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禧沒有把手抽回來,他亦是坦蕩,“所謂一見鍾情,大抵都是始於皮相。不過若說念念不忘,那該是始於相,達於心。”


    “心?”蘭煜淒惶,“那我不妨告訴你,我額娘施毒害我長姐,我早就察覺,卻沒有阻攔,白白讓額娘替我背了罪孽。慧妃之死因我而起,太後不算冤枉我。我心胸狹隘,睚眥必報,為了人前顯貴極盡邀寵,還不忘為自己開脫,說一切皆是被逼,其實哪裏有誰逼我,不過一切是我自願的罷了。”


    隆禧靜靜地看著她,一點波瀾也沒有,“我知道的。”


    蘭煜向後退了一步,“還有,你得了重病,你的福晉會衣不解帶地照顧你,姝貴人心裏有你,所以她不惜冒犯皇上不再承寵。可是這些,我都不會去做。”


    她惶惑地搖頭,“所以為什麽,為什麽你還是......”


    天像是被打翻了的葡萄酒,肆意流動著紫紅色的光,煙霞披散,雲中漫金。蘭煜背對著天光,熙和的天為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環,她一絲脂粉也沒有上,一身簡素的衣裳。隆禧看著她,驀然想起許多年前秋意濃濃的傍晚,她第一次見到蘭煜,她踏著傾斜的日影,一身素白的衣裳,淨白的臉朝他一笑,美得讓他移不開眼眸。像是往他心裏撒了一層薄薄的糖,那清甜成了他終此一生的回味。


    他癡癡地看著蘭煜,便道:“悅之無因。”


    那是蘭煜從小的綺想,所以一聽到這話,一顆心仿佛被什麽刺中了一般,恍若晴天霹靂,劈開了她冰封許久的心,將她震得說不出話來。悅之無因,多美好的一份臆想,現在的蘭煜並不明白,許多事正是無因,故而亦無果。她如同找到了一線撥開雲霧的光,她終於笑了,笑得肆意,亦無所顧忌,“王爺,你知道嗎,我進宮以後,看到皇上那樣真心對待皇後,我就在想,我們這些人,不管怎麽極盡獻媚,一個女人得不到一個男人的真心愛重,都是失敗的。”


    她擦了擦眼角的濕,“王爺,謝謝你,謝謝你肯跟我說這些。”


    隆禧點點頭,他一招手,轎夫們便又圍了過來,他貪戀地看著蘭煜,蘭煜也坦然看著他,終於在流光褪盡的時候,他道:“小主,請你相信我,皇兄他......他是值得你付出真心的。小主......你保重。”


    亦不知道隆禧往哪裏去。纖雲在不遠處守著,看蘭煜一個人在長街上靜默了良久,方走上前去,“小主,咱們可以回去了。”


    蘭煜點點頭,與纖雲相攜著往回走。而姝貴人,卻不知從什麽時候,站在了她們身後的不遠處。


    蘭煜看到她,有些意外,又有些好奇。她是一直派人守著宮門,才會知道隆禧的每一次進宮嗎?她有些佩服,亦自愧不如。


    景妍緩緩朝她走進,依舊是那一張冰冷的臉,讓蘭煜生寒,也讓蘭煜有些不喜。她麵無表情,“你知道我為何要鼓動皇後罰你?”


    蘭煜笑道:“小主不是一直都不喜歡我嗎?”


    景妍冷冷地扯動了嘴角,“這話倒沒錯。”她朝蘭煜身後遠遠望著,眼神複雜莫名。


    蘭煜忍不住問道:“你也見過他了?”


    景妍遲了一會,“見過。”她頓了頓,“也是我告訴他你在這。”


    她靜靜地看著蘭煜,眼中有不可一世的傲慢,蘭煜有些不舒服,景妍卻道:“其實我不得不承認,你真的很美。”她話鋒一轉,“可即便如此,我仍然不覺得你值得讓他惦記到今天。”


    蘭煜因她的矯狂而不快,卻因為今天能見到隆禧,又在心裏感激她。她想了想,“其實我也不知道。”她自嘲地笑,“的確,我也不覺得自己值得人喜歡。”


    景妍別開了臉,兩個人都沒有再開口說話,在外頭站了半晌,蘭煜有些想回宮,她道:“但願純親王往後能和福晉恩愛白首。”


    景妍有些驚訝,“你還不知道?”


    蘭煜,“知道什麽?”


    景妍低下頭,平穩的調子開始有些亂了,她頹然絕望道:“太醫說,七哥他......他過不了今年年關就......”


    蘭煜發了瘋一般地跑,一條長街,一道角門,一條甬道,她拚了命地繞過一條又一條的路。她越跑越快,兩道紅牆化成了紅影,刷刷地從她身旁掠過。那花盆底硌得她生疼,她將它們仍在了一邊,忍著剛剛崴過的腳,繼續向前疾奔。已經有兩三宮女看到了她赤足失態的樣子,但她哪裏還顧這些。


    她邊跑邊想著,一邊深恨著自己,自持著可笑的身份之別,每次都刻意拒他於千裏之外,為何不跟他多說幾句,為何要裝作一副棄情決絕的樣子,那樣子虛偽做作,連她自己都十分討厭。後來跑著跑著,她便什麽也顧不上想了,風聲在她耳邊呼呼地響,紊亂殘喘的呼吸聲在腦海裏嗡嗡地轉。


    天色原本由一點點的殘陽,漸漸地被吞沒進了黑暗,蘭煜也從黃昏一直跑進了黑艾艾的傍晚,人越來越少。蘭煜甚至忘了想,隆禧能夠到哪裏去,慈寧宮?或者養心殿?去了又如何,都不是她能輕易進去的。她甚至不敢想,久在養病的隆禧這次進宮,難道不是因為玄燁和老祖宗亦怕來不及見他最後一麵?


    她奮力搖了搖頭,不讓自己去想這些。雙腳已經麻了,卻還在不停地動。披風早不知丟在了何處,她亦不覺得冷。她隻想著一件事,她還想再見他,她還有話說。


    再然後,她什麽也顧不得想,眼前一花,砰地一聲撞在了角門上,她趴在地上,累得動彈不得。


    雙腿在驟然的疾奔後停了下來,一股酸意自上而下,在蘭煜腹腔內翻江倒海。她奮力地喘著,額頭上的血汕汕地流,一股流到唇角,一股從鬢邊繞過,滑進衣領。她攤在地上,如一灘沒有生氣的散沙。


    纖雲緊趕慢趕,總算追上了蘭煜,她看到蘭煜的慘狀,霎是觸目驚心。她連忙用披風裹住蘭煜。又為蘭煜將花盆底穿上,方才崴過的腳踝已經腫了起來,連穿鞋亦是困難。纖雲一抹眼淚,“小主,您別追了,追不回來的。”


    嗬,是啊,什麽也追不回來的。終於她在乎的,用盡全力去克製的,像無可抑製的野草一般瘋長出來,又被無情地砍掉,連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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