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此人道心堅定,純澈無暇,登仙隻是早晚的事。


    可惜青年時候遇上一群不靠譜的師兄弟,晚年時又遇上我們這一群孽徒。


    師兄弟入魔,他當年道行太淺阻止不了。孽徒卷入神台紛爭,他以卵擊石殞身相救。


    師尊挺悲催的。


    連他親手救下的小龍,即使成了雲夢龍神,也終究逃不過一死。


    “為什麽太遲?”我不顧形象追問,“何以會遲?”


    巨龍閉上眼,說:“我遣散了雲夢的水族,發布最後一條雲夢龍神諭旨,號令四海諸龍直接歸順西方神台。從今以後,再也沒有雲夢了。再也沒有雲夢龍神了。”


    巨龍安詳地欲再次沉入睡眠,但我不能就這樣放他自殺。


    “隻要天下還有一條龍,雲夢龍神就是存在的。”我堅定道,“西方神台也不會僅僅因為龍族的歸降就放棄對龍的屠殺。你們是天地間的靈物,是上天偏愛的種族,怎麽可能不遭人嫉妒?我從沒有教你遇事就投降,你起來!”


    巨龍不動,龍目緊閉。


    “龍三,你凝練第一顆龍珠時,我沒有幫你,反而阻止你,此事是我錯了。”椿杪當年得知龍三逆天改命,用壽元強行凝練龍珠時,還和龍三大吵一架。在當時的椿杪眼裏,勝負強弱根本不值得用壽命去換,龍三這樣不珍惜自己,令椿杪難過不解。到了後來,椿杪需要用自己的魂魄祭祀神器解救丹殊的時候,才想通這一點:世上有些東西,比身家性命重要多了。


    巨龍眼中滲出淚水。


    “但我愛護你的心情,與你叔叔、你兄長、你父親,都是一樣的。你可以不承擔龍族興衰的重擔,這個爛攤子本來是我們的責任,該由我們去解決。”扶桑當年沒安排妥當就陷入沉睡,雖然是被困於惡意之中,但對於龍族的衰落他的確要負起很大責任。龍族當時剛剛失去龍神,扶桑還沒找到下一任龍神,就匆匆冊封雲夢,又沒給龍族留下什麽強勁後援,結果龍族隻能世代依附西方神台,逐漸消磨桀驁的脾氣。


    “天地待你不公平,我全都知道。你給我一個機會,把這一切全都改過來,好不好?”說到最後,我已然是帝君口吻。


    我愧對龍族。


    巨龍感受到了我的情緒,慢慢睜開雙目:


    “你不是衝虛真人。”


    他漸漸警戒起來:“你是誰?”


    幻影消散,我站在靈陣外以真身麵對巨龍。


    “我是扶桑帝君。”


    靈陣消散,百餘年前的魂魄融入血珠被我收入袖中,龍三給我一片龍鱗,一顆龍宮私藏鮫人淚,我帶著篤篤離開雲夢。


    “鏡麵神,”我在覺海中呼喚道,“龍鱗與鮫人淚已經取到,我現在去拿鯉魚骨,很快就能好。”


    鏡麵神不疾不徐從小天地中出來:“你如何勸得那條龍回心轉意?龍那種臭脾氣,沒給你難堪嗎?”


    我微笑道:“我隻是跟他說了真相。”


    龍三當然不會看見我就信我是扶桑,他認為我是椿杪還可信些。但有些事情是椿杪做不到的,任何人或神都做不到,隻有扶桑能做。


    起死回生。


    巨龍自殺,靈陣消散。我無法阻止。但他死後,我可以令他複生。


    再沒有什麽比這件事更有說服力了。


    龍三同意了我將他叔叔的魂魄帶走,擇日重塑身體。也同意了不會再搞自殺這一套,至少在我隕落之前,他會好好活著。


    龍的性格桀驁不羈,遇事容易走極端。龍三求死轟轟烈烈,一旦複活,也會轟轟烈烈地求生。所以我不擔心他,我從來不擔心龍族。龍族放浪,不甘居人後,他們會一直走下去,直到這片大地上一個神靈都沒有了,龍族也一定長長久久地存在著。


    這一代的真龍已經誕生,我放心了。


    “我就說龍好騙,”鏡麵神道,“當年的龍神也是這樣,三兩句話就被扶桑拐走。”


    我處理完一件大事,心情極好,回答說:“既然龍神這麽好騙,你怎麽沒試試和扶桑搶人?”


    鏡麵神嗤笑:“誰要和那些蠢貨為伍?”


    我歎息道:“你從出生開始,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吧。相反,扶桑身邊卻有多位古神陪伴,女媧溫柔,泰伯穩重,龍神瀟灑,西王母跳脫,鳳凰雖然孤傲,但也對扶桑存有好感。扶桑與你同時降生於神樹之中,你們兩個應該是親密無間的兄弟,可是他卻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你一定很難過吧?”


    鏡麵神愣了一會兒,突然大怒:“誰要和他們結識!一個個隕落得灰都沒有了,被自己的下屬監禁謀殺,還好意思說我難過!”


    他氣呼呼地又躲回那方小天地中去了。


    我大概摸清了鏡麵神的性格。和龍的性格有點像,但更喜歡撒嬌些。仔細想想他其實一直在幫我,隻是嘴上不肯承認而已。對於扶桑的一個魄,他都盡心竭力至此,對扶桑本人,真有他聲稱的那樣仇恨鄙夷嗎?


    這麽一打岔,我已經帶著篤篤來到了臨滄山下桃花鎮。


    我記得椿杪少年時曾經在此埋葬過一副千年鯉魚的骨骸,那時候他與剛剛結識的山鬼同遊,遇見許多光怪陸離的事,最後打敗了鯉魚精,因為可憐它,就將它的骸骨埋葬在桃花鎮前三白水潭中。


    前事種種,當時是肝腸寸斷,如今想來卻十分有意味。


    有這種心態,大概我也老了。


    篤篤變成小怪物被我抱著招搖過市,三白水潭前遊人如織,倒是沒什麽人注意我們。人人專注在看水上的表演,舞女帶著青麵獠牙的麵具,身姿窈窕,渾身銅鈴輕響,別有一派猙獰之美。


    我有點好奇,問了一下了解到,原來這是山神祭祀典禮。


    奇怪,臨滄山什麽時候有山神了?


    路人見我疑惑,還說了幾個山神娘娘下凡懲惡揚善、治病救人的故事,旁邊幾個人隨聲附和,還有數人言之鑿鑿,山神就是長那個樣子。


    山神……娘娘?我努力回憶了一下,確認自己沒有冊封過女性的山神,西王母除外。


    大概是附近的妖怪,存了一顆善心,被人們發現就當成神靈來祭拜了吧。我這麽想著,走到僻靜處,用了隱身訣將自己和篤篤都隔離與眾人視線之外。


    過去這麽久,三白潭前店鋪街道等參照物變化,我不是很確定鯉魚骨的位置了。我處於隱身狀態下,旁人看不見我,所以我大搖大擺走到幾個可能的地點嚐試探查地下的情況。


    篤篤可能第一次隱身,還處於興奮好奇階段,時不時撩一下這個人的帽子,偷吃一塊那個人的糖球,仗著人家看不見它就大搞破壞。


    我用風波訣探查得差不多,確定了魚骨的位置,正打算圈出一塊地來做個障眼法,回頭一看,篤篤不見了。


    這討債鬼,沒有一時得閑。


    我默了一下,繼續取魚骨的大業。


    篤篤是通目狻猊,連現在的我對上都有點吃力,人間不可能有能傷害它的東西。小混球大概玩得忘我,跑遠了,一會兒自己會回來的。我這麽想著,按部就班布下障眼法,引導遊人走到其他地方去,給我空出方圓大概七八丈的地方,然後升起結界,讓外麵的人看不見裏麵情況,同時隔斷結界範圍內的地層,接著單手一抓,地層開始小範圍動蕩。


    層層淤泥抖落,足有三四人高的潔白魚骨出現在眼前,緩緩從地底升起。


    我伸手要去拿,但另一隻青紫色的手橫空出現,纖細而力大,竟一下將魚骨整條抽取了出來。


    “什麽人!”我嚇了一大跳。這種情況下能穿透我的結界而不讓我知道,那得神不知鬼不覺到什麽地步!


    但那隻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魚骨就連帶著魚骨一起消散了,一個非男非女的尖利聲音在半空中道:


    “想要魚骨?還是想要狻猊?今夜三白潭見。”


    我木然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我平生第一恨人裝神弄鬼,第二恨人要我等待,第三恨人逼我選擇。你每樣都占全,也是不容易啊。”我冷笑了一下,指尖凝出一道靈力,往半空劃去!


    同時我直接切斷了結界內部與外部的聯係,將結界內的一切都與原先的時空割裂開來。


    靈力劃過的地方連空間都扭曲了,可見威力之大,半空中騰起疾風,是什麽東西努力避開造成的擾動。


    等的就是這個!


    我瞬間將結界中的空氣換成潭水,水紋不會騙人,那東西移動痕跡分毫可見。這一切動作都在瞬息間完成,我指尖一抖,靈力換成一張光網,飛布那東西全身,緊緊纏繞。


    收網了。


    我氣定神閑,將潭水換回空氣,收緊網線將那東西拖過來。


    那東西也不掙紮,直到離我一人多遠,才突然變化,光網一下癟了,似乎裏麵的東西融化在空中。


    我淡定地揮手讓光網飛散,如點點星辰遍布整個空間。


    光點附著在那東西身上,結界又已經與外界割裂,那東西無所遁形,隻能現身。


    我有點好奇是誰,或者說是什麽,才能穿透扶桑的結界。它拿篤篤來威脅我,難道真在短短半柱香不到的時間內打敗了篤篤?還是它僅僅認出篤篤是通目狻猊,所以故意誆我的?


    光點逐漸組成了一個人形的輪廓,靜靜站立在我麵前。


    此時情形有些詭異,雖然它是人形,但我知道它一定不是人。最不濟,也是個妖怪修煉成人形。站得離我這麽近,明明知道光點在描繪它的輪廓,還一動不動,它在想什麽?


    它盯著我看,在看什麽?


    那人形逐漸清晰了,眉目依稀可辨,忽然對我露出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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