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低下了頭,聲音暗涼:“妹妹可以對貴妃方才使來的眼色視若無睹,可咱們就能一直躲下去麽?”她嗤笑道,“她處心積慮這麽多,為得是什麽,你我心知肚明,咱們與皇後,早晚是道不相同的。”


    蘭煜苦惱地道:“可我能感覺到,皇上對皇後是有真心在的,咱們去動她,實在是玩火自焚了些。”


    孟知執著一方杏色手絹,拭了拭有些汗濕的手心,嗤笑道:“正是因為這點真心,才會有人容不下她。皇上手上最珍貴的是權力,真心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蘭煜惘然地想:“無論如何,皇後算得上是一個稱職的皇後。佟貴妃,她就對後位這麽在意麽。”


    她站在離坤寧宮不遠的地方,日光照在金色牌匾上,灑出許多密密的金粉,蘭煜遠遠看著,直迷了她的雙眼,這一方金玉華貴於她畢生不可求,而對於接近她的人而言,或許有些欲罷不能的誘惑。孟知亦道:“我們不曾站到她的高處,自然不能理解她的欲望和野心。但咱們一定得在亂局中看得清,才能站得穩。咱們隻求自保,這總是沒錯的吧。”


    蘭煜不無自嘲地道:“姐姐似乎比我更懂得在這裏生存。”


    孟知轉過身,看著滿麵憂思費解的蘭煜,她問道:“妹妹還在怕麽?今天妹妹站在那始終氣定神閑,可我跟你離得近,看到你的身子,仍舊是在發抖。自然了,妹妹今天也確實顯眼了些。”


    蘭煜微微閉上了眼睛,有無限的惘然和迷茫在眉宇唇齒間揮之不去,“我從前很怕在人群中引人注目,怕多說一句話,怕被別人多看一眼,所以我總是處處小心著,之後我被人欺辱卻僥幸活了下來,我一直在想,我再這樣默默無聞地活下去,那麽我是死是活,於別人而言又有什麽分別?”她撫著袖口的金線,苦笑道“我聽了額娘的話,以為凡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都能帶給我安慰,所以我明知道這件旗裝是逾製了,卻仍舊義無反顧地穿了出來。可我現在,似乎仍舊覺得不安慰,仍舊不能不怕。”


    孟知打斷她道:“那是因為妹妹得到的還不夠多,爬得還不夠高。寵愛本來就是虛呼縹緲的東西,貴妃於咱們更談不上交心,所以妹妹會怕。”她斬釘截鐵“可是咱們,不是正在讓自己足夠有所依附麽?”


    蘭煜看著孟知,一個人可以在上下翻覆之間如此自如地享用富貴而無所畏懼,那麽這便是她作為小門小戶女與她們最大的差別吧?孟知笑了笑:“我這頭還得去給太後請安,妹妹自己好好想想。”


    拐過一道道長街,不知怎麽便到了乾東五所,這裏向來是皇子公主們的居所,就在鍾粹宮的後頭,蘭煜卻鮮有來過,她斜睨著纖雲,嗔道:“我走過了頭,怎麽不提醒我?”


    纖雲歉聲道:“奴婢以為小主想多走走。”


    蘭煜的思緒浮遊在一層薄薄的惆悵裏,她問纖雲:“你讚同宣貴人的話嗎?”


    纖雲低著頭,“奴婢不知道,隻是小主若還惦記著夫人的死,那麽她說得並沒有錯。”


    她想起額娘,自然也忘不了曾經口口相傳的那許多話,這都是她不願再去想的,宮牆裏頭有一兩聲稚嫩的孩童聲傳來,那聲音祥和美好,她不禁貪戀地聽了許久後,原本打算撫著纖雲的手離開,卻在幾步之後,被一把男聲叫住:“成小主。”


    並不是識不得這聲音,所以在轉過身時,蘭煜並沒有很多的驚訝,對著不遠處長身玉立的身影微微一福:“王爺有禮。”


    隆禧緩緩走來,對蘭煜道:“小主有禮。小王沒想到在這裏遇上小主。”


    蘭煜的聲音薄而輕,也不緊不慢:“這裏是內廷禁地,我在是尋常,沒想到王爺也來去自如。”


    隆禧輕咳一聲,笑道:“我送太子來跟幾位阿哥玩,正打算往乾清宮去找皇兄。”他看著蘭煜,將一絲難以掩蓋的黯然流露在話語裏“還沒來得及恭喜小主。”


    蘭煜佯作不知這客套之下的幹澀,而她也奇怪的是,自己常日以來的迷惘,總是不介意在這個人麵前流露出來,而在驀然間,她想起自己承寵那日,他也是在場的,於是有些不自在地別過頭:“王爺客氣了。”


    看著蘭煜一身的華光,隆禧私心想著,還是那時的天然無華更適合她,他問道:“小主是什麽時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蘭煜哂笑道:“太子伴讀,自然是四麵見光,王爺又皇親尊貴,哪裏用我細細打聽,隻消纖雲略略一問便知道了。所以王爺更不必擔心我會怪你之前不表明身份,我是明白王爺苦衷的。”


    隆禧點了點頭,他有著極純淨的眸子,還有秋風落葉般的憂傷掩藏在這份純淨底下,蘭煜曾無數次想,這樣澄淨如握瑜懷瑾的男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一定不會相信這是波雲詭譎的王朝皇室裏的人。蘭煜看他不再說話,正要開口告辭,卻被隆禧所打斷:“小主。”


    他的目光炯明閃爍,蘭煜不解:“王爺有什麽事?”


    隆禧追問著:“小主今天的路,是你想走的嗎?”


    聽他這樣問,蘭煜似乎在心裏早已有了答案,她也並不去想隆禧為何在此刻這樣問她,隻是將自己早已篤定的心境告知:“蘭煜今後走每一步路,不問想與不想,隻問該與不該。”


    隆禧似乎並不滿足這樣的答複,急著問道:“我隻問小主,到底想還是不想!”


    蘭煜低下了頭,無可隱瞞:“不想。”


    隆禧追問:“是不想入宮,還是不想侍寢?”


    蘭煜並不回避,言簡而意篤:“都不想。”蘭煜不願意再就著這話說下去,他截住了隆禧往下的話,也擋回了他眼神裏一覽無餘的殷切“隻是王爺知道的,我並沒有更好的選擇,所以我並不後悔。”


    雙燕歸來細雨間,望著暖融天光裏的新燕,蘭煜悵然道:“你看它們隨時令遷徙,也未曾有人問過它們是否願意,而它們也不得不去做罷了。”她看著隆禧,忽然問出了許久的疑問,“王爺能不能告訴我,第一次見麵,為何要跟我說姓成?”


    隆禧一怔,他溫聲道:“之子於歸,百兩成之。也不知道怎麽了,很喜歡這句話。”他又笑道“小主賜號成,這是小主自己選的嗎?”


    蘭煜別過頭“不是,是皇上賜給我的。”


    隆禧仍舊溫潤的笑,幾乎讓蘭煜疑惑,或許他知道這是自己向皇上請封的結果,而隆禧不無玩味地道:“其實我倒覺得這字,更適合藥成碧海難奔。”


    蘭煜啞然失笑,道:“王爺既然用了納蘭大人的詩,那心裏更應該清楚,他筆下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於他是做不到,於王爺或者皇上,都是做不到的。”


    隆禧一愣,有些窘迫:“小主居然記得容若的詩......”


    蘭煜嫣然一笑:“王爺與納蘭大人管鮑之交,在京城被奉為佳話無人不知。自然我也知道,王爺方才說的話,是諷刺我就像偷靈藥的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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