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貴人錯愕地抬起頭,正對上牽著胤礽,緩緩走進殿裏的蘭煜。蘭煜一眼對上她猝不及防的眼神,她輕輕一掃,注意到她眼角濃厚的嫣紅,那眼角的妝本是煙霞妝,以胭脂的朱色暈耳,自眼梢處點上淺淡的胭脂一片,連至耳畔,遠遠看去是細長的一片淺紅,似羞似醉,隻是陳槿生得是一雙盈盈似秋水的杏眼,那妝用在榮嬪臉上正好,榮嬪生來一雙丹鳳眼,加上這煙霞妝,顧盼神飛,真正的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而陳槿這一雙杏眼,本就不適合這樣的妝扮,偏偏她又將眼角的胭脂加重了不少,蘭煜一直覺得她唯一隻勝在在北方女子的大氣高挑,眉目之間根本經不得細瞧,如今這妝不僅是東施效顰,更使她臉上原本的缺陷更加欲蓋彌彰,蘭煜看著她一副嘩眾取寵的樣子,不由得冷笑了一下,便拉著胤礽來到玄燁跟前。


    玄燁見到蘭煜帶著胤礽,一時也有些疑惑莫名,蘭煜緩緩走過來,行禮道:“臣妾參見皇上。”胤礽也在一旁,恭恭敬敬地行禮,“兒臣參見皇阿瑪。”


    玄燁看見胤礽,一張嚴肅刻板的臉上倏而有了笑意,他朝胤礽招手,“來,到皇阿瑪身邊來。”


    胤礽聽話地跑到玄燁跟前,一旁穆貴人卻有些窩火,按理胤礽應朝她行禮,至少也該叫一聲穆娘娘,可這孩子卻對她視而不見,更讓玄燁將自己撂在了一旁,她狠狠瞪了一眼同樣未曾朝她行禮的蘭煜,蘭煜冷笑了一下,身子輕輕一彎,道:“穆貴人姐姐有禮。”


    陳槿別過頭,愛答不理道:“妹妹有禮。”


    玄燁未曾看她們兩個,眼睛隻在胤礽身上,他一把將胤礽抱起,摸了一把胤礽的腦袋,嗔怪道:“胤礽,你太沒分寸了,出去玩也不叫人跟著,朕派人到處找你,耽擱了正事不說,你的安危誰來顧著?”


    蘭煜有些訝然,聽到玄燁語氣了雖然是責怪,卻未見真正生氣,滿族有抱孫不抱子的祖例,以防父子過於親熱,孩子將來長大了不成器,她也聽不少人說過玄燁對諸皇子正是位嚴厲的阿瑪,可她看著玄燁這樣抱著胤礽,既是未從祖例,也與皇子開蒙讀書後不可過分親昵的聖賢訓不符,蘭煜不由得訝異,胤礽實在是位天之驕子。胤礽朝玄燁甜甜地笑了笑,道:“皇阿瑪別擔心,兒臣喜歡自己玩。”


    玄燁蹙起眉頭,語氣有些嚴厲:“你是皇子,怎麽能一味貪玩。”


    陳槿看玄燁有些不大高興了,趕緊抓住機會插了話:“皇上別急,太子天資聰穎,學問之事都是小事,太子一點即透,自然不用像旁的皇子一樣過分上心。”


    玄燁斜了陳槿一眼,不鹹不淡道:“朕方才與你對詞,你說自己不同文采,怎麽到了胤礽這倒成了小事了?他是太子,學識事小,那何為大事?”


    陳槿一滯,幹笑了一聲,麵色尷尬地道:“臣妾......臣妾的意思是說,仁孝皇後賢淑,皇上英明,太子有皇上和仁孝皇後這樣的阿瑪額娘,放在別人身上再難的,到了太子這也......也小事一樁了。”


    玄燁冷笑了一聲,沒有理會她,倒是蘭煜在一旁道:“妹妹跟姐姐都在去歲入宮,未曾有幸見過仁孝皇後,怎麽姐姐口口聲聲如親曆親見似得?”


    陳槿不服氣,還嘴道:“仁孝皇後賢名天下皆知,口口相傳,自然假不了。”


    玄燁在旁邊,看著蘭煜道:“朕還沒來得及問,你怎麽會跟胤礽一起過來?”


    胤礽乖巧地道:“皇阿瑪,是成娘娘帶兒臣回來的。”


    玄燁有些意外,看著蘭煜道:“胤礽竟然肯叫你?”


    穆貴人也很是吃驚,酸溜溜道:“是啊,太子明明除了皇後,也就隻肯叫貴妃娘娘和他親姑母平嬪娘娘一聲的。”


    蘭煜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太子不管叫誰,心裏都是有他皇阿瑪,至於其它的遠近親疏,他也一應會分辨。”


    陳槿嗤了一聲,不以為然,“小孩子懂得什麽,成妹妹真會編排。”


    玄燁盯著蘭煜,似乎也不太相信,質詢道:“你給朕說說看,怎麽似乎你比朕更懂得自己兒子?”


    蘭煜聽玄燁這樣問,輕輕頷首,胤礽就靠在玄燁身旁,抿著嘴,臉頰上笑出了淺淺笑渦,蘭煜目色平和地與玄燁對視了一眼,緩緩道:“回皇上,長日來臣妾不少聽到宮妃雲雲,道先皇後賢德淑靜,乃國母典範,引先皇後賢名以阿諛,臣妾並不敢苟同。”


    陳槿氣結,還擊道:“盛唐長孫皇後乃賢後,為後世留下《女則》供後人引以為鑒,成常在慣好引經據典,我等仰仁孝皇後餘蔭時時以頂禮膜拜,有何不可?”


    蘭煜微微一笑,直視著穆貴人,道:“姐姐口口聲聲說仁孝皇後賢德,那麽皇後娘娘該如何自處?”


    陳槿被問住,蘭煜卻盯著她的臉,突然問道:“姐姐臉上好些了麽?”


    穆貴人下意識捂住臉頰,卻意識到皇帝在側,臉上收回了手,氣急敗壞道:“我的臉早就好了,我根本不曾因為這個怨恨過皇後娘娘。”


    蘭煜道:“是麽?妹妹一人覺得無可無不可,可皇後娘娘治理六宮殫精竭慮,若是知道宮中各個緬懷仁孝皇後成風,又會不會多心,是因為皇後娘娘疏忽,才使姐妹們不滿?”


    陳槿暗恨蘭煜心思狡詭,氣道:“桑榆仍在不忘東隅,咱們也是因為仁孝皇後時太子爺生母,惦記著他額娘,也是關心太子。”


    蘭煜冷冷道:“可太子卻並不見得喜歡。”


    玄燁麵色嚴肅,道:“你這話是何意?”


    蘭煜殊無懼色,言辭懇切,“皇上,逝者已矣,惟願安息既已。胤礽還小,隻是血濃於水之情分毫不差,念及亡母,緣何有不揪心的道理?宮妃若是日日把仁孝皇後宣之於口,一則有損皇後娘娘體麵,傷了皇後娘娘日日操勞的苦心,二則逝者為大,總來用作談資,也是對先人的不敬。三則......”蘭煜跪下,道,“這第三,臣妾懇求皇上恕罪才敢開口。”


    陳槿不屑地哧了一聲,玄燁臉色有些發沉,用厚重的聲音道:“你的前兩句話已經足夠大膽了,朕恕你無罪,倒要聽聽你還有什麽話。”


    蘭煜緩緩長出了一口氣,強迫著自己說話字字鏗鏘有力,仿佛有著極大決心和真心:“這第三......,子欲養而親不在的痛,哪怕過得再久,也仍然曆久彌新,穆貴人雙親健在自然不懂,可是這裏體會不到這份痛楚的人,卻也隻有姐姐一個人了!”


    這話已然是極大膽了,若說僭越也不為過。所以話已說完,蘭煜便再也不敢發出一言,她低下頭,覺得一顆心像被什麽提溜著,砰砰跳得厲害。穆貴人再傻,自然也挺明白了蘭煜這話是什麽意思,也把頭撇到了另一頭,大氣不敢出,亦不敢看玄燁一眼。


    殿裏如深井寒潭寂靜,亦如深井寒潭一般冷,同樣冷鷙的還有玄燁的眼神,配上那一張似刀鋒篆刻的棱角分明的臉,如高山冰峰一般深寒不可欺。蘭煜靜靜等待著,下一刻,玄燁大手一揮,紅木小幾上的茶盞全部揮落在地,穆貴人驚叫了一聲,連帶著滿殿的宮人全都跪了下去,那瓷器碎裂的聲音及其抓耳,蘭煜緊緊攥著袖口,逼迫著自己不能露出半分心虛。


    陳槿跪在蘭煜身旁,有些蔑視地瞥了他一眼,她怕歸怕,方才那話可是蘭煜說得,與她沒有半分關係,自然了,皇上的這怒氣,自然也該是對著這位多嘴多舌的不自量力的人,她隻要乖乖等著玄燁去發落她變成了。


    而片刻後,玄燁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道:“來人。”他揮手一招呼奴才,“將穆貴人請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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