徽章。


    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清楚地、代表了繼歡這個人類的徽章。


    誓約,已簽立——


    恍惚中,繼歡仿佛聽到了一道深沉的低吼聲。


    那仿佛命運的沉吟,伴隨著他手中一張誓約,繼歡低下頭向身旁望去,那孩子小小軟軟的身體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比他高出一頭的,屬於成年魔物的有力身軀。


    “這就是我給你的回答了。”他聽到對方這樣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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