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昏暗的光,可以模糊地看見對麵的狼藉。那半透明的光團之中,看起來根本空無一物。


    但衝虛知道事有蹊蹺,恐怕這是找到椿杪的唯一線索。“為師進去看看,你在外戒備,順便再搜索一遍周圍。”


    丹殊無法,隻得領命。


    衝虛捏了決,飛入那個光團。


    幾乎是一瞬間,那光團坍圮,縮成一個點,然後消失了。


    “師尊!”


    變故快得讓丹殊無法反應,他衝到光團消失的地方,企圖抓住最後一點殘光。但是那白色光團消失得幹幹淨淨,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衝虛進入光團,隻覺得四周空氣突然一滯,修為高深如他,都微微有些喘不上氣。


    好像誰將光團內一切統統停住了,連氣流也不例外。


    從外麵看,光團大概直徑七丈,但是裏麵卻遠遠不止如此。衝虛草草一覽,這內部的空間廣闊得看不見邊。


    “不過是移花接木的方法,將另一個地方搬到了光團裏。能這樣做的人倒是很多,但是到底是誰這麽手欠?”衝虛想,“椿杪也誤入了這裏嗎?他是否因為找不到邊界,所以才出不去?”


    衝虛站在一柄劍上,閉眼凝神追覓椿杪的氣息。他的意識在光團中遊走,很快摸清了光團內大致的景象。


    竟然是一個小村落。


    看著有點眼熟,像是一個逐水而居的聚落。村前一條溪流潺潺,幾棵垂柳彎彎,房屋雖舊,但也錯落有致,很得田園野趣。但是這景象具體是在哪兒見過,衝虛又好像想不起來。南方這樣的村子很多,像蘑菇一樣到處都是,有水就長,無水就遷。這個村子看起來也正常得很。


    隻是太靜了。莫說村人,就連蟲鳥這樣的活物都沒有。


    衝虛從劍上走下來,大大方方從村口進入。


    椿杪的氣息雖若有若無,暫時看起來沒有太大的危險。


    這個孩子不知道上輩子造的什麽孽,此生和各路妖魔鬼怪一遇一個準,搞得衝虛有時候都懷疑他周邊是否根本就沒幾個是“人”。


    不幸之幸,各路妖鬼最終都不會太為難他。


    衝虛一邊想七想八,一邊仔細觀察村中的屋舍。所有門戶都大開著,農具散落在地上,好像是拿著農具的人突然消失了一樣。


    衝虛走了一會兒,漸漸發現椿杪的氣息弱了下去。


    這回動真格的了?


    衝虛從袖子裏拿出一把紙片,灑在地上。紙片落地變為一群小人,朝四麵八方奔去。


    衝虛一隻手捏著傀儡術的決,另一隻手握緊剛才站著的長劍,穩步往更深處走。


    突然西南方向冒出來一陣火光,衝虛提劍便往那邊去。


    紙人已經被燒了一半。


    衝虛揮劍斬去,一下就刺中了什麽東西,那東西發出一聲類似嬰孩的尖叫,往旁邊的一個屋子逃竄。


    衝虛哪裏會放它走?他身影挪移,揮劍數次,便將那東西困在屋舍門前,半步逃不開。


    一隻小小的紅棕色狐狸,身量尚幼,在衝虛劍下瑟瑟發抖。


    衝虛收了劍,踱著步湊近了,蹲下去看它。


    “天賦很高。”衝虛說,“你這樣小,應該還不足三百歲吧?能做到這樣,已經非常難得了。”


    小狐狸額頭白光一閃,猛地一撲,衝虛側身躲過。


    小狐狸連忙一瘸一拐地跑到屋子後麵去了。衝虛追它,眼見著它鑽進屋後柳樹的樹根裏。


    那柳樹半榮半枯,和蒼梧山上的巨木有幾分類似。主幹粗大得很,樹根在地麵凹凸起伏,留下許多孔隙。剛才小狐狸鑽入了其中一個,底下應該有更大的空間。


    衝虛毫無愛惜草木的心,直接一劍劃向樹根。那老柳足有三四人合圍,竟然抵不過衝虛一劍之力,順著劍氣便齊根斷了,切口整齊,連絲木刺也沒有。龐大的莖幹轟然倒地,激起塵土無數。


    樹樁隻高出地麵兩三寸,樹皮合圍之下,露出中間一個大洞。


    兩隻成年赤狐交頸躺在一起,小狐狸蜷縮在它們懷裏,似乎無知無覺。它小腹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弄得洞中滿是血腥味。


    衝虛蹲下去,去摸它的額頭。


    “渾元珠隻能造出你心裏的幻想,這些都不是真的。”衝虛微微有些心軟,“你何必將自己數百年修為都散去,隻求這樣一個假象?”


    難怪這村子如此眼熟。這是潯江源被瘴氣影響的村莊之一。當時衝虛在數個村鎮中奔波,誅殺各種魔化的精怪,鎮壓趁機掀風弄浪的妖魚鬼龍。潯江源的這個村子,他隻看了幾眼,就交給了丹殊。


    原來你出自這裏。


    “你把我徒兒還給我吧。”衝虛道,“我可以放你走。”


    小狐狸似乎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麽。它舔了舔自己的鼻子,爪子捂住眼睛,埋頭往那兩頭赤狐懷裏鑽得更深。


    那兩頭赤狐紋絲不動,分明死去多時。


    衝虛蹲在地上看了一會兒,歎口氣繼續往村子裏巡查。


    既然這個地方是渾元珠按照小狐狸的記憶生造出來的,小狐狸以前又不認識椿杪,那麽椿杪所在之處,一定是和整個環境都不協調的地方。


    村落寂靜,衝虛一間一間屋子地去找,隻聽見自己推開門時木頭的吱呀聲。


    許多屋子裏都是空的,或者隻有幾件大家具,半絲人氣都沒有。唯柳樹前的那間,桌椅,茶具,窗鈴,妝匣裏半開的粉盒,門框上的蒲葦香草,機上點了燃香的小爐,幾乎一應俱全。似乎主人剛剛離開,即刻便歸。


    看來小狐狸對這間屋子很熟悉,不然也不會記得這樣清楚,連床帳上的蘭草繡花都栩栩如生。


    衝虛走進去,掀開床帳,卻看見了一個他預料之外的人。


    “梅先生?”


    狐子(十七)


    椿杪迷迷糊糊醒來,立即感到頭暈目眩,靈府抽痛。他知道這是因為自己耗費靈力過多,精神不濟。


    他睜開眼看了看,發現自己似乎處在一間小小的閣樓之中。陽光從窗格斜射進來,竟然有幾分歲月靜好的閑散安甯。


    安甯個鬼。椿杪心想,那小狐狸呢?華闞師兄有沒有被那張亂七八糟的通訊符送回蒼梧?我怎麽會到了此處?


    他歎著起坐起來,揉揉自己的膝蓋。


    疼死了,一定是傷到筋了。


    他一動,舌頭上的傷口也尖銳地痛起來,提醒著他,自己曾經從那裏吸出了滿口的血液。


    加上鼻骨上的傷也沒好,這痛那痛,椿杪一時心情極差。


    回去又得被師尊罰……上次用法術將書籍裏的文字移動到紙上,還被發現了!


    椿杪挪著腳步慢慢走下樓梯,發現下麵是一個精致的屋子,聞起來還有股淡淡的藥材香氣。


    更驚悚的是,師尊站在床邊,一手挽著床帳,正回過頭來看他。


    “絲……絲菌!”椿杪舌頭傷得太厲害,差點說不出話。等他看清床上躺著的白衣人,就連個句子也想不出來了。“………絲菌,裏………”百年清心寡欲,難道要毀於一旦了?!


    衝虛麵無表情:“把下巴收收。為師隻是來尋你,發現梅先生也被困在這裏而已。”


    “哦。”椿杪乖乖道。但是目光還停在衝虛那挽著床帳的手上。


    “你怎麽會在樓上?樓上是什麽地方?還記得怎麽進來的嗎?”衝虛咳了一聲,正經道。


    椿杪正欲開口,想了想還是畫了一張通訊符:“上麵是個閣樓,很小,沒什麽東西。我之前暈過去了,不知道怎麽來這兒的。”


    衝虛滿頭黑線地接下椿杪傳來的通訊符,邊拆邊道:“你這手通訊符用得好啊。當麵跟為師說話也得用,送個人到大殿也得用。”


    椿杪趕緊又送過去一張:“師尊我舌頭傷了。我那時候沒選擇了啊。師尊原諒徒兒吧,徒兒下次絕對不敢了。”


    衝虛看罷,無奈道:“雖然你胡鬧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是這次實在冒險。旁的不說,華闞那麽個大活人,你居然用平常的通訊符文去包起來。你也知道符文是靈力寫的,極易半途消散,萬一隻能送出去一部分呢?這樣和殺他有什麽兩樣?”


    椿杪垂頭,懨懨地發來一張:“徒兒知錯了。這次符文是用我的血畫的,那時候我心存僥幸,覺得舌尖陽血靈力充沛,有很大的幾率能成功。”


    衝虛心裏一動。


    “他的毒也是你解的嗎?”衝虛問,“除了用舌尖血畫符,你還在華闞身上試了什麽法術?”


    椿杪搖搖頭,發來簡短的幾個字:“沒有了。”


    衝虛袖手想了想,招椿杪近前:“過來為師給你看看傷。”


    椿杪拖著步子慢慢地走過去。


    衝虛一見就知道這孩子肯定又傷到哪兒了,於是蹲下去給他看膝蓋:“為師知道你當時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並沒有拿華闞的命冒險的意思。但你一開始就應該通知為師嘛,自己衝上去,又打不過人家,弄成現在這樣。以前遇到一方大妖時也沒事,你就心存僥幸了?你大師兄在外麵急得半死,為師剛接到消息時也慌張失措。你知不知道自己這條命有很多人掛念著的?這次你和華闞要是真的出了什麽意外……”


    衝虛嘮嘮叨叨嘮嘮叨叨,忽然感到自己脖子上滴了一滴水。


    抬頭一看,椿杪果然在哭。


    衝虛趕緊站起來把寶貝徒兒摟進懷裏:“好了好了,沒事就好。以後咱們離妖魔鬼怪遠點。為師不讓你下山也是這個意思。你呆在山上都能一天見一回妖怪,真下了山還不被它們折騰死了……”


    衝虛囉嗦起來算是沒邊的那種,等椿杪止住淚水,掙出他懷裏了,他還在絮叨:“……人間十五六歲的少年大不了沾沾花惹惹草,你們幾個呢,苦大仇深的苦大仇深,少年老成的少年老成,熊的熊,鬧的鬧,每天花樣翻新,為師真是………”


    椿杪趕緊畫了張符:“師尊知道梅先生為什麽會在這裏嗎?這裏是什麽地方?”


    衝虛終於注意起正事,皺眉說:“這是渾元珠造出來的幻境,那隻小狐用自己將近三百年的修為換了這個村落。梅先生恰好也是潯江源的人,我想這間屋子也許就是她的閨房吧。”


    椿杪又畫:“之前是梅先生把我們引到後山巨木下的。她是否和小狐狸有什麽關係?”


    衝虛搖頭:“先前你見到的,恐怕是小狐的化身。渾元珠在它額頭,看不出它有妖氣是正常的。我剛才看過,梅先生被下了迷藥,已經昏睡了大約一夜了,應該很快就能醒。”


    大約一夜。也就是說,昨天傍晚開始,那個邀請華闞去後山的“梅先生”就已經是小狐狸了?


    衝虛說:“這些事都可以稍後再議,眼下為師先看看你的傷,其他咱們出去再說。”


    他示意椿杪張嘴,椿杪乖乖照做了,就看見自家師尊的臉一下子黑了下來。


    “你管這叫舌尖?”衝虛簡直怒火衝天,“舌頭都快咬下來了!你怎麽就下得去口!”


    椿杪下意識地想說話:“絲菌……”


    “住嘴!”衝虛粗暴地把他扯到一邊,拿手裏的光團塞他嘴裏,又開始嘮叨:“怎麽就不能讓人省點心!還''舌尖血''!日後若真的說不出話了看你怎麽辦!虧得為師沒讓丹殊進來,他要是看見,不把那狐狸碎屍萬段都算是理智過人了!”


    吧拉吧拉吧拉。剩下的椿杪沒注意聽,餘光一直在盯著床上的人看。


    梅先生腰間掛著一個香囊,但是那香囊裏散發的不是香味,分明是一絲妖氣。


    “師尊我真的沒事。”椿杪動動舌頭,發現傷口除了有點麻,已經基本愈合。“再說師尊那麽厲害,就算我把自己弄得灰飛煙滅,師尊也能救我啊。”


    衝虛吹起並不存在的胡子:“救你個頭!回去抄經二十部!”


    “哦。”椿杪表麵失落,心裏鬆了口氣。被罰抄經,就說明事情結束了,不管犯了多大的錯,師尊不會再追究。二十部是有點多了,不過到時候叫上華闞、修鶴師兄和大師兄,四個人抄抄兩三天就能抄完。


    師徒兩個吵吵鬧鬧,沒發現床上的人慢慢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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