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煜是在眾妃向皇後請安的一個清晨,在萬眾矚目中再次出現的。她從不遠處輕搖慢擺地走進坤寧宮,先評羅衣後評人,當穿著她一身緙絲平紋宋錦古香緞旗裝走進來,已經由不得人再去細細看那張臉,便已使人大驚失色。那宋錦是今歲蘇州織造進貢的,宮裏隻得數匹,珍貴不亞於蜀錦,而那宋錦底下古香緞小衣上繡著的江南煙雨,若沒有數名蘇州繡娘耗費個把月,是難以有這樣細密如絲的繡工的,更難得的便是袖擺上的緙絲,緙絲針工複雜,素有一寸緙絲一寸金之說,後宮女人唯百聞而難得一見,更要緊的是,緙絲曆來為帝後所用,蘭煜區區常在,盡管隻是袖擺之處以緙絲點綴,然能得此殊榮,仍然不得不令人瞠目。


    穆貴人是在錦繡堆裏長大,當下認出了這旗裝是如何的價值連城,光是袖擺上那幾絲巧奪天工的金光,都已經紮得她直直睜不開眼睛。失寵許久的密常在正是蘇州人,在一旁看到這一身雲錦,更是恨得咬牙切齒。蘭煜站定的地方離她們近些,正將她們二人的表情瞧了個清楚,隻是餘光覷不到的地方,怕也不外如是。她對周遭的側目恍若未知,輕輕彎下身子,朗聲道:“臣妾參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她定定站在原地,這才有人開始注意她的臉,從前的蘭煜位低且懦弱,從不在人多時多言半句,也沒有幾個人會留意她的姿色,而當眾人真正開始審視這張臉時,一顆心便如石沉大海,徹底墜了下去。如果蘭煜隻是清水芙蓉的中上之姿,那麽還好,天大的恩寵不過是曇花一現,皇上過了新鮮便也會沉寂罷了,可是偏偏,這張臉壓倒了眾妃最後一絲僥幸,更加麻煩的是,從這半月來繪聲繪色的流言中,許多人都或多或少聽說過蘭煜在禦花園如何弄花邀寵的傳聞,更讓人擔心這是一個頗為棘手的寵妃。


    惠嬪臉色有些黯然,在蘭煜危難之際袖手旁觀,如今蘭煜再不能為其所用,實在令她有些懊喪,而姝貴人在一旁,則以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眼光,蹙眉盯著泰然自若的蘭煜。


    皇後似乎並未急著開口,榮嬪則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泛著一股酸氣率先揚聲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想不到一頓鞭子,打得成常在揚眉吐氣的。”


    穆貴人緊跟著道:“誰說不是呢,看看成妹妹這通身的氣派,早知道一頓鞭子能讓人這麽風光,我也該尋一頓去挨一挨的。”


    貴妃也在上頭,看著蘭煜在底下渾不為所動,定定一笑,看著她們各說各話,也不做理會。平嬪歎然道:“咱們入宮早,也沒少見過好東西,可這樣受皇上看重的,的確是頭一次。”


    宜嬪冷笑,“豈止是姐姐,在座除了皇後娘娘,誰還配把緙絲穿在身上。便是貴妃姐姐您作為皇上表妹,也沒有這樣的福分吧?”


    貴妃不以為然,道:“有沒有,有什麽要緊。”


    陳槿還在那頭煽風點火,“就是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不在乎,可緙絲畢竟為帝後所用,成常在這樣大搖大擺穿進來,難道不是存了僭越之心麽?”


    王答應嘟囔道:“隻是袖擺而已,皇上喜歡,也不是不能。”


    姝貴人亦忍不住開口:“今天是袖擺,前幾天的冠雲峰又怎麽說?”剛一說完,惠嬪便使眼色製止了她,她也無心再多話,自顧自東張西望。


    那頭還在有妃嬪喋喋不休:“這今天一個雲峰,明天一個袖擺,明天要是成常在想要天上的月亮,那咱們紫禁城怕是要底朝天了。”


    又有人接著道:“是啊,一騎紅塵妃子笑的事,咱們也不是沒聽過......”


    原本肅靜的坤寧宮便在此刻熱鬧了起來,一個接一個地對著蘭煜品頭論足了,為首的穆貴人猶是唯恐天下不亂,嗓門拔得愈發高,餘下幾個低位的妃嬪也終於忍不住,七嘴八舌切切嚓嚓起來,殿裏聲線便一浪高過一浪。而蘭煜那頭,隻是靜靜站著,對著周遭的風言風語巋然不動,臉上始終掛著一抹得體的笑意,頭也不曾偏了半分。


    砰地一聲響,隨著茶盞重重撂下的聲音,殿裏驟然安靜了下來。方才人聲鼎沸之際貴妃、孟知與溫嬪一等一直未曾開口,有了剛才的喧鬧,如今這一同往常的安靜,倒顯得詭異了許多。上首的晢瑛臉色已然陰沉,怒氣噴薄而出,穆貴人不敢看晢瑛,低頭瞥了一眼身旁的密常在,暗恨方才與她們幾人說得興起,便再也收不住嘴。


    晢瑛的聲音沒有很大的波動,隻是那四平八穩的聲線裏,有一股顯而易見的盛怒蘊含著,她朝蘭煜道:“成常在免禮吧。”


    蘭煜微微一福,不緊不慢地在孟知後座坐下,她剛一坐定,便朝著正坐在她對麵的穆貴人微微一笑,那笑裏帶有著明顯的嘲諷意味,讓陳槿看了恨不得將手中的帕子絞碎。


    皇後聲音悠長有力,“穆貴人方才說,也想好好挨上一頓刑罰?”


    陳槿一凜,結結巴巴道:“皇後娘娘,臣......臣妾......”


    皇後厲喝:“掌嘴!”


    月嫦在皇後身邊多年,深知晢瑛言出必行,一句也不多說,快步走到穆貴人跟前,揚手便是一個巴掌,手心碰到皮肉響聲清脆利索,左右妃嬪皆在,聞聲均是一顫,又有誰敢多嘴。月嫦下手不輕,三兩下穆貴人臉上便有手印顯了出來,就著那接連不斷的響聲,聽上去十分瘮人。宮中人固然知道晢瑛嚴厲,厲行責罰卻也是頭一次,蘭煜瞧著晢瑛陰沉沉的臉色,根本未曾有叫停的意思,自然,蘭煜也不會去求情,她可並沒有忘記,自己在壽康宮受辱是拜誰所賜。而陳槿那頭隨著巴掌一個個打下來,臉已經腫得老高,哪裏還有心思看旁人,身旁翠雲不過也是個宮女,主子受罰,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一個,穆貴人身子都在哆嗦,頂著發木的腦袋,從嘴裏吃力地擠出:“饒......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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