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爺?”楊姓男子挑了挑眉毛,轉過頭,他看向自己旁邊的女子:“確認一下,阿爺在本地的意思是……?”


    不等他身後穿著黑色製服的女性回答,繼歡率先回答了他的問題。


    “阿爺……在我們這裏……是爺爺的意思。”


    “此刻……被你們裝在籠子裏……扣上莫須有的罪名……企圖拖走的……是我的阿爺。”


    聲音破碎宛如壞了的風箱,繼歡的話說得斷斷續續。


    他的聲音不大,然而此刻周圍安安靜靜,他的聲音清清楚楚傳到現場每個人耳中。


    不少人現在才後知後覺: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之前折騰正歡的羊角怪居然也不鬧騰了,爪子扒在籠子的金屬欄杆上,它靜靜的人立在少年身後。


    被少年擋在身後。


    “獨自一人撫養我和阿姐長大……我阿爺已經十五年沒吃過肉了。你們說的……那個連吃二十人的魔物不可能是我阿爺。”視線毫無畏懼,繼歡黑沉黑沉的雙眼直視對方。


    “十五年沒有吃肉,每天隻吃蔬菜和米飯,在我離開後,再把吃掉的蔬菜和米飯吐出來,十五年來,我阿爺每天都過著這種日子,你們看看他,好好看看他,阿爺已經瘦到皮包骨、眼睛也瞎了……他已經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你們——”繼歡還要繼續說,楊姓男子卻忽然開口了。


    “十五年不吃肉隻吃菜和米,嗬嗬,這能說明什麽?隻能說明你小子的肉不好吃,我們的老魔物看不上,懶得吃而已。”他的聲音冰冷,說出的話句句諷刺。


    “你——”雙目圓瞪,繼歡黝黑雙眸中的怒氣幾乎燒了出來。然而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楊姓男子繼續說了。


    “不過,對於老魔物來說,你的肉雖然不好吃,可是……”嘴角向上拉扯出一個上揚的弧度,楊姓男子盯著繼歡:


    “你父母卻——”


    “吼——————————”一聲巨大的吼聲在繼歡身後炸裂開來,伴隨著身體重重撞擊金屬籠的悶響,原本安靜立在繼歡身後的羊角魔物忽然發狂似的大吼大叫起來。


    它撞得如此用力,身上的灰白色骨麟甚至都斷裂開來,從身上剝落了。


    “阿爺!你別撞!別撞了!”再也顧不上和他人的對峙,繼歡轉過身子,周圍的士兵來不及阻止他,他將雙臂伸入了牢籠,企圖用自己的力氣製止羊角魔物的激烈舉動。


    望著這一幕,楊姓男子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無視籠中魔物搞出來的巨大動靜,緩緩向前踏出一步,他將剛剛沒有說出來的話說完了:


    “對於這頭魔物來說,你的肉雖然不好吃,可是,你父母的肉卻很好吃呢。”


    “十五年前,倒數第三、第四名受害人,正好是你的父母呢。”


    嘴角上揚到極致,男子露出的諷刺笑容幾乎可以用惡毒來形容!


    繼歡愣住了。


    牢籠裏的羊角魔物也愣住了。


    剛剛的動靜仿佛隻是幻覺,庭院裏瞬間再度變得靜悄悄。


    “你……說什麽?”雙手落在灰白色的骨鱗上,繼歡緩緩轉過頭來。


    “嗬嗬。”楊姓男子笑著,左手一揚,露出上麵的白色紙張:“看到你的第一眼,我的屬下就去調你的資料了,看看我發現了什麽——”


    “十五年前案件中其中兩名受害者,剛好是你的雙親呢~”


    “不可能,我的父母是死於車禍的。”雙手緊緊抓著籠中阿爺冷硬的胳膊,目光直視對麵的楊姓男子,繼歡的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


    “是死於車禍沒錯,不過罪魁禍首卻是現在被你抓著胳膊的老魔物。逃避抓捕的路上,它撞上了一輛車子,引起了連環車禍,真是不幸啊,你父母乘坐的車子就是被它撞到的那一輛,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它已經把你父母的身體吃了一半了。”


    車子整個翻了過來,車頭在上,車尾在下。兩個小小的孩子被綁在後車座的安全座椅上,鮮血……從上方滴落。


    一開始是溫熱的滴答滴答。


    隨著時間的推移,液體變得粘稠,變成了冰冷的滴答……滴答……滴……答……


    最終再也沒有液體滴下來了。


    血液凝固了。


    也可能是被吸幹了。


    警方發現這輛在偏僻小路上出車禍的車子時,坐在前座的兩名夫妻已經各自少了半邊身子。那頭魔物挑食的很,隻吃喜歡的部位,不喜歡的地方一點不碰。


    他們來得及時,後座的小孩子還沒有被吃,兩個孩子一個兩歲,一個四歲,身上全是凝固的血液,分不清是他們父親還是母親的,粘稠的在他們身上的新衣上沾了一大片。


    看到那一幕的警察全都做了至少一星期的噩夢。


    “將吃了自己父母的魔物稱呼為阿爺,你這也算是認賊作父的典範了。不過倒也不怪你,你那時候太小,什麽也不記得。”


    那時候他應該還見過這孩子一麵,不過很快就去忙案子,時隔多年,他記得所有被害人的長相,不過卻忘了這孩子的長相。


    不過記得也沒用,十五年過去,足以讓一個嬰兒長成半大小夥子了。


    繼歡呆住了。


    大顆大顆的水珠忽然從天空墜落,繼歡呆呆抬起頭來,隻見身後的羊角魔物的雙頰上不知何時滑過了兩道長長的水痕。


    渾濁的,是老魔物的眼淚。


    “阿爺,你怎麽……哭了?”反射性的,繼歡輕輕摸上了羊角魔物的胳膊:“阿爺,你眼睛不好,不能流淚啊……”


    提醒阿爺注意身體,已經成了一種本能,無時無刻不印在繼歡心裏。哪怕阿爺忽然變成魔物,哪怕剛剛有人告訴他,阿爺是吃了他父母的魔物……


    “不相信嗎?你要不要看看當年的檔案?我這裏還有照片,你快十八歲了吧?十八歲就是成年人了,看看這些東西應該也不至於把你嚇出毛病來吧?”楊姓男子說著,又往前走了幾步,像是要將手中的紙張遞到繼歡手中。


    就在這時候,繼歡感覺自己掌下的冰冷身子忽然顫了顫。


    “不可能,不可能是我阿爺……”緊緊抓著老魔物的胳膊,繼歡還要說什麽,卻——


    更多的眼淚從他頭頂滾落,然後就滾不出了。


    太久沒有進食喝水,老魔物並沒有太多眼淚可以流。


    高大的身子轟然倒地,下一秒,羊角魔物竟是跪在了繼歡麵前。


    卑微的跪在瘦削的少年身前,一聲破碎的嘶吼從羊角魔物胸腔裏發出。


    魔物的嘶鳴,傳到人類耳中明明是毫無意義的刺耳聲響,然而,繼歡卻莫名其妙覺得這個聲音很耳熟。


    怎麽會耳熟呢?


    明明,今天……是他第一次見到阿爺身為魔物的樣子。


    是了,怎麽剛剛才想到,今天是自己第一次見到阿爺作為魔物的樣子啊?同樣,今天也是他第一次摸到阿爺鱗片的日子。


    明明是第一次,為什麽……


    這種熟稔感……繼歡總覺得,這樣的阿爺讓他很熟悉。


    刺耳的喉音也好,大大的羊角也好,又或者,這一身骨鱗的冰冷觸感……


    繼歡覺得自己似乎很久以前就見過這樣的阿爺了。


    “吼——吼——吼!”這樣的吼聲代表發怒。


    “吼吼吼~~~~”急促的吼聲代表快點過來。


    還有:


    “吼吼~吼吼~”這是小花呀~


    最初,無法變成人形的阿爺,就是每天用這樣的聲音和自己說話的。


    繼歡自己甚至還能吼兩聲。


    沒有先學會人類的語言,繼歡學會的第一句話是一聲奇怪的吼聲。


    “啊~~吼~”這是小花想叫阿爺了。


    十五年前,年僅2歲的繼歡抓捕了人生中抓捕的第一頭魔物。


    那頭魔物在前座貪婪啃食他父母的殘骸時,小小的繼歡向前趴過去,小手一張一抓,就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隱身於空氣中,一頭血淋淋的魔物就這樣出現在繼歡姐弟麵前了。


    那一年,小花2歲,小黑4歲。


    當然,那時候的小花還不叫小花,同樣,那時候的小黑也還沒叫小黑。


    那一刻的小黑嚇壞了。


    本能的,她想要抓住自己的弟弟,然而安全座椅的繃帶綁的太牢固了,她根本摸不到自己的兄弟。


    於是,她就隻能看著空氣裏忽然出現的大怪獸忽然看向自己的弟弟,長滿鱗片的細長臉孔湊過來,那張浸滿鮮血的血盆大口張開著,牙縫裏還夾著沒有吃完的碎肉。


    那是一張大人嚇唬小孩兒的時候形容過的怪物的臉。


    小黑嚇得一動不動,驚恐的,她看著那怪物離自己的兄弟越來越近了。


    她怕極了。


    然而,她的兄弟卻一點也不怕。


    才兩歲的小朋友,什麽也不懂,看到怪物也不怕,小嘴巴一開一合著,他餓了。


    然後,那怪物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竟把一條血肉模糊的手掌遞到小男孩嘴巴邊了。手掌上要斷不斷的無名指上還掛著一枚細細的金戒指。


    那是他們媽媽的結婚戒指。


    小女孩已經對這枚戒指有了印象,小男孩卻什麽也不懂。


    被魔物送到他嘴巴邊的食物十分不滿,小朋友伸出小爪子,指著滾在下方的奶瓶。


    對於才兩歲的小朋友來說,這才是他認定的“食物”。


    猶豫了片刻,那怪物居然真的將奶瓶遞給他了。


    小男孩便熟練的捧起奶瓶,“咕嚕咕嚕”的喝起奶來。


    一邊啃著那枚手掌,年輕的羊角魔物一邊吃,一邊看小男孩喝奶。


    直到小男孩喝夠了奶,肉呼呼的小手掌捧著小奶瓶,忽然遞到了羊角魔物血肉模糊的嘴唇邊。


    “啊!”奶聲奶氣的幼崽的聲音。


    舔了一口奶嘴上殘留的液體,羊角魔物呸呸吐了兩聲,然後忽然離開了。


    然後,小男孩就把被魔物嫌棄的奶瓶遞給姐姐了。


    被嚇壞的小姑娘再也不嫌棄奶瓶了,“咕嚕嚕”,她也喝起奶來。


    再然後,救援的人來了。


    前座的可憐夫妻被收殮,後座的小姐弟被送到醫院,他們被送回了空無一人的家,送孩子過來的警察們還有案件要忙,他們很快離開了,臨走前他們拜托周圍的鄰居幫忙看一下孩子,一開始還好,沒過多久就全變了。


    警察以為街坊鄰裏會幫忙照顧孩子,而街坊鄰裏則以為警察們會看顧這兩個可憐的小家夥,最終——


    兩個孩子竟是單獨待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了。


    空無一“人”,然而卻有一頭魔物。


    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那頭魔物後來又來過兩次。


    第三次過來的時候,剛好碰到兩名入室搶劫犯。


    這便是那個案子的最後兩名受害者了。


    那一天之後,兩個孩子就從房間裏不見了。


    山上則多了一頭年輕的羊角魔物,外加兩個小孩子。


    那條的小黑穿著一條黑色小裙子,所以叫小黑;


    小花則穿著花花小褲衩,所以叫小花兒。


    阿爺……沒有人叫阿爺的名字呀!所以就叫阿爺好啦!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腦子裏仿佛忽然打開了一盞靈竅,埋藏在大腦記憶皮層深處的記憶片段就這樣零零散散浮了上來,慢慢拚湊了一個不算完整的故事。


    “吼——————”長長的、長長的嘶吼,是阿爺在說對不起。


    繼歡愣在了原地。


    楊姓男子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字從他身後傳過來:


    “我不知道它為什麽這十五年間沒有吃掉你,可是——”


    “魔物終究是魔物,和人類不是一類生物。”


    “尤其是吃過人的魔物。”


    “一旦聞到人類鮮血的味道,平時偽裝的再良善的魔物也會忍不住,血脈裏渴望鮮血的欲望必然壓倒一切,它們會立刻變成原本的樣子的。”


    “所以——”


    “讓開吧。”


    男子伸出左手,輕輕一撥,繼歡便落入一旁兩名士兵中間了。


    其餘幾名士兵立即重新固定好關著羊角魔物的牢籠,這一次,羊角魔物一點反應也沒有。


    將頭湊在牢籠欄杆的縫隙邊緣,它隻是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繼歡。


    眼中是一種極為複雜的視線。


    後悔,內疚,慈愛……或許,還有一絲解脫?


    不敢繼續看下去,幾名士兵拉起了籠子。然而他們還沒拉幾下,一股大力卻將牢籠向相反的方向拉住了,幾人抬眼一看,做這件事的卻又是剛才那名少年!


    “別、動、我、阿、爺!”雙手死死拉住籠子上的金屬杆,用全身重量阻止對方將籠子帶走,繼歡一字一字,再度重複了一遍曾經說過的話。


    “你這孩子,是聽不懂人話還是忘本?這頭魔物明明自己都承認了,你居然還護著它?”


    這一次,饒是楊姓男子也幾乎被他的反應氣到了,再也懶得和他廢話,楊姓上校立刻命令兩名下屬抓好繼歡,其餘人盡快將羊角魔物移入專門的車廂。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


    一道鮮血。


    一道鮮血忽然隔著籠子噴到了籠內的羊角魔物身上。


    骨鱗是白色,鮮血是紅色。


    籠外,那名名叫繼歡的少年的右腕上,正在鮮血滴答。


    剛剛那一刻,他竟是割破了自己的右腕,將血撒到籠子裏老魔物的身上了!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力氣割傷自己的,那血不僅噴到了羊角老魔物身上,就連隔壁的籠子裏也被噴了許多,甚至,就連站在那邊的王姓男子身上都有!


    “你這是幹什麽?小謝,你快過去給他止血。”從未見過如此行徑之人,楊姓男子看的嘴唇都哆嗦了。


    愣了愣,他終究是沒有置繼歡於不顧,而是打算派人給繼歡包紮傷口。


    然而——


    被他派去給繼歡包紮傷口的女下屬卻被繼歡猛地躲開了,就在眾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的時候,繼歡忽然又開口了:


    “你剛才對我說:魔物終究是魔物,和人類不是一類生物。尤其是吃過人的魔物——”


    “你說它們一旦聞到人類鮮血的味道,平時偽裝的再良善的魔物也會忍不住,血脈裏渴望鮮血的欲望必然壓倒一切,它們會立刻變成原本的樣子的。”


    “所以——”


    將還在流血的右臂放到禁錮羊角魔物的籠子中,少年的表情沉靜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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